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宫,焦子辰策马向南城灵元街而去。

在街口下了马,往一边狭窄的弄里走,长长的弄里许许多多卖小吃食的商家,糖葫芦,烤花生,麦芽糖……

市井气十足,热热闹闹。

焦子辰遥遥看过去,烤饼铺的步幌在风中飘来飘去。

东京到了九月,秋风萧瑟。

他往前走,几个人大踏步走过他身旁,往烤饼铺走,个个步履稳健,气息均匀,都不似寻常百姓。

焦子辰止了步子。

那几个人到烤饼店买了吃食,又低声说了些什么,方离开。

焦子辰忽然觉得,这家烤饼店,不寻常。

他转身上马,回宫。

疾步到福宁宫。

我与赵玄郎正在福宁宫商量着“契丹言称萧燕燕已归国”的消息,是否有诈。

这到底是他们故意放出来的消息,好给我们放个烟雾弹,让我们不要有想拿燕燕当人质跟契丹利益交换的指望,还是真的出现了一个假燕燕?

情况不明。

总之,看好关在南殿的萧燕燕,静观契丹,徐徐图之,是现在最应当做的。

焦子辰向我和赵玄郎禀报了萧燕燕让他买乳饼的事,又说了烤饼店的异样。

赵玄郎沉吟道:“这乳饼多半是个暗号。”

遂向焦子辰道:“你有警醒之心,这样很好。不过,她怎会托你买乳饼?”

我笑道:“是我命子辰去盯着萧燕燕,从她嘴里探消息的。”

赵玄郎点头:“原是如此。”

我想了想,向焦子辰道:“你便真的去给她买乳饼。”

焦子辰抬头:“娘娘您是何意?”

“本宫知道,萧燕燕不是坐以待毙的人。她既有此惦记,便成全她,本宫倒要看看,她这条线,能玩出什么花样来。本宫会命人埋伏在宫外,将他们擒住,让萧燕燕再无希冀。”我道。

焦子辰点了头,依命去办。

他蓦然间想,萧燕燕今日说走投无路之际要嫁给他,不过是为了乱他心神,好答应她的要求。

她这样的女子,为了脱困,总有千八百个心眼子。

他虽已身居御林军三品指挥使,还是虑事不够周全。

买了乳饼,回南殿,交给萧燕燕。

萧燕燕看见乳饼,眼里有了光芒:“多谢你,李医官。”

“不必谢。”焦子辰道。

萧燕燕咬了一口乳饼,看着焦子辰:“李医官,你是个好人。我一定不会忘记你的恩情。”

焦子辰没有说话,往外走。

萧燕燕道:“李医官,我再给你讲讲《尉缭子》吧,你似乎很喜欢听,威在于不变,机在于应事,战在于治气,攻在于意表……”

焦子辰停下步子。

在对于兵书、治国,甚至典籍上,萧燕燕都有开阔的见识,比他开阔得多。比他以往见过的师者都要开阔。

这令他由衷佩服。

如果萧燕燕是宋人,他会真诚地与她成为朋友,曲水流觞,林中比剑。

不似现在,彼此欺骗。

天擦了黑,焦子辰离去。

萧燕燕在笼子里静坐。

不多时,她听见了鹰叫,兀地站起身。

外头传来侍卫倒地的声音。

廊下格外安静。

屋顶有响动——

少顷,屋顶破了个洞,两个男人跳下来,跪在地上:“奴等不察,叫圣后受屈了。”

“快,打开笼子。”萧燕燕吩咐。

锁是打不开的。

两人费了好大的力,掰开铁栅,萧燕燕才终得出来。

她随这两人从屋顶的缺口爬出去,骤然想到了什么,道:“我带一个人走。很快。”

她想带李医官走。

他帮她买乳饼传递消息的事,若是被宫里查出,他死路一条。

她疾步在屋顶上走着,看见李医官穿着锦袍坐在回廊边。她轻轻跳下来,绕到他身边。

“跟我走。”她道。

“我……”

“我冒死回来,就是想带你走。我答应过你,带你回契丹,封王拜相。我萧燕燕一诺千金。契丹很好,牛羊成群,绿草青青。契丹大都,有世上最好的美酒,最烈的晚霞,最灿烂的青囊花。青囊花每年只有仲夏月圆之夜开花,片刻即凋,美冠于世。”

她说着,抓住他的手腕,一跃跳上屋顶。

她发现他有功夫底子。

在这样的时刻,身手很难藏住。

“宋宫的太医竟会武功?”她问。

许许多多的火把亮起来。

御林军层层包围南殿。

弓弩手架上了箭。

她的两名手下,以及候在宫墙边的帮手,全都被乱箭射死。在寂静的夜里,死亡伴随着惨叫,带着寸寸惊心。

“李医官。”她抓着他手腕的手松开。

此情此景,她已经猜到他不是太医了。

她还是叫李医官。

焦子辰有些慌。

固然,她不管来不来找他,都会被包围。这是早就制定好的计划。

但她最后来找他,还是令他十分意外。

他以为他们不过是彼此欺骗的关系。

从欺骗开始,到欺骗结束。

她却这般信守承诺,要带他回契丹,为他封王拜相。

他有了惭愧之心。

她凌厉发出一掌打向他心口。

御林军上来擒住了她,向焦子辰道:“焦指挥安否?”

焦子辰疲惫地摆摆手。

御林军将萧燕燕押往暴室。关押她的地点,又换了,换到更绝望的去处。

她什么也没说。

焦子辰低头。

令人意想不到的是,三日后,礼部忽而呈上一封耶律斜轸发来的政函。

上写,圣后被大宋扣了许久,上上下下十分忧心,契丹不可无圣后,为平民心,不得已对外宣称圣后回归,正在治疗休养,目前急需圣后回国,定民心,契丹愿以雄州的三个县,牛羊万匹,黄金万两,一份百年和书,来换圣后。

这份国书,措辞虽诚挚,但还是令人将信将疑。

赵玄郎没有做决定。

随之,第二封政函发来。

耶律斜轸言,圣君耶律贤愿亲自在雄州官驿,等待宋使。

赵玄郎命边关的将士去探了探,耶律贤果然拖着病躯,銮驾往雄州而来。

不费一兵一卒,能得到三个县,且还是耕地多、山地少,富庶之县。另有牛羊万匹,黄金万两,一份百年和书。怎么看,都是一件好事。

我赞同放萧燕燕回去。

却又有虑,萧燕燕回国,掌握政权之后,或会愤而起兵,举整个契丹之力来攻宋。

现在不是打硬仗的时候。

赵玄郎和几个机要大臣,在福宁宫商议了许久。

我沉思:当初扣住萧燕燕,便是为了交换。

现在,契丹已经给出了筹码。

可以放走她,但需有牵制才好。

天运台的炉子,几日没有熄火,散发出呛人的味道。

陆良的脸被熏得黑糊糊。

他举着一颗药丸,颠颠来找我。

“娘娘,臣献上牵心药,为您解忧”。他道。

“牵心药?”

“是,娘娘,这牵心药是臣日夜不眠研制的。服下此药,需每月拿解药缓愈,否则,将心悸而亡。您把这药,给那萧燕燕灌下去。她每个月便需要您给她解药。她若起战,您不给她解药,她便只有死路一条。”陆良道。

契丹常常用药作坏。

这次给萧燕燕用药,倒非不义。

对付非常之人,当用非常之法。她若信守和平,自是无忧。

“陆卿,甚好。”我道。

陆良见我夸他了,非常激动:“娘娘,微臣想讨一个赏。”

“你已是国师,还不满足么?”

“不,不,不是官位上的赏,臣想讨您身边的梅心姑娘……嘿嘿,臣觉得梅心姑娘甚美……”陆良道。

梅心又羞又愤:“你胡说什么!”

“我是国师,如此英俊,如此有本事,娘娘又欢喜我,离不得我,你嫁给我,还亏么?”陆良理直气壮。

梅心追着他打。他抱头往外跑。

我摇摇头。

遂命人将这牵心药塞入萧燕燕口中,亲眼看她服下。

次日。

焦子辰带兵送萧燕燕去雄州交换。

焦子辰临走时,我嘱咐他,先办完三个县的交接,领了契丹的东西,再将萧燕燕交还。

焦子辰俯身听命。

他去暴室,将萧燕燕请出。

她如今能回国了。

他心里百味杂陈。

她得自由,宋廷得了好处,百年和平,两两相宜。

“恭喜。”他跟她说。

她并不理睬他。

“你说了,契丹很好,牛羊成群,绿草青青。契丹大都,有世上最好的美酒,最烈的晚霞,最灿烂的青囊花。青囊花每年只有仲夏月圆之夜开花,片刻即凋,美冠于世。你现在终于可以回去了。”他说。

她冷漠地看他一眼。

那些戏言,那些讲过的兵书,那些欺骗和虚伪,那些豪言与壮语,都是轻如烟尘的。

七日后。

焦子辰从边境发回信函:三县已交接完毕,牛羊黄金也已清点好,契丹已将萧燕燕接走,他即刻带兵回东京。

这实在是明朗的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