人人都以为花锦心是借用与德芳同归于尽的戏码,趁乱逃走。
可事实并不是这样。
花锦心的确消失在宫廷。
但却不是她自己的主意。
她自幼丧父丧母,与哥哥相依为命,最大的指望便是能嫁个自己喜欢的人,让自己和哥哥衣食无忧。
德芳是嫡皇子,性情温柔,心思简单,对贫苦百姓抱有最大的善意。他是花锦心理想中的光亮,最大的希望。
花锦心嫁入东宫后,一心想着,对德芳千依百顺,依傍德芳生活。
终于,她成功获得了德芳的喜爱,怀上孩子。
一旦德芳继位,她便一生富贵安然,也能帮衬哥哥。到那时,不管哥哥有多么荒唐,她都有能力为哥哥一次次善后。
她永远都记得,小时候和哥哥相依为命,哥哥出去讨饭,讨了一钵粥给她喝,路上摔了跟头,哥哥还死死抱着那钵粥。哥哥双手破了皮,将粥递给她的感动,她一生都不能忘怀。
“妹妹,你吃。我不饿。”哥哥说。
她抱着哥哥痛哭。
不管后来哥哥变得有多离谱,在花锦心的心里,哥哥还是那个抱着一钵粥在风雪中走向她的小男孩,是她在世上唯一的亲人。
所以,她一次次劝哥哥,先忍耐着,等太子继位,她就有能力给哥哥无穷无尽的财富了。
“哥哥,到那时,我们就再也不会缺钱了。我们好好的。”花锦心这样劝哥哥花锦龙。
谁知哥哥糊涂,为眼前的利益,被契丹买通,为契丹做事。
制造三月三那日的乱子,让披芳殿的狗万年发疯。
又偷走麒麟,为契丹制造战争契机。
她流产后,哥哥天真地过来安慰她:“妹妹,契丹人答应我,用这个除掉焦玉儿,以后妹妹你就能做太子妃了。做了太子妃,想要多少孩儿,就有多少孩儿。”
傻傻的哥哥。
以为没了焦玉儿,她就真的能做太子妃。
太子妃离宫后,哥哥也遭遇大难。她不惜拿剑指着贤母妃,想救哥哥一命。
还是没能如愿。
她被禁足在寝殿。
哥哥被杀死,花锦心在寝殿痛哭了几日。无数次想起小时候的场景,无父无母的兄妹,一起去投远亲,被远亲驱逐,一起去潲水桶里找吃的。
哥哥为了讨一根鸡腿,去酒楼给有钱有势的人当狗,在地上爬,学狗叫,讨有钱老爷们开心。
得了鸡腿,哥哥给她吃,自己吮骨头。
哥哥,哥哥。
哥哥再笨,再坏,也是她不用讨好就能得到爱的人,别人再好也跟她没有关系啊。
寝殿所有的宫女太监都被撤走了。
花锦心一个人在这里,除了风声,鸟叫声,什么也听不见。
她抄写佛经,为哥哥超度。
这也许是她现在唯一能为哥哥做的事了。
有一天,寝殿忽然飞进一只鸽子。
那鸽子徘徊不去。
花锦心细看鸽子,发现鸽子腿上绑了一张字条。
字条上写着:花都史,我是吴飞,我会帮你,请相信我。
吴飞,是花锦心开宝元年带到皇城司的。
那是花锦心被王司使带到皇城司做事的第三年。
她刚刚荣升五品都史。
她奉命去洛阳杀贪赃枉法的洛阳府尹。
她杀人一向是非常干净利落的。
杀完,去包子铺买包子吃。
她喜欢吃红豆馅儿的包子。
甜。
她的人生太昏暗冰冷,于是特别爱甜味,就像她喜欢德芳一样。
那是个大雪天。
雪大如絮。
花锦心去包子铺的路上,看到一个耍把式的少年在大雪里表演胸口碎大石,观众寥寥。
少年耍尽百宝,还讨不到钱,急得快要哭了。
花锦心忽然想到了自己的从前,不也是这样用尽力气还吃不饱吗?
她上前打落他讨钱的铜盘,试他的功夫。
少年,还不错。
有些身手。
花锦心制住他的那一刻,如絮的雪花跌落在她眼前。她说:“你在半刻钟内去给我弄两个红豆馅儿的包子,我带你去东京开封府,给你一条活路。”
她在试他的决心和他的机敏、暗手。皇城司的暗卫,如果没有这样的本事,就是个死。
他没有钱,怎么弄包子?
少年点个头,一溜烟跑了。
半刻钟内,他回来了,手里是两个包子:“红豆馅儿的。”
“怎么弄到的?”花锦心面无表情。
“偷的。”少年说。
“身手挺快,就这么偷走了?”花锦心看着他。
“我本想拿自己的铜盘去换,可是跟店家来回交涉,半刻钟,来不及,做不到。我就索性偷了包子,把铜盘留在了店铺。”少年说。
花锦心冷冷道:“还不错。”
少年道:“我讨钱的物件都拿来换包子了,你得说话算话。带我走。”
“你看看,你还是不行。废话说多了,影响杀人。话多的人,特别容易死。”花锦心说着,就走。
少年跟着她,跟了足足半日。
她去哪儿,少年去哪儿。
她特意走荒僻的路,不好走的路。
少年的草鞋破了,脚上淌血,还继续跟着,没落下。
在洛阳城外的小酒馆,花锦心终于坐下来,要了一壶酒。少年站在桌边。
“脚力不错。”花锦心递了杯酒给他。
少年不接:“什么时候走?”
“现在。”花锦心说。
从此,街头耍把式的少年,成了皇城司一名暗卫,办暗差,杀人,查案。
他从来都叫花锦心为“花都史”。与她走得不近,也不太远。
花锦心在北境遇难,他以办差的名义在北境找寻了许久。
后来,花锦心回到东京,成了良娣,嫁入东宫。他便再也没有同她联络,不攀关系。
三年时间,吴飞已经做到三品指挥使。
花锦心却落难被囚禁。
吴飞决意救她,那个在大雪中将他带来东京,给他一条活路的人。
花锦心收到字条,给他回复:吴飞,不要管闲事。
吴飞继续写字条来。
自那以后,鸽子每隔三四日便飞过来一趟。
开宝四年八月,宫里传:被关了数月的花良娣,病得快要死了。
他筹划许久,要救她出来。
花锦心本意是想让德芳明白她的心意。
以一道赴死,表明她的贞烈,她的决心。
让德芳放她出去。
焦玉儿回来了,她不能再等下去了。
焦玉儿上次被哥哥花锦龙陷害,定然恨她,不想让她出来。每多等一天,焦玉儿与德芳感情日笃,她便再也没有出去的机会了。
焦玉儿御下极严,怎么可能善罢甘休?
怎么可能容得下她?
德芳心软,她想了又想,想出装病的法子,骗他来,哀求他。见面三分情,她求求他,他会怜悯她的。
毕竟他们之前好过,她还为他怀过孩儿。
她不相信,他那么温柔的人,会对她毫无情意。
德芳来的时候,她苦苦哀求他。
他却不松口。
她失望到极致,亦悲怆到极致。焦玉儿已经占据了他的心,夺走了他。
她用手里掌着的灯纵火,想让他垂怜她的一片痴情。
哪知,吴飞把这场火当作带她离开的绝好机会。
他暗中加大了火势,在浓烟中带她离宫。
吴飞将昏迷的她放在皇城司要抬出宫的箱子里,带她离去,抬头,八月的桂花,沾了雨水,凄楚又芬芳。
“花都史,你本是个英姿飒爽的女官,嫁入东宫后,却成了笼中的鸟,越来越不快乐。
从此,你自由了。
你可知,三年前,在洛阳的大雪中,我已喜欢上了那个我追着她跑了一夜,一身黑衣的冷面大姐姐。
如果没有你,我或许还在洛阳街上耍把式吧。热闹又孤独。像个小丑。”
吴飞宫外的宅子里。
花锦心醒来的时候,环顾四周,看到吴飞,喝道:“这是哪儿?你怎么在这儿?”
“这……是我的宅子。我已经将你救出宫了。”吴飞背靠着床榻,手将汤碗递给她:“你没什么大碍,就是被浓烟熏得昏迷了,风寒又还未好,好好补补,就没事了……”
他忽然意识到自己又多说话了,连忙敛了口。
花都史不喜欢话多的人。
他其实很开心,以为花都史真的病得快要死了,请大夫来看过,竟只是风寒,又不吃药,所以咳嗽发热罢了。
花锦心快要被眼前这个人气死:“你干嘛要带我出宫?这下说不清了!你让我还怎么回去啊!”
“你,你不想出宫?可你……”吴飞想说,她已经被囚禁到患病,还被逼到要纵火,怎么会不想出来呢?
“我是良娣,就算被囚禁,我也还是良娣,没有被废。太子登基,良娣就成了妃。我为什么要出宫?吴飞,我不是跟你说了好多遍,让你不要多管闲事吗?”花锦心又急又怒,连咳几声。
吴飞连忙去给她喂汤。
她猛地推开。
汤碗掉落在地。热汤泼洒得满地都是。
她往外走。
吴飞喊:“花都史,你去哪儿?”
“不用你管。你太放肆了。身为皇城司的指挥使,你这样做,罪当灭门。”花锦心说。
“我家就我一个啊,灭门就是死我一个人。我欠你恩情,以命相偿,我不惧。”吴飞说。
花锦心不想再同他说话,踉跄着走到街边,却见宫里的御林军满街抓人。
她悄悄跟着御林军,听到他们说花良娣在东宫纵火,太子妃怒极,陛下下令捉拿花良娣,处死……
她险些昏过去。
这下,她连退路都没了!
怎么成了这样?
她的武功早已恢复了些许。想起哥哥花锦龙,她再度去了雨前巷——哥哥从前的宅子。
她在雨前巷徘徊,被一个穿着白色锦袍的中年男人拦住。中年男人微笑颔首:“果然在这里看到了你,锦心姑娘。我想给你一条活路,不,不仅是一条活路,是一条你想都不敢想的明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