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雨倾盆。

我下了马,疾奔到肉团团面前。

推着轮椅的玉蝶,满眼都是愤恨。

她跟我说:“官娘娘,救救宗训哥哥。”

“宗训,我不允许你死。”我死死握着他的手腕。

大雨淋着肉团团残缺的身子,让我太难过。

他七岁,逊位给赵玄郎。后周覆灭。

陈桥兵变那夜,符巧樱下狠心要杀了赵玄郎。肉团团为了给赵玄郎送去退位诏书,历经艰险。

如果肉团团执意不逊位,天下又会多几许厮杀?

祭天之时,肉团团被赵玄郎手下的老将推下祭台,从此失去双腿,困于轮椅之上。

赵玄郎久久看着肉团团,道:“宗训,你回群玉馆吧。这些事情,不是你能教唆的。亚父,信你。”

一旁的赵匡义道:“皇兄……”

王司使、中书令等人道:“陛下……”

赵玄郎打断,道:“都别再说了。宗训,你回去。太子德芳——”

说到这里,赵玄郎停顿了漫长的时间。

赤红色的大伞,边缘的水滴连成线落下。

赵玄郎停顿的时间里,众人屏住呼吸,一动也不动,揣测着圣心。

若是废了太子,会立谁呢?

德昭的儿子赵惟正,是名义上的皇长孙。

德芳未出世的孩儿,林妙腹中的血脉,是嫡皇孙。

还有宗室子,赵玄郎的侄子有十几人。

在政治风雨中,皇权的稳固比血缘重要。前唐,唐德宗李适就曾想废了自己唯一的儿子李诵,改立侄子李谊。

在密密的雨帘中,人人各怀心思。

太子,到底会倒台吗?

这关系着将来的政治格局,关系着该拜哪座庙。

雨越来越大,风把大伞吹得呼呼的。

赵玄郎终于开了口:“从此,太子不可理政。所有政务,由朕与诸卿打理。太子在东宫禁足一年,好好反思己过。”

龙辇进了宫。

玉蝶推着肉团团回群玉馆,受惊一场,玉蝶一直哭泣。

德芳跪在福宁宫前。

见龙辇靠近,没有撑伞,爬到龙辇边磕头:“父皇,您平安康健,真是太好了。”

赵玄郎伸手,拍了拍德芳的脸,苍老的双眼满是复杂的情绪:“德芳,太子的德行,满朝文武瞩目,好多事情,朕也没有办法。我的儿,你好自为之。”

德芳哭着,被侍卫送回东宫。

他要被禁足一年。

本来,已经赢了。赵玄郎死而复生,把一切都改变了。

大雨停了,成群的鸟儿,在头顶飞过。

开宝八年,太子被禁足,是一个重要的政治信号。

在老道的调理下,赵玄郎好起来。一时间,老道备受宠信,成了宫里的红人。

赵玄郎命赵匡义掌管中枢,地位在宰相之上。赵匡义权势日盛。

很长一段时间,我心灰意冷。

焦子辰从二品被贬到六品。只差没有一撸到底。

太子妃焦玉儿薨逝,令我十分伤心。

最伤心的,莫过于焦继勋和焦子辰。

焦子辰听从德芳的调令回东宫,赵玄郎本想将他关押,见焦继勋患了重病,便作罢。

焦玉儿死后,焦继勋悲痛过度,如游魂一般,一病不起。

八月,焦继勋死在府中。

焦子辰守在榻边,给焦继勋送了终。

临死,焦继勋说:“我儿,我知你从没把我当父亲,多有怨恨,但在我心中,你始终是我儿。我死之后,宅子,田亩,铺子,所有财产,都交给你。我的小妾们,你都打发了。你姐姐不在了,焦家从此只剩你了。儿,你好好保重,为父去了……你娘一生孤傲,下辈子,我一定不会用兵力强迫她做我的外室,还她自由,我错了。”

鸟之将死,其鸣也哀。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焦子辰哭着喊声:“爹。”

这是焦子辰第一次喊焦继勋“爹”。

焦继勋吃力地点了点头,道:“你心中欢喜你的先生,我早有耳闻,从前只觉你不争气,嫌你先生门楣低,朝中无势,想让你娶个高门贵女。现在想想,你姐姐那般争气,说没就没了。到头来,都是一场空。儿,爹不求你争气了,你自个儿顺意就好了。你想娶你先生,就娶吧。床头边这一条玉手串,是焦家的传家宝。你拿去,送与你先生。爹认了她做焦家儿媳……”

焦子辰请求萧燕燕,与他一道给焦继勋送终。

萧燕燕戴上那手串,同意了。

两人一道跪在榻边。

焦继勋咽了气。

丧礼之上,萧燕燕披长孝,守的是儿媳该守的丧。

这是她对焦子辰的情意。

我去焦府,焦子辰道:“娘娘,焦家倒了。多谢您能来。”

我道:“子辰,焦家没有倒。有朝一日,你一定能东山再起。”

焦子辰给我磕了三个头:“多谢娘娘。”

我来到焦玉儿从前的闺房中。

闺房书香气满满,想着焦玉儿从前是那么知书达理,那么温婉贤淑,不由得伏案痛哭。

天底下难有这样通达的儿媳。

德芳在玉儿走后,像变了个人。

神情木木的。

成天画画,画焦玉儿。

喜悦的焦玉儿,流泪的焦玉儿,沉思的焦玉儿……

林妙陪着他,给他研墨、裁纸。

十月,林妙到了临盆之期。

她肚子大得像是一个圆圆的球。

越是接近产期,她越是愁眉不展。

我几次去东宫,都看到她怔怔地坐在窗边,皱眉苦想。

十月初七晚上,我哄睡了荣庆,对镜卸钗环。

梅心进来,道:“娘娘,东宫的林宝林,来了。”

我想了想:“让她进来吧。”

林宝林一手托着腰,一手提着一个小竹篮进来。

她要行礼,我道:“你身子这么沉,不用跪。夜已深了,你来做甚?”

她哭着瘫坐在地,抱着肚子:“求娘娘保我孩儿。”

“你这话说得倒奇。你的孩儿是皇孙,陛下万分期待。何用本宫来保?太子不管怎么样,都不会祸及皇孙。”我道。

她从竹篮里拿出一把豆子,道:“妾身产子之时,就是旁人煮豆之日。旁人不想让太子有子嗣。”

她用豆子暗示我,有人相煎太急,要害亲人。

我道:“你何不去告诉陛下?”

她惧怕地摇头:“不,不,妾身不能,真的不能……妾身宁死也不能说……”

我盯着她:“太子妃之死,与你有无干系?”

她沉默。

“你怀着德芳的孩子,为何还要害德芳?”我盯着她的双眼。

她哭道:“我发誓,我没有要害太子殿下。我用荔枝给太子妃报信,就是想让太子殿下赢啊。我以为,我以为,太子殿下能赢,我也可就此脱身,全心全意跟着太子殿下。

太子殿下登基,我一时贪心,想做皇后。没想到,太子殿下输了……我还是无法脱身……”

我掐住她的脖子:“玉儿是你害的,毒妇。”

她粗重地喘气,不断地哭:“娘娘,娘娘……救我孩子……我可以给太子妃偿命……我只要孩子活着……”

我看着她的肚子,还是松了手。

“如何救?”我冷冷问道。

林妙说了几句话,苦苦哀求。

油灯快灭了。

晃得厉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