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兰因,我已经什么都不是了,还值得你对我好么?”
赵玄郎自顾自地说着。
“如果贺兰还在,不知道是怎样的光景。世间好物不牢靠,彩云易散琉璃脆。我贪恋这样的好,又怕这样的好,转眼就没了。”
“这几日在马厩里喂马,我闭上眼总想起在战场上厮杀的场景,耳边全是刀剑之声。这些战马,好像懂我,它们跟我一样,都曾久经沙场。我干很重的活,累了,倒头就睡。我不惧在此处喂一辈子的马,我也不惧睡马棚。行军在外,什么苦没吃过呢?纵是躺在野地里,也能睡着。可是,被猜忌、被舍弃的滋味儿,寒凉入骨啊。”
“我万般不愿相信青桃的话,事实却让我不得不信。母慈子孝,兄友弟恭,原来只是我一个人的幻觉。这些年,我尽我所能地敬爱母亲,疼爱二弟,给他们我能给的所有。一朝落魄,什么都没了。”
“王兰因,你对我做过许多心狠的事。我是怨你的。你去契丹救我,我一度不敢相信。怀疑你有所图谋。可是,现在,我落到这步田地,还有什么可图的呢?你想图什么,就拿去吧。”
我“腾”一下从**坐起来:“老赵,你说的是真的么?”
他见我起来,脸上一惊,忙将手抽走。
我拽着他的衣袖:“老赵,你回答我啊,你说的是真的么?你说我想图什么,就拿去?”
“是。”他起身,站在一匹高大的枣红马边,刷着马的鬃毛。鬃毛越刷越乱。
我本能地说出口:“我要你的心,老赵。你知道吗?你的心,是我的。虽然我现在不知道我们上辈子到底发生了什么,但大哥说,我们是累世的姻缘。大哥此前突然从阴间消失,我前不久才知道他原来到了人间。我们的地府被夺走了。大哥一定有苦衷。孟婆说,好多事,等我有了心才会明白。我真的很想知道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也很想夺回地府。”
我走到他身边:“老赵,你的心,对我很重要。”
他听了这话,竟有些窘,脸微微有些红,转过头去。
“王兰因,你又胡说八道了。”
“我没有胡说……”
话还没说完,他携着我一同上了那匹枣红马。
枣红马在马场疾驰,天色暝暝。
马场边的腊梅寂静地开着。淡雅幽香的小花,似有无穷的力量,抵御着严寒。
他拥着我,我在他的怀里,这样的感觉陌生又熟悉。我有了一种奇特的感觉,好像有一颗种子,在空****的心口萌生。
又酥又痒又痛。
到人间这些日子,我说不清自己有什么变化,但又清楚地感知到,我变了。
掉过的那两滴眼泪,还有那一幕幕的悲欢离合。
让我不再全然冷漠,不再一片茫然。
我甚至不知道,是采心的目标让我选择了老赵,还是冥冥之中早已注定,注定我走向老赵。
在骏马的疾驰中,在蜡梅的幽香里,赵玄郎问我:“王兰因,如果我一辈子是马夫,你还会想得到我的心么?”
“当然。老赵,只要你是你就好。”
“只要我是我就好……”他重复着我的话。
天亮了,我担忧肉团团醒来看不到我会失望,向他道别:“老赵,我得走了。”
“再跑一圈吧。”他道。
马又跑了一圈。
我下了马。
他没有挽留我。
我走了好久,回头,看到他一动不动站在原地看着我。他坚毅的身躯,裹着风霜,裹着北风,裹着揉碎的雪粒子。
“老赵,我很快就会来陪你的。”我向他挥手道。
他嘴角抿了抿,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怕我看见,他很快牵着马转身道:“你爱来不来。我不会等你的。”
肉团团的咳疾,略略有了好转。不再咳起来,全身战栗,小脸乌青。他能下榻了。我教他打拳,希望他身体能强健起来。
不管肉团团走到哪里,百岁就跟到哪里。小豹子越来越矫健,上蹿下跳,很是可爱。
傍晚时分,红菱走过来,道:“王宫令,主上命奴婢唤您跟太子殿下速速去琼华殿。有要事。”
“要事?什么要事?”
“您去了就知道了。”红菱道。
我牵着肉团团到了琼华殿,门掩着,我推开门,顷刻间,喜庆的丝竹管弦之声响起,舞姬跳着舞。
殿内设了宴,王饶、章氏也在席间。柴荣坐在正当中,温和地笑着。
一曲罢,舞姬停了,太监捧上来一个匣子,匣子打开,是一把无比精美的宝剑。
我一头雾水。
柴荣道:“兰因,朕给你的惊喜,你可喜欢?”
“好端端的,为什么要做这些?”
章氏看着我,道:“兰因,今天是你的十七岁生辰。主上召我与你爹进宫,说给你好好办一场生辰宴……”
柴荣道:“兰因,你近日照顾宗训,着实辛苦,朕还有一件大礼送给你。西域所贡的汗血宝马。”
他拍了拍手。
一匹枣红马被牵到殿内。
这匹枣红马正是我与赵玄郎共骑的那一匹。
牵马的人,是赵玄郎。
柴荣指着马,向王饶道:“王卿,你看看,这匹马怎么样?”
王饶很是尴尬,擦了擦汗,道:“主上说是好马,便是好马。”
“众卿都看看,这匹马怎么样?”
牵马的赵玄郎此刻在大殿上,被众人审视着。
章氏起身,眼圈发红,俯身向柴荣行了一礼:“主上,有道是,马遇伯乐跑千里,人逢知音能舍己。明君遇贤臣,国运兴;贤臣逢明君,身名显;君臣相遇,皆在其时。主上乃明君在世,马自然是好马,臣子也是好臣子。”
柴荣点头:“王夫人此言甚有道理。马留下,赵卿告退吧。”
赵玄郎离了琼华殿。
我想都没想,牵着马,跟了上去。
走到御湖,柴荣疾步跟上来,拉住我:“兰因,你喜欢的东西,朕都能给你,你为什么一定要这样待朕?”
“主上,我要的不是这匹马,是同我一起骑这匹马的人。”
柴荣眼里,水穷云起。
落日的余晖凝结了。迷茫的云托起橙红。遥远的苍穹因为那一片片朦胧的橙红而眷恋。
“在你眼里,朕就是比不上一个马夫。不管他多落魄,多狼狈,你都选择他,对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