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兰因,你真是聪明人。譬如飞鸟,暮宿高树,同止共宿,伺明早起,各自飞去,行求饮食,有缘即合,无缘即离,我等夫妇,亦复如是。”他寒浸浸地笑笑。

此刻,我已经做好了十足的准备。

我道:“老赵,今日上午,我离开以后,这大半日的时间,你在做什么?”

“你想说什么?”

“你有没有去拦截柴穆?”我问道。

他沉沉地看了我一眼,从齿间迸出一句:“我做什么,你管不着。”

“我是管不着。不过问问罢了。我又不知道你到底是怎样的人。人心难测。我只是想跟你说,如果你愿意写休书给我,我可以去主上那里,为你作证。证明你那日是想要救驾的。这样一来,你的罪名也可轻些。”我认真道。

这下,他总该愿意写休书了吧?

他忽然仰头笑起来。

笑声怪瘆人的。

我道:“你笑什么?我是说真的。不会诓你的。我对你没有恶意,不过是想要休书罢了。”

“王兰因,你为了跟本将军撇清关系,可真是绞尽脑汁啊。只是,本将军从不受人威胁。”

他站起身来。

许是坐久了,墨色的锦袍有些皱,就像他此刻的眼神,曲曲折折,于无声处有千沟万壑。

他径自往门外走去。

我拦住他。

他将我推开,道:“滚开。”

他大踏步往前走。

我跟上去,问道:“你去哪儿?”

他不答,穿过院子,穿过回廊,走到赵府的小祠堂。

这小祠堂,是他专为贺兰修建的,取名“兰心堂”。里面只供奉着一座灵牌,上面写着:亡妻贺氏之牌位。

我每次路过这里,都觉得怪怪的。跟他提过,让他把灵牌撤了,他还莫名发了一通脾气。我索性就没有管了。他每隔几日就会来这里静坐许久。

现在,我问他要休书的时刻,他来这里做甚呢?

我跟到门外,看他步履沉重地走了进去,伸出手,抚摸那灵牌。

良久,他唤了声:“贺兰。”

他将灵牌抱在怀里,道:“贺兰,我舍不得你。慈不掌兵,义不掌财,沙场掌兵的人,都是冷血的。我这半生,见过许多狠辣的事,也做过许多狠辣的事。唯有你,是对我最好的人。你出现在我生命里,眼里只有我,倾其所有地为我付出。为我做前锋,为我攻城,为我殿前申辩,为我拦住屠刀,陪我闯开封府衙。你不求财,不求利,连妻子的名分都不求。你要的只是我这个人。我常常疑惑,是不是我不配拥有你,上天才把你收走。”

两袖晓风,夜月兰堂。

他将面孔贴在那灵牌上:“许是我太过于不舍,我竟然从王兰因身上,看到你的影子。你知道吗?她虽然面貌同你一点都不像,可她骂我的样子,竟与你一模一样。她也武艺高强。在城外拔起杨柳的那一霎,让我想起了你在晋城城隍庙抱起泥塑打人的情形。点点滴滴,让我难以自抑地,有了些眷恋。

我明明知道她三心二意,明明知道她有许多坏处,但我还是抱有一丝希冀。很可笑的,是吧?你走之后,我三年未曾同任何一个女子亲近,只有她,是个例外。

然而,今日,我突然醒悟了。贺兰,她终究不是你。出其东门,有女如云。虽则如云,匪我思存。世上不会再有第二个你。”

祠堂中的老赵,稚气又伤感。

大难临头,被逼到绝处,他把贺兰的灵牌当作世间唯一的温暖。

岁暮的风,扫着庭前的树。

他把灵牌重新放回原处,转身时,已是坚硬如铁的神情。

“王兰因,本将军答应你,给你休书。从此,两不相干。你去拿纸笔来。”他痛快道。

“多谢你,老赵。你放心,你这么仗义,我必投桃报李。”

我慌不迭去拿纸笔,恰见水仙过来。

她恭顺道:“夫人,您回来了?婢子去厨房给您传晚饭吧。”

“不急不急,你先去帮我拿纸笔来。”

“是。”

水仙转身去了。

我站在祠堂门口等着,沉浸在大功即将告成的喜悦里。

不多时,水仙拿着纸笔,疾步过来。

“夫人,给。”她道。

她将纸笔递给我。

我伸手去接。

那一瞬间,寒光一闪,我发现不对劲,纸笔下掩着一把刀,向我刺来。说时迟,那时快,我一掌向水仙劈去——

就在这时,赵玄郎竟三步并作两步,冲了上来,拦住我这一掌。

水仙刺过来的刀,来不及收,划破了他的右手,血淌下来。

水仙后退两步,面色惨白:“将军。”

赵玄郎已经看出来,我出手了。他冲过来,是不想让我伤害水仙。

我一时间,不解了。

不解水仙为何突然要杀我。

不解赵玄郎为何护着她。

我直视水仙,喝道:“我与你无冤无仇,你杀我做甚!”

水仙不语。

她瘫坐在地,无声饮泣。

赵玄郎向她道:“你不该如此的。既躲过一劫,又何必到开封蹚浑水?”

水仙仰起面孔,道:“将军,您知道我是谁?”

赵玄郎点头,叹道:“本将军也是晌午才醒转过来。你以王兰因突发急病为由,把本将军骗回来,给张衡他们作乱的机会。现在,又刺杀王兰因。除了与刘家有关的人,还会有谁?刘家阖族被诛。如果本将军没有猜错的话,你是刘启山幼年定亲、未过门的妻子,祁州府济世堂坐堂先生的女儿,沈云苓。”

水仙双手掩面:“您竟然知道我。”

“刘启山的这门婚事,在故乡所定,开封府鲜有人知。他只告诉了本将军和军中几个要好的将士。从北境回来的路上,他还说,常年在外作战,误了佳人,这次回来,一定要把你娶回家。他央本将军做他的主婚人。本将军答应了。”赵玄郎说着,面染风雪:“本将军对不起刘启山。”

水仙摇头:“不,将军,这不怪您。启山跟我提过好多次,将军您是个好人,待他亲厚,将他从一个小小无名战士,提拔到骁骑参领。他对您甚是感激。我想,正是因为这样,他才愿意用性命为您抱不平吧。我恨的是柴荣,还有,亲手杀了启山的王兰因。”

那夜,在开封城门外,刘启山举刀砍向柴荣,是我亲手杀了他。

没想到,水仙是刘启山未过门的妻子。她千方百计入赵府,到我身边,是为了伺机报仇。

明白原委后,我倒不怪她。

我为了我的目的奔忙,她何尝不是为了她的目的奔忙?

只可惜,赵玄郎的手受了伤,暂写不成休书了。

赵玄郎向水仙道:“你对刘启山情深义重,让本将军感佩。但这件事,你们做得确实糊涂。起兵造反,非本将军之意。张衡擅自为之,如今,大祸临头,禁军上下,都保不住了。”

水仙叩头道:“将军,张衡此前跟我说,这件事万无一失。巡防兵的孙协领说过,会帮他。整个开封府,只有巡防兵可与禁军抗衡。有了巡防兵孙协领的鼓舞,张衡才放心大胆去做的。不知为何后来竟有变故。张衡被擒,我与他没有接头,不明个中缘由。”

“巡防兵?”

赵玄郎沉吟着。

张衡被柴穆所擒,只怕是受了威胁,才没有在御前供出巡防兵。

现时,张衡被押在刑部大牢,若再不想法子,他很有可能在牢里被害死,接着,背上一个“畏罪自尽”的名头。

有谁会去细究一个犯了谋逆大罪的罪犯是如何死的呢?

到那时,案情落定,再无回转。

他在檐下来回踱了几步,忽而站定:“本将军想了个法子。云苓姑娘,你可愿意配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