抓捕发生在早晨上班的路上,忽大年居然没有一点点察觉。

那个门改户像往常一样晃晃悠悠走进厂大门,传达室突然冲出一伙年轻人拦住问:你是门改户吧?还没等他答应,一个反剪,双手拽后,一副铮亮的铐子变戏法似的锁住了手腕,痛得他哎哟一声,可没等他喊出二声来,整个人就像一捆麦垛,被扔进了车窗竖着铁栏的面包车里。所有看到这一幕的人都惊呆了,谁这么胆大?敢给门大眼上铐子?该不是两派争斗的余孽沉渣泛起了?

随后人们才明白,门改户在寻找满仓的过程中,发现连福躲在高楼村马厩里仿制青铜器,猜想里边会藏有什么诀窍,便蹲着拿树枝捅透了土墙接缝,看到一帮女工在翻沙制模,铸红的青铜器都扔在土墙下。突然,窥视的小洞被一块白亮亮的东西挡住了,这是什么呀?他盯住细瞅,一阵嗞嗞声传出来,竟然是个女工在墙下撒尿,他想拿树枝把屁股戏一下,猛然间两个肩膀却被俩女工给摁住了。

长辫女说:你想看女人屁股,回家扒你老婆裤子看去,小心把老娘惹急了,把你老二揪下来压到模子里。短辫女却惊叫:这不是门主任吗?长得这么帅,咋这么下贱呀?说着还在他脸上拧了一把。俩女人把他推到墙角,非要把裆下扯出来见太阳。门改户挣劲蹲下抱膝哭腔:大姐呀,我真的不是故意的。短辫女发了善心:算了,饶他了,这人是领导的跟屁虫,我在长安做临时工见过。

长辫女怪异地呵呵走了,门改户趁机拉住短辫女问:铸好的成品,为啥要埋进土里,还要浇上一泡尿?短辫女浪浪地攥住他食指说:要仿得像呀,要咬出锈呀。门改户急问:浇点硫酸,不就出锈了吗?短辫女刮刮他鼻子说:那种锈,太绿,太假。门改户想想又问:那为啥要浇女人尿?男人尿不行吗?短辫女神秘地笑了:这个……你得去问连师傅。后来门改户扯住女工衣袖问:你们是仿制,真的不是更值钱?短辫女野野地笑了:咋?你借我个种,我就告诉你。

后来门改户急急地走到村口牌坊下,竟然被一个黑帽人追上了,问他是不是家里藏有真货。门改户拿树枝在地上画了个图形,人家发现他是个外行故意说,这是古代人用的尿壶,不值钱。但门改户从对方贪婪的眼神里,知道这东西一定是个宝,一口咬住,不能低于八千元,几个回合下来,黑帽人伸出大拇指点了点。

下午,他把一只青铜卣壶拎到玉米地,黑帽人一会儿对着太阳看,一会儿遮着太阳看,最后问他壶沿上怎么有锉刀磨痕?门改户眨眨大眼说,他拿到手上就是这样。黑帽人一个劲嘟囔,可惜了,可惜了。门改户问怎么个可惜了,黑帽人说,磨掉的是铭文,青铜器上有没有铭文,价码可就差大了。门改户一听大眼眯成了条线,一脸懊悔至极的样子。他以前听连福说过,青铜上刻的都是祖宗名号,他怕谁家后人看见追究,就拿锉刀打磨掉了。后来,黑帽人说这个卣壶有锉伤,不知是新货还是老货,非要找人鉴定了再付款。门改户与之争执半天,看着实在拗不过,只好蹲在燥热的玉米地里等候起来,当然发财的美梦也就开始酝酿了。

可他不知道去找的鉴定人是连福,对方一看见那只提梁卣壶,就知道有人出手了当年的老货,斑驳的铜锈不但让他看到了两千多年的风烟,更勾起了鉴定人满腔愤慨,这批青铜器应该是三件,还有一个鼎和一个觚,拿到了这一件,就一定能找到另两件,这件已经伤损了,绝不能让人全给糟蹋了。于是他抱起卣壶,转身跑到村主任家报了警。

忽大年知道姓门的家伙对月月有些切齿的传说,对他也有过明里暗里的辱没,如今盗卖文物自投罗网,多少有点幸灾乐祸,便对满面愁容的黄老虎说:你是老保卫了,由你全权处理吧。可是没过两天,那个混蛋竟然从派出所传出话来,有重大机密要给革委会主任交代,公安判断案情可能有意想不到的突破,反复央求忽大年过去做个配合。

当忽大年走进公安派出所,见到戴着手铐的办公室主任,一个曾经的形象便顿时坍塌了,低头缩脖,满眼贼光,心想人这一辈子,走正道得一辈子小心,走邪道就是一闪念。他竟滋生了一丝怜悯,逼着看守把铐子给摘了,感动得门改户眼泪止不住地流,一股脑倾诉了身上藏匿的一个秘密。

原来,这个混蛋也够窝囊的,当年他是顶着姐姐名字进的长安,可他从此便背上了包袱。姐姐每月会按时带孩子进门,生生要拿走一半工资,婚后媳妇稍吐埋怨,姐姐便哭天抹泪地喊叫,要把身份换回去。门改户害怕工厂追究,一直强忍着凑合下来,可姐姐一家五口人,他一家四口人,九张嘴要吃饭,月月捉襟见肘。所以,他曾想恋上忽小月找个靠山,也曾想在后区开荒弥补家用,更企图走上领导岗位占到便宜……

忽大年终于从那絮叨里听明白了,这个精灵鬼是在盘算,盗卖文物,获利五千,咋说也是一笔巨款,肯定是要判刑了,判了刑自然要开除公职,他想能不能让姐姐恢复身份进厂上班?这,真是个异想天开的想法,忽大年终于反应过来,禁不住冷冷一笑。可门大眼竟没理会,竟然移步上前小声说:

我知道你现在心烦,沣峪大队的事故,一旦下来调查,肯定会引出靶场违建问题,上头一旦知道,事情就闹大了。

咋就闹大了?

你真的不明白?那会影响到你的官帽子,还会影响到黑妞儿,那沣峪大队的炸药,肯定是她倒卖出去的。

你咋还能肯定?

不瞒你说,我给沣峪大队卖过一饭盒炸药,村长说那东西好用,让我想办法多搞点,你想,还没等我搞到手,他们就炸了,那炸药会是谁卖的?肯定是黑妞儿啊,只有她有这个条件。

你想嫁祸于人?

不不,我想我是破罐子了,我可以把卖炸药的事揽到我身上,事故就一下简单了,也就不会有人追究了,让我姐进厂也就能说过去了。你好,我好,大家也好。

忽大年听到这话鄙夷地说:闹半天,你想跟我做一笔交易,想得不错啊!哈哈哈!朗朗的笑声如雷滚,冷峻中带着嘲讽。突然忽大年笑声戛止:你他妈的,知道你在跟谁说话吗?门改户闻声抬头,脸上一阵抽搐,扑通一声跪下了,惊得旁边两个看守箭步上前,狠狠按住了他的肩膀,鼻涕泪水立刻流下一大摊。

忽大年一扭身甩袖子走了,听到背后咚咚的磕头声也没回头……

门改户在监狱关了半年,刑满释放那天步出铁门有点茫然。他当然想马上见到亲人,却拐进高楼村转了很久,直到天色朦胧才脱下线背心,跟一个乞丐换了顶黑檐帽,猥猥琐琐地溜进了长安街坊里。

那帽檐显然压得太低了,以至引起了路人侧目,脚下也有些踉跄,直到闪进了熟悉的楼门,听到姐姐斥责孩子声,才砰砰敲响了门板。姐姐拉开门见弟弟突然回家,竟吃惊地问:你咋回来了?未等回应又说:越狱潜逃,罪加一等啊。

激得门改户真想骂人,你还知道个越狱潜逃?你弟弟是受够了狱头欺侮,坐足了刑期,才脱了号服的。可他刚刚坐定想端水杯,就听见咚咚的敲门声,未及回头就见连福身披风衣进来了。

门改户立刻意识到,此人是来追讨孽债的,毕竟自己与忽小月有过太多的纠葛,尽管没人追问那份美人鱼的大字报是谁所为,但人在做,天在看,何况自己成了劳改释放犯,人家不论怎样痛打落水狗,都会引来哗哗的掌声,以至那些遥远的龃龉,也集合着涌上了脑门,直搅得他心惊肉跳了。

他姐姐见状,把五个孩子赶进了小屋,拉过一只板凳让连福坐下,可还没等开口说话,那个一直嚷嚷离婚的兰花就扑了进来,抱住门改户就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哀号,只听那女人哭够了说:这半年,人不人,鬼不鬼,罪都遭够了。门改户自觉惭愧,擦去兰花泪痕,女人竟然抬头问:你回来了,还能再当主任吗?门改户苦苦一笑:还当主任呢?只要判了刑,哪怕判一天,肯定就开除了。女人沉吟一下,从衣兜掏出一张纸说:这套房子,已转到我名下了,下个月我要结婚,请你看在以前的情分上,早点把房子腾了吧!门改户一听愣怔了,不知该怎样回答。姐姐闻声恼了,一把揪住她衣领骂道:你要个屁房子,这房子是我门改户的,不是我弟的,我不签字,谁也拿不走!可那兰花也黑脸说:那我就告他冒名顶替,你俩一个也别想在长安混下去!

站在角落里的连福显然没料到,进门会看到如此难堪的一幕,始终木木地站着没搭腔,后来吵得声高了,才悲悯地呼出一口气,从怀里掏出一沓钱撇到**。一屋人看看散乱的钞票,又看看撒钱人,不知为何慷慨,门改户扑身把钱抱到怀里,现在人是释放了,工作却丢了,即使回到乡下,也没土地可耕了,正煎熬以后日子咋过呢,猛见到一堆钞票,简直就是老天爷的恩赐啊!

扑通一声,他双膝跪地磕了三个响头,双手捧着钱忏悔道:连福啊,我对不起你,也对不起忽小月,今天我都给你坦白了,在苏联的那封检举信是我写的,宣传栏上的大字报也是我贴的,可以说是我害死了忽小月,我不配拿你这些钱哪!但是,连福听罢,一撇嘴扭身走了,走到门口也不回头,却一字一顿地说:

我也要告诉你,我不找你事,老天爷也要找你事,那三件青铜器上,有周公永宝的铭文,可你个混蛋都给磨掉了,你这是对周公的大不敬,也就是大逆不道。今天我来,也就要让你明白,你盗卖文物,是我告发的!

报应,是报应啊!门改户闻声一屁股瘫坐到地上,眼睛直愣愣看着空空的门框呆住了,手捧的钞票落到了地上。姐姐摇头说:他干吗要告你啊?不会吧?

你进了牢房,还是他给借了五百块钱,日子才好容易挺过来。门改户听着更恨得脑袋直往床头撞,姐姐慌忙抱住,脸上已是血肉模糊了。这时,那些钞票猛然被兰花抢走了,她竟然毫不客气地说:这些钱我给你娃攒着。说着拔腿便走,姐姐扑上去抓住她脖领骂:你个不要脸的货,要不是你在我摊上换衣穿,哪个男人会日你尻子?骂着骂着,两个女人便扭打起来,都死揪住对方头发,两颗头像粘到了一起,地上头发一绺一绺的。

这天晚上,悔恨难当的门改户步子沉重地出去了,一直走到长安厂大门,远远看着大门里熟悉的办公楼,好像胆怯警卫手上的钢枪没敢过去。其实,是巨大的落差和对前途的虚茫,让以前浮在人上的释放犯手足无措了。而且他从小就听乡亲说过周公是个大王,是道观里的大神,自己冒犯了大神,那以后还能有好啊?后来,他一直走到了古城墙下,沿着一条踏出的小道踽踽徘徊,显然思绪纷杂悔恨交加,眼眶的泪水似已流尽,看上去空洞而又恐惧。当夜色黑透,他抱起一块石头缠到腰上,咕咚一声,跳入了冰冷的护城河。

多年以后人们清理淤道,发现了一具白骨森森的沉河人尸体,却始终没能查明这个人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