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肉团团,太子之位,没有你想得那么简单。你现在还小,不懂得。等你长大些,再做决定。到那时,无论你愿不愿意做太子,娘亲都支持你。”我认真道。
肉团团似懂非懂地点头。
二皇子走远了,百岁安静下来。
孩子天性纯真。肉团团似很快就忘了刚才的意外,拿着小太监做的木圈圈,逗着百岁钻,乐呵呵地笑着。
我却一直想着,二皇子为什么会让百岁失控呢?
还记得上回,契丹细作扮成的嬷嬷借着二皇子腹泻,带他求见柴荣,尔后,遽然行刺。
二皇子成了他们手中有利的棋子。
这次,会不会也是有人想用二皇子来生事?
想起赵玄郎临走前嘱咐我的话,我唤来红菱,让她悄悄跟在二皇子身后,一探究竟。
“谨慎些,莫要被旁人发现了。”我道。
“是。”
红菱走后,我继续陪着肉团团玩耍。
一个穿着官服、清雅庄重,蓄着须的中年男人走过来,俯身,板着面孔道:“太子殿下,您的课业完成了么?太傅讲的治国策,您读透了没有?主上亲征在外,您身为一国太子,更需奋发读书,修习功课,以备将来为主上分忧。您怎么能如此贪恋玩耍,岂不知玩物丧志的道理?”
肉团团看见他,有些惧怕,有些窘:“宰相大人,本王并没有……没有玩耍很久,不过是……”
“太子殿下,请回上书房读书。”那男子道。
“本王,本王一会儿就……”肉团团嗫喏着。
“太子殿下,请马上回上书房读书。”那男子再度躬身道。
肉团团将百岁交予我,低着头去了。
这男人叫魏仁浦,早年跟随太祖起事,是本朝的开国元勋,历任检校太保、枢密使,累迁中书侍郎,同平章事。柴荣继位后,他做了宰相。为人正直,清静简朴,不苟言笑,世人称之曰“一点浩然气,千里快哉风”。
此次柴荣御驾亲征,特意留他在都城监国。身为监国宰相,所有政务皆交予他暂代处置,有“先行后奏”之权。
此刻,我正要牵着百岁离去,他唤道:“赵夫人,请留步。”
我停住步子。
他拱手道:“赵夫人既得主上信赖,在宫中陪伴太子殿下,便应守好身为臣妇的本分,好生引导太子。莫要私心生乱。否则本官断断不容你。”
此人虽然正直,但说话实在难听。
我道了句“卖萝卜的跟着盐担子走,闲操心”,便径自离去。
他在身后气得吹胡子瞪眼。
三更时分。
群玉馆一片静谧。
嬷嬷、宫人们都睡去了。宫灯幽暗。
红菱跟了二皇子一整日,见并无异常,且二皇子已睡去多时,便回万岁殿复命了。
床榻上小小的人儿,起身,四下张望,又走到嬷嬷面前,伸出手掌晃了晃,见嬷嬷仍在酣睡,舒了口气,蹑手蹑脚地走出殿外。
宫中偶有巡逻的侍卫路过。
柴熙谨一边小心躲避,一边凭记忆往延福宫跑去。
自几日前,他无意中发现一个人闪进延福宫,便日日都来延福宫旁的小园子守着。
这是他心底最甜蜜的秘密。
那个人太像母妃了。
虽然面孔不一样,但身量像,说话的声音像,匆匆一瞥看他的眼神,也极像。
而且,他随后几次到这里来的时候,总感觉那个人就在他身旁。他闻到了熟悉的味道。
可那个人就是不肯出现,与他相见。
他下定决心,今夜一定要让她露面。
他真的太思念母妃了。
不管母妃是什么人,他都不在乎。他只想做个寻常的孩子,有家,有娘,有人爱。
二月的小园子,夜深花半开。
偶有春蝉的叫声,稀稀拉拉。
柴熙谨站在一棵桑树后等待。
不多时,他又闻到了熟悉的味道。
柴熙谨激动地小手挥舞:“母妃,我是熙谨啊,是您来了,对吗?我每晚都在这里等您。我知道是您,一定是您。您的样子变了,可我还是能认出来。母妃,您这些日子去哪儿了?”
他等待着,却没有得到回应。
他哭道:“母妃,您为什么不理我?母妃,求求您,出来好不好?我知道您也舍不得我。我是您的亲生孩儿啊。您去哪儿,带着我,一起去。我不做皇子了,我跟您一起走。”
他从桑树后出来,跌跌撞撞,四下找寻,慌乱中,手被荆棘划伤。
那人仍没有打算露面。
一个身影蹿到山石后。
柴熙谨连忙跑过去:“母妃,别走,您别走啊……别抛下我……教引嬷嬷对我很坏,您走后,宫里人都看不起我……只有太子哥哥跟我玩儿,对我好,可他身旁的王宫令很凶,不让我跟他玩儿……”
黑夜寂寂,没有回音。
他苦苦哀求着:“母妃,我,我,我,您让我读的书,我都读了,您让我练的字,我也练了,太傅说我很好……母妃,我很努力……我什么都听您的,您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我听话,我懂事……”
山石后的人影疾步远去,柴熙谨急了。
若是错过这次机会,往后再也见不到母妃了怎么办?
他艰难地爬上山石。
那人影却越来越远,眼看就要走出小园子,消失在他眼前,他额上沁出汗,准备越过山石下去。
园子里昏暗,他蓦地一脚踩了空,“砰”地一声坠落。
后脑勺磕在尖锐的石头上。
那人影终于回转。
银镜奔到他身边。
“熙谨。”她压低声音,唤道。
“母妃,我,我总算见到您了……”柴熙谨脑子混沌起来,稚嫩的身体不堪疼痛,就如小舟在风雨中不堪风浪。
“熙谨,你怎么那么傻?”
在这个孩子面前,她一向克制,此时却忍不住落下泪来。
她一遍遍告诉自己,身在异国,不该有丝毫感情,只有目的,只有任务。可这个小人儿,到底是她身上掉下的肉啊。
虎毒不食子。
“母妃……求您……不要抛弃我……”断断续续说完这句话,柴熙谨再无声音。
银镜颤巍巍伸出手上前,又猛地将手抽回。
这孩子没气了。
如果不是被他发现她在这里,如果她这几日不出现,是不是就不会有这样的意外?
她对他仅有的一点怜悯,仅有的一点留恋,反倒害了他。
“熙谨,不是母妃心狠,母妃实在是有不得已的苦衷……”她将脸贴在他尚有余温的小脸上。
他那双充满怯懦,惊恐,哀求的眼睛,永远的闭上了。
片刻,她抬起头,看着遥远的苍穹,月光洒下一层薄纱。
耳边仿佛回**着大漠的风声、马蹄声、号角声。
细作的敏锐,不允许她沉溺悲伤。
“萨满天神,请您佑我。”她默念。
熙谨不能就这样白白没了。
意外既已发生,她要用他的死,置那个她深厌的人、屡屡坏她大计的人于死地。
几乎就在一霎,她想到了一个万全的主意。
染着血的石头,被擦拭干净。月亮,小园,山石,半开的花,就像今夜从未听见一个孩子的哭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