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心伤得很重。
从马上下来时,站不稳,摔在地上,向我爬来。
“娘,娘娘,陛,陛下说你,你在这,这里……”无心大喊着。
我忙上前扶她:“无心,你不是随陛下一道去万岁山了么?”
她蒙昧的眼里蓄满了泪水。
胳膊,腿,背上,全被砍伤。
血凝成绛红色。
肉从皮里翻出来。
“娘娘,陛,陛下,快要死了……快,快去……所有,所有人,都,都死了……血,山上到处是血……”
“怎会?”一听无心的话,我大为惊骇。
迟迟不敢相信。
赵玄郎和赵匡义去万岁山打猎。我认定,赵玄郎是留了后手,设了埋伏的。怎会如此凄惨?
“是,是真的……”无心大哭起来。
德芳急道:“母亲,我们去救父皇!”
这个孩子,天性厚道。
哪怕他上次去皇陵救驾,被赵玄郎认定为“弑父”,废了他的太子之位,将他幽禁。这一次,听说赵玄郎有难,他还是本能地担心父皇。
将赵玄郎的安危,看得最重要。
我道:“德芳,你别去。”
他道:“母亲,我不怕。哪怕父皇因此将我处死,我也不怕!”
我拍了拍他的肩,道:“德芳,我不是怕你父皇处置你。今时今日这个情况,跟在皇陵那日,大不相同。你父皇是真的遭遇险境了。我们要好好筹划。”
玉儿道:“德芳,我们听母亲的。”
我点点头,道:“你郑王兄手下有些人马,现在正是用得上的时候。我带着这些人马先上山。你和玉儿留在山下。子辰与京畿巡防营的主事相熟。你与子辰,用京畿巡防营的兵马,守好皇城,以防出乱子,控制好局面。我们里应外合。”
德芳和玉儿齐声道:“都听母亲的。”
我与德芳将无心侍卫抬上马车。
先去焦府,找焦子辰。德芳和玉儿下了马车。
玉儿留在焦府养伤,德芳和焦子辰去往京畿巡防营。
我带着无心侍卫回到宫中,将无心侍卫留在披芳殿治伤后,独自去了群玉馆。
我要带兵去万岁山。
肉团团执意同我一起去。
态度坚决。
我不答应。
他就不肯将人马交予我。
我无奈,只好答应。
玉蝶见肉团团去,也要跟着去。
赵喜宁死后,群玉馆中诸多事务,都是玉蝶在打理。肉团团和金花父女俩的饮食起居,也是玉蝶在照顾。
玉蝶十四岁了,全然长成了豆蔻少女。
已无那年,我初初带她进宫时的模样。
好多时候,我见她在群玉馆忙碌,给肉团团缝补衣服,给金花做面汤,恍惚间竟觉得她是群玉馆的主妇。
赵喜宁孕中遇到突发意外,是玉蝶救的。
金花是玉蝶接生的。
玉蝶参加武举是肉团团安排的。
玉蝶跟群玉馆的缘分,太深太深。
我总觉得,她看肉团团的眼神,像风一样,时而温柔,时而浩**,牵牵绊绊,永不止休。
一行人上了万岁山。
只见满地的尸首。
血腥味弥漫。
万岁山的草木都被染红了……
无处不凶险,无处不惊心。
肉团团的人马一上山,便是一场恶战。
万岁山行宫失火,赵玄郎不知所踪。
赵匡义彻彻底底与赵玄郎撕破了脸,背水一战。
赵匡义隐忍了十六年,手上把控的人,超出赵玄郎的想象。
我在山林中四处寻找赵玄郎。
玉蝶推着肉团团跟在我身后。
赵玄郎一定是在大火中逃脱了。
他毕竟戎马一生。
哪怕兵力悬殊,落败,也不会轻易束手就擒。
万岁山,草木郁郁葱葱。
越往深处走,越荒僻,草长得老高,我一边用手拨开草,一边艰难往前。
约莫半个时辰,走到山顶一片湖泊处。
月牙出来,映着湖泊。
满湖的月光,**漾着。
我站在湖边,不由得大口大口地喘气,心中五味杂陈。
“如果老赵找不到了,我这次来人间,是输是赢?”
肉团团道:“亚父不会死的。”
我搂着肉团团,哭起来。
这条路,走到末尾,尽是凶险。
忽听西面草丛里窸窸窣窣的声音。
我看过去,赵玄郎竟从里面爬出来。
他喊:“兰因,宗训……”
赵玄郎满身的杂草,腿骨被砍断。
白骨森森。
我走过去。
他说:“我没有听你的,我输了。我被二弟拿斧子砍伤。他要砍死我……我安排在暗处的人,全被他杀了。他比我狠得多,狠得多……”
我背过身去,看天上残酷的月亮。
赵玄郎道:“我知道,你怨我,对我很失望,可我们几世纠缠,有过三个儿女,我无涯的岁月里,爱的人只有你一个……”
听到这里,我泪落如雨。
赵玄郎把手伸向我:“你原谅我,好吗?”
“我原谅你,有何用呢?如果从头再来,你还是会不相信我。我们已经从头开始很多遍了。”我说出这句话,声音很轻,比风声更轻。
赵玄郎还想说什么,却听见纷杂的脚步声。
赵匡义带着一队兵来了,符佳樱竟然伴在赵匡义身旁。
玉蝶下意识地挡在肉团团身前,拔出剑。
赵玄郎看着赵匡义:“二弟,朕到穷途末路,你还是不肯放过。看来,你是铁了心要朕死了。”
赵匡义手中握着斧子,道:“皇兄,母后生前,曾立金匮之盟,兄终弟及。你却不肯传位于我。是你逼我至此的。”
原来我幻象中的金匮,是这样的含义。
金匮之盟,是赵匡义为自己的继位编出的合理借口。
“根本没有金匮之盟。二弟,你撒谎。”赵玄郎道。
“皇兄,你不承认,就别怪我无情了。”赵匡义握住斧子往前。
赵匡义带来的兵士,全都扑上来。
站在一旁的符佳樱淡淡道:“大姐死于情爱,二姐死于愚蠢。天生我于符家,辅佐晋王成就一番大业,延续符氏的荣光。”
符家一门三女。
符挽樱,符巧樱,符佳樱。
属符佳樱最有心机。
表面上云淡风轻。
暗地里运筹帷幄。
她一心想做皇后。
实现符父的期盼:一门三后。
我问她:“赵喜宁之死,是你所为吧?”
到现在,符佳樱不屑于伪装了,她做的所有恶事,都坦**承认。
是她挑唆广南王赵德昭一步步谋反,让赵德昭做晋王府的棋子。赵德昭还傻乎乎地,以为是替自己争。
符佳樱本就想让赵德昭死。
因为赵德昭是赵匡义与青桃私通的孽种。
是她买通冬和,欺骗德芳前往皇陵。
是她派人偷偷抱走柴金花,以致赵喜宁魂丧高台。
她始终淡淡地笑。
赵匡义的斧子砍向赵玄郎。
肉团团哀嚎一声,转动轮椅上前,用残缺的身体扑过去,喊:“亚父。”
赵匡义一脚将肉团团踢倒,骂着:“废物!”
“宗训哥哥!”玉蝶拔剑刺过去。
赵匡义带来的一个兵士过来与玉蝶厮杀。
我忙奔向肉团团。
而这时,赵匡义再度砍向赵玄郎。
肉团团哭着爬过去,挡在赵玄郎身前。
赵匡义的斧子砍到肉团团心口。
不。不。
我上前抱紧肉团团。
援兵终于来了。
肉团团拼尽力气,喊了一句:“保护陛下和贤妃娘娘!”
我霎时间,肠断心摧。
我的孩子,你付出了一辈子。
你为爹娘付出了一辈子。
可爹娘何心待你啊?
你一生悲苦,我的孩子。
你是我作过最大的孽。
往生,今世,我可怜的孩子,你欢愉的时光几何?
肉团团笑了笑:“娘亲,我非常爱你。”
“宗训,我知道,我知道的……”我眼泪淌啊淌,淌在肉团团的面颊上。
月亮渐渐被吞没,光影黯淡下来。
肉团团没了呼吸。
我看到他的魂魄,渐渐离开躯体,却舍不得走。
肉团团死去,我在人间尝到了最极致的痛苦。
山顶厮杀激烈。
月亮彻底被吞没。
天狗食月。
我是该悲伤还是该庆幸,在这样的关头,上苍将我的能力偿还给我。
我的心,从无到有,从有到千疮百孔。
在一场又一场的劫难中,我体会到了普通人的无能为力,普通人的生离死别。
山顶狂风呼啸。
无一丝光亮。
我的衣袍猎猎作响。
《诸神录》记载:地府阎罗王,判风月情痴,断善恶生死,观轮回往生。铁面无私,法力无边。
亿万年来,我大笔一挥,写下芸芸众生的生死。
有人行善,盛年早亡。
有人行恶,活到耄耋。
修桥补路瞎眼,杀人放火儿多。
人间的善与恶,同我没有关系。
强者为尊。
弱者为卑。
我随手划的命格,就是铁律。没有道理可讲。
阎王叫你三更死,你不会留命到五更。
我忽然想透了:我要重新制定地府的规则。
赏善罚恶。人间的债,人间的恩,一笔笔带到地府。
我体会到无能为力的感觉,所以我要渡地府诸鬼。
从今往后,做善事可积福积命。
足够虔心,足够努力,可以逆天改命。
规则不是最重要的。
人情才是。
我杀死了符佳樱。
杀死了赵匡义。
赵匡义带来的乌合之众,全都被杀死。
我看到赵匡义的魂魄,留恋凡尘,不肯离去。
数百名鬼差陆陆续续地来了。
齐齐跪在地上,谦卑叩拜:“女君万年。”
赵匡义的魂魄与肉团团的魂魄交错而过。
那一刻,我将他们的魂魄交换了。
然后将肉团团的魂魄往后一推,只将赵匡义的魂魄交到鬼差手上。
肉团团的魂魄却附在了赵匡义的身躯上。
鬼差翻了翻册子,清点了一个个鬼魂带走。
却没有带走附在赵匡义身上的肉团团。
因,赵匡义的命数还未完。
鬼差们走了。
从这一瞬间起,肉团团变成了赵匡义。
满地都是尸首。
玉蝶活着。
肉团团活着。
月亮恢复如常。
天狗食月,一刻钟就过去了。
赵玄郎拖着断了的腿骨,爬到湖边。
我告诉他:“宗训的魂魄,到了赵匡义身躯内。”
赵玄郎在月色下,回头向我笑:“很好,颜萝,我把江山,还给宗训。”
十六年前,陈桥兵变,赵玄郎拿了肉团团的皇位,肉团团写了退位诏书给他。
十六年后,烛影斧声,赵玄郎把皇位,江山,一切,都归还给了肉团团。
“颜萝,我犯了许许多多的错误,我一次次不信任你,优柔寡断,太重声誉,做神仙私念未尽,做帝王狼性不足。可我爱你。那些龃龉,怀疑,几世的姻缘,或许的确让你筋疲力尽,可我依然爱你,我只有你。回到奈何桥边,我依然想和你一起乘船过忘川。”
说完,赵玄郎投湖了。
他的最后一句话是:“不要救我。”
破军星到了归位的时候了。
我,也快了吧。
肉团团哭泣:“亚父,亚父……”
赵玄郎,身为大宋开国皇帝,他有破军星的韬略和英勇。而他的两个致命缺点,注定会被青史记载:
冲动。“乘快指挥一事而误。”
驭下过于宽纵。“小不忍而遗患。”
他先我一步,离开人间。
将一切交给了我。
最后的最后,他想偿还肉团团。
万岁山,尸横遍野。
我带肉团团下山。
玉蝶沉默地跟在肉团团身后。
玉蝶是凡人,看不懂灵魂交换,但她听到了我和赵玄郎的对话。
德芳和焦子辰,幸而是全然信我的,免了杀戮。
他们接受在赵匡义身躯里的郑王柴宗训。
赵匡义提前安排的小太监,早早从金匮里取出杜太后的懿旨。
肉团团被动登基。
天下大丧,新君继位。
德芳成了王爷。
玉蝶依旧为肉团团照顾小金花。
肉团团给了玉蝶名分,成全了玉蝶的仰慕。孤女玉蝶苦尽甘来。
孙玉蝶,成了肉团团的贵妃。
史官记载,孙贵妃是宋朝有史以来第一位贵妃。
肉团团让她拜左金吾卫大将军孙守斌为义父,抬高门楣。
赵匡义苦心经营了一辈子的势力,人脉,兵权,都成了肉团团的。
天下大安。
在德芳的提议下,肉团团恢复了宋玲珑太祖皇后的身份。
德芳报了玲珑的养育之恩。
如此,宋太祖三位皇后,孝惠皇后贺氏,孝明皇后王氏,孝章皇后宋氏。
而,贤妃沈蓝,是不存在的。
被一笔抹去。
肉团团积攒多年的政事智慧,有了光明正大的用场。
德芳安于做个逍遥王爷,与王妃玉儿过煮酒丹青的日子。
德芳永葆善良,被世人称为:贤王。
做皇帝,需要太多计谋。
可做王爷,仁慈就够了。
焦子辰成了一品大将军,保卫边关。
边境的大将军府里,白色的花儿还是四时常开。
焦子辰,还是等待着心底的那个人。
无心侍卫的伤好了。
说起来,这个女子是我改命的关键。
若无她冒死回来报信,大局将无法转圜。
无心侍卫,是神明赐予我的礼物。
赵玄郎死后,她眼里只有荣庆这一个主子了。
开宝九年四月,人间芳菲尽。
我把荣庆送去沈府。
无心侍卫紧紧跟着荣庆。
沈义伦已经大病痊愈。
他有文臣的含蓄和内敛。
实则,沈蓝是他最爱的孩子。
我想,荣庆是用沈蓝的身躯生下来的。
在沈义伦眼里,荣庆必定是他的至亲之人。
沈蓝不在人世了,将荣庆送去沈府教养,可慰沈义伦老来寂寥。
沈府世代书香,必会好生教养荣庆。
无心侍卫跟着荣庆在沈府。
无心侍卫教荣庆武功。
沈义伦教荣庆诗书。
这是最好的安排。
荣庆扑到沈义伦怀里叫:“外公!”
沈义伦热泪盈眶,嘴角含笑。
荣庆,我的女儿,愿你一生平安,一生无忧无怖。
待肉团团彻彻底底坐稳朝堂。
三年期满,我回归地府。
我改写了我孩子们的结局。
我也有了悲悯充盈的心。
对于情爱,也有了不再遗憾的结果。
我大哥和孟婆,在过阴路上等我。
“女君大人,你采心归来了。”孟婆笑道。
“是的。这一次,我是真的采心归来了。”我笑。
我想,我不会再等待那个在奈何桥边与我相识和告别的人了。
我不会一想起他,就空****的。
地府改革之后,有了人情味儿。
连小鬼,都满面含笑了。
破军星到奈何桥上等我,想见我一面。
我让陆判官去给我传话:三世夫妻,做够了,我们彼此独自快乐吧。
今时今日的颜萝,早已不似从前。
所谓圆满,是一个人的快乐,而不是两个人的痛苦。
做地府的女君,孤独而强大,慈悲而欣喜。
我是不再思凡的神仙。
一日,闲来无事,我坐在阴阳镜旁,看人间:
玉儿身体终于调养好了,生了四个孩子。
两个男孩:英国公赵惟宪,南康郡公赵惟能。
两个女孩:兴平郡主赵欢儿,承庆郡主赵乐儿。
景德元年,大宋与契丹在檀州交战。
萧燕燕在两军阵前,呼喊焦子辰。
焦子辰已在战争中遍体鳞伤。
战至最后一刻,他跟身旁副官说,把他的尸体交给萧燕燕。
这一生,他活着为国家尽忠,死了魂归爱人。
萧燕燕看着焦子辰腰间的同心结,哭断肝肠。同心结上,用笔写了四个字:先生,停战。
契丹一夜收兵。
萧太后一夜白头。
地府。
阎罗殿。
我一笔一笔在生死簿上,写着人间每一个人的寿数,命运。
写着人间的爱恨悲欢。
人间的阎王庙,香火鼎盛。
世人叩拜颜萝,千秋万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