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妞儿得知忽大年昏迷已经是半月以后了。她接到了一个电话,马上放下正在抽验的炮弹,工作服也未脱,就三步并两步跑到职工医院,径直蹿到了住院楼上,一个病房一个病房找起来,终于看到急救室外几张熟悉的面孔。果然看到忽大年在里边躺着,从门缝看到两只胳膊都挂着吊瓶,鼻孔还插着氧气管,眉毛无力地卧在眼眶上,脸色呈现出从未有过的苍白。黑妞儿看见公务员苑军急问:

忽厂长咋病了?有危险吗?苑军告诉她:那天忽厂长午睡起来,可能想去大便,突然就昏倒了,多亏宫科长去北郊库找他谈话,发现了,马上送到医院抢救,医生诊断是脑梗,已经脱离了生命危险,可是人现在还不清醒。

黑妞儿有点埋怨:这么大的事,你怎么不告诉俺?苑军小声道:你不知道这几天忙坏了,派谁来陪护都不愿意,你说他这人病成这样,还架子不倒,一会儿把针管拔了,一会儿把氧气拔了,吃药得两人往嘴里灌,就连子鹿子鱼赶来,在床边喊叫他都不睁眼。医生说他应该能睁眼,可他就是不配合,护士都换了三拨,陪床也换了六个,可他老人家就这样躺着,不吃也不喝,这样咋行啊?估计忽厂长这些日子尽生气了,不想看见长安任何人。尤其调查组来人,本来眼睛还眯个缝,见了他们马上就闭严实了,怎么喊都不应,医院怕这样下去会饿出毛病,上午把黄书记叫来请示咋办,要不要转院治疗?黄书记让把你叫过来,看看厂长的老乡有没有办法?

看来谁还想到她了,她觉得苑军这人不错,本来门改户已经给他安排了电工实习,回来可以分配到维修车间去,可忽大年觉得用得顺手硬是没答应,这阵儿还真派上用场了。然而,黑妞儿一听是黄老虎叫她来伺候忽大年,心里蓦地涌起一股异样,这是怀疑她跟厂长有勾搭呢,还是觉得她人善心细呢?可等黑妞儿站到病床边,看着老冤家病入膏肓的样子,心里顿生怜悯,管他怎么想呢,反正这家伙需要人伺候,赖好也有过夫妻情缘,此时不帮何时帮啊?她俯下身对着老冤家耳朵喊:大夫说你没有大毛病,该吃吃,该喝喝,不要寻死觅活的,把人都快吓死了!

黑妞儿拿起水杯用勺子舀了往他嘴里喂,想不到忽大年牙关开了缝,水一勺一勺灌进去了,停了一会儿又喂,牙齿竟然也张开了。苑军站在床铺对面伸出大拇指,转身去打水了。黑妞儿掏出手绢擦去他嘴角的水沫,用浓重的胶东话说:你这人哪,都这个岁数了,还学会耍脾气了,你不吃不喝吓唬谁呀,等你死了,人家照吃照喝,只有俺和你俩儿子难受,你干吗非要折磨自家人,让人家看笑话?你也不想想,你那俩儿子还没娶媳妇呢,你丢下他俩走了,结婚典礼他们给谁鞠躬,给谁敬酒哇?俺这人虽说跟你拜过堂,可俺没有沾上光,咱黑家庄人都骂你是陈世美,俺给他们都解释一千遍了,你现在有家室了,又有儿子了,俺跟你没办法破镜重圆了。现在,应该不会有人再埋怨你了,你醒来咱们一块回黑家庄转转去,去看看你老叔老婶咋样了?黑妞儿叨叨着,把半杯水顺利地喂进了老冤家嘴里,喝完嘴唇似乎抿了抿。黑妞儿笑了说:你这家伙还挺有心计的,知道现在需要老大了,就把老大叫来伺候你了,你也不问问我愿不愿意?那**人听到这话,居然像个孩子噘起了嘴,但他的眼皮始终闭着,始终没有张开缝隙。

黑妞儿见状便让苑军把水放下说:你们都回吧,这里有俺呢。苑军却故意对着病床说:忽厂长,我们去吃口饭,换件衣服,晚上再过来陪你?忽大年像没听见,没一点点反应。黑妞儿说:老忽啊,你这么重的坯子,人家小苑一小时给你翻一次身,衣服都湿透了,回去吃口饭洗个澡,你要同意眼皮就眨一眨?果然忽大年眼皮动了两下,苑军和几个陪护欢天喜地去了。黑妞儿嘿嘿笑了说:你还挺会挑人的,你咋不叫那老宫女侍弄你呢?哼,要不是我亲眼看见,打死我都不信,人都关进牛棚了,还有心思找女人钻地下室?你是不是就好这一口哇?害臊不?说着黑妞儿把他鼻子刮了一下,他竟然噘起了嘴。

那天钱万里也赶来摸着他的额头说:老忽啊,你睁开眼起来吧,成司令让我给你捎个话,人这一辈子就得经受点磨难,你看历史上的名将良臣,哪个不是沟沟坎坎的?群众冲你吼几句,咋就趴下不起来呢?可他居然没给一点面子,五官纹丝不动的。鬼知道这个人心里在想什么?

令人惊奇的是忽大年居然知道吃饭了,喂口稀饭面条,汤匙一碰唇,嘴巴一张,喉咙一咕噜就咽进去了,而且吃饱了就咬住牙关,再怎么喂都不肯松口。

当然喂饭时,黑妞儿必须不停地絮叨,从东说到西,从前说到后,好像胶东女人说得随意,胶东男人听得入迷。

那苑军也模仿着黑妞儿样儿,给厂长喂过几次饭,也是一边喂一边说,厂里成立了革委会,一把手主任的位置一直空着,说是等他醒来坐的,黄老虎、哈运来,包括小营长,七七八八都是副主任。可是,他似乎在听又似乎没听,咽下几口稀饭,再怎么劝也不肯松口了,最后还得喊叫黑妞儿过来帮忙。

黑妞儿一上手就完全变了状态,喂什么,咽什么,说什么,听什么,好像一对携手多年的伴侣,其中的默契是别人体会不到的。而且,晚上睡觉黑妞儿若回宿舍换衣服,遇上熟人聊上一会儿,胶东人就会把屎尿拉得满床都是,人站在走廊就能闻到一股臭烘烘的味道,便得来一番大清洗。苑军看到黑妞儿这样忙碌下去,人瘦得都脱了形,如果把她累趴下了,恐怕找遍全厂也不会有第二人胜任了。于是他把广播站弹箱般的录音机扛过来,黑妞儿在床边用胶东土话一絮叨就按键,等她回去洗澡休息了,就把她的话放出来。谁知这方法刚开始还管用,他喝了水,喂了面条,后来又咬住牙关不进饭菜了,只好又把胶东女叫回来,才恢复了驯服样儿。

这个忽大年也不知道是病成植物人了,还是心里清清楚楚的,原来是三天擦洗一回身子,自从黑妞儿加入陪护每天都要擦洗,身下垫上雨布,一百五十多斤的身坯,洗一遍也够累的。可是每每擦洗有外人进来帮忙,他就哼哼唧唧,人一走便安静得像一头睡熟的公猪,任凭黑妞儿把他翻过来扳过去,没一点点反感的样儿,看来人的心灵间是有暗渠通达的,两个存有感情纠葛的人是存在心灵感应的。

也许真的是这样,有一天忽大年洗过澡,嘴里不停地嘟嘟囔囔,发出一阵谁也听不懂的音节,苑军把医生喊来看究竟是怎么了。医生惊奇地说:这可能是病人将要苏醒的前兆,好消息,好消息啊!后来黑妞儿趴在他身边听了一会儿说:他好像在叫田野呢,好像有啥事要说呢。苑军一听扭头就往办公大楼跑,下班时分田野笑吟吟赶过来,他见病房站了很多人张口就说:我说老首长能醒过来吧。

果然,田野靠近忽大年身边,看着老首长清灰塌陷的脸颊轻叫几声,他居然听话似的停止了嘟囔。田野听医生说少则半月,多则二三月,人就可能恢复意识,便口不停歇地说:老首长啊忽厂长,你得快点醒过来,长安革委会的班子马上就批下来了,你还是一把手,我们一干人还给你当副手,咱长安这么多人,这么多工作,都等着你主事呢。

田野说到这儿扭头对医生说:你们看,忽厂长眼角流泪了。他掏手绢擦了接着说:我知道,咱长安是你带着大家一砖一瓦垒起来的,咱长安的一二二榴弹,金门炮战打出了威风,蒋介石到现在也没敢反攻大陆。对印反击战你又去了前线,报上把你的事迹吹得神乎其神,我知道这恰恰是你的特长啊。这次,你又带着长安火箭弹上了珍宝岛,打趴了好几辆装甲车,还抢回来一辆老毛子的坦克,尽管这一次上边没宣传,可我一直想给你老人家庆功洗尘呢。可你一下火车就被当成梅花党关进地下室了。黑妞儿发现只要田野一提到火箭弹,老冤家的右手食指就会点头,她连忙朝田野示意,田野看见惊喜地说:你呀大富大贵,赶快醒过来吧,醒过来一河滩事等你拍板呢。

田野絮絮叨叨的话,让病**的忽大年安静了三天。

三天后他嘴里又开始嘟囔,这次是黑妞儿先听到的,她觉得他是在喊瞎子,可是把苑军叫进来听,他又不说了,等外人一出去,他又开始瞎子长瞎子短地叫。在长安只有忽大年敢把焦克己叫瞎子,难道老冤家在叫老焦吗?这焦克己也是个迷怔人呢,你跟他讲吃讲穿讲斗争,他脸上都没反应,可只要说到火箭弹,打开话匣子没个完。他好像挺怕忽大年的,那天她找到他说忽大年在地下室找他,人家一听就利利索索写了张纸条交给了黑妞儿,可他又好像不怕忽大年,全长安只有他敢跟厂长尥蹶子,一说噌了脖子就梗得直愣愣的。现在,忽大年又在病房喊他了,是去叫还是不去呢?那家伙也是个东北人,都在传长安的东北人都是梅花党,所以她想了想没敢去张罗。但是忽大年听见黑妞儿进门就嘟囔,嘟囔得黑妞儿心烦意乱的,终于她耐不住催命似的声唤,跑出医院跑进长安楼。

后来黑妞儿回到病房,把这两天寻找焦克己的经过说了:老忽啊,你就别再念叨瞎子了,那瞎子东游西逛就找不见人,后来我跑到他上班的科研所,没进办公室就听见走廊里人来人往,没承想保卫科正抄他办公桌呢,说他是梅花党的上校联络员,人已经潜逃不见了,都担心他是不是把工厂机密也带走了。

说到这里,黑妞儿发现植物人眼角涌出两颗很大的泪珠,鼻子微微翕动了两下,也不知想说什么。黑妞儿用衣袖抹去泪痕,听到他长长地吐了一口气,后来气息竟越来越急,越来越粗,胸脯也开始剧烈地起伏,脸颊也扭成了痛苦状。

医生们马上拥进来,判断可能出现了二次脑梗,等到乱七八糟的药物推进粗粗的血管,他才慢慢地安静下来。

黑妞儿蹲在地上嘤嘤地哭了,她觉得不该给他讲工厂乱七八糟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