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像山坳里那声悲怆的爆炸,真被长安人给瞒下了。

这天上午,试验队打完了第九个单元,田野端着望远镜,望着弹痕累累的靶标告诉大家,他的战友在总部兵器专家组名单上,发现了厂长的名号。这么说,忽大年已得到了顶层认可,实践出英才,真真一个颠扑不破的真理。而且,名单上标明的头衔是“厂长”,这就说明撤销革委会的文件也已经下来了。

然而,忽大年对这些虚头巴脑的恭维没有理睬,十个头衔,也不抵一个可能砸下来的罪名。等他检查完最后一个单元的试验准备,急急地回到靶场大院,准备对后续试验重新做个梳理,根据他多年的经验,前边的试验越顺畅,后边越可能出问题,千万不敢大意哟!

突然,田野猛然推开了房门,好像还有个熟悉的影子在门外闪了一下。忽大年笑了问:你是不是心里不踏实?放心吧,我心里有数呢!田野懊丧地说:我不担心试验,是担心你呀,看来你今晚得回去了,黄老虎专门派苑军来催促,老厂长赶紧回去参加接待,北京对长安出现的问题格外重视,准备提交到什么会议上去讨论,现在已经成立了一个调研组,以经济专家人员为主,省上也成立了一个调研组,以安全专家为主,刚才又来通知两组并一组,已经在进厂的路上了。

忽大年闻听,心绪不由得又烦乱起来,什么调研呀,那就是来找茬找问题的。显然那个破坏计划的罪名,就像一把剑在头顶上悬着,似乎一旦落下来,尽管不会身首异处,也会让他遗臭长安的。他鼻子不由得哼了一声说:咋的?咱长安机械厂的问题,还要提交到北京的会议上讨论?有那么严重吗?他妈的,谁把事情捅上去的?田野吞吞吐吐:会不会是……是……忽大年冷哼一声:不管它,什么计划是铁、计划是钢,那么多的条条框框,还不把工厂给整死了?也应该让北京知道这些情况!

来了,来了,终于来了……

真可谓山雨欲来风满楼啊!

忽大年被试验接近成功鼓**起来的愉悦,被田野的提醒搞得七零八落,又被将要到来的调查弄得**然无存了,他知道等待他的会是什么结果,那叶京生就是个活生生的例子,可他实在不愿以这种苦窘方式结束自己的兵工生涯,他几乎想喊想叫想骂人了……可是骂谁呢?他站起来扔掉刚刚点燃的烟蒂,这些年来,他为了长安厂,几乎奉献了身家性命,可自己却总也踏不到点上!他已经发现这些天的报纸,时不时会讨论企业改革,可话里话外多是务虚,应该网开一面让工厂突围出去呀!

忽大年闷闷地走到靶场大院门外,一屁股坐到土塄上茫然四顾,心想来人就来人吧,现在只能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了,谁让咱撞到枪口上了呢?突然,他起身冷峻地对田野说:这样吧,最后一个科目,提前到今天下午进行!田野诧异:

今天下午打?打几发呀?他毫不客气地下了指令:全部都给我打了!田野宽释地说:试验成功在望,也不在乎这两天吧?忽大年稍一沉吟亮明了心思:这可能是我主持的最后一次试验了,我要站到对面山坡上,看着抗干扰试验打完最后一发,打完了,我就从那儿直接回西安去了!田野还想劝说什么,但见他脸色严峻得铁打一般,便扭身去准备了。

你要告诉大家,我就在山上看着……

放心吧,保证完成最后的试验!

忽大年等田野离开便朝靶道后边的山坡走去了,他没料到这里过去是一面陡峭的山崖,没有可以直达的路径,一溜可供攀爬的脚窝,像在嘲笑他渐渐臃肿的身板,忽大年抓住藤条只上了一个脚窝,就被匆匆赶来的忽子鹿拉住了,儿子坚决不让他爬山冒险,万一摔下来怎么办?忽大年只好摆摆手说:你别管我,我想清闲一会儿,一个人走一走。说着,便走上了一条少有人踩的羊肠小道,似乎想从后山绕到坡顶去,且走了几步屡屡回头,确认儿子没有跟在后边,才不紧不慢地朝大山深处走去了。

这条小道居然沉进了山坳,曲曲折折地弯向了顶端,两边山坡长着一大片铁色的野酸枣,稀疏的秋菊夹杂其间,露出了一簇又一簇的鹅黄,一片片或红或绿的枫叶你牵我拉,把路人一路导引前行。这儿似乎是个休闲的好去处,如果能在这儿辟出一块地方,是可以常年隐居住下的,不但可以避开那些揪心的烦恼,也可为工厂守护靶场,将来遇到哪个型号试验,可以给大伙炖盆大烩菜,熬一锅大米稀饭。

似乎越往山坡上走,树还越密了,忽大年已经有好多年没有在这般小路上走过了,感觉又回到了游击队时的岁月,步伐也变得轻盈快捷了。他终于绕到了后山腰,不由得停住了脚步。

忽大年发现邻近坡道绿叶葱葱,簇拥着一院孤单单的瓦房,斜斜的坡顶阳光下熠熠闪光,似乎生发出些许神秘来。这户山居与靶场隔了一道山梁,将来他要是能在这儿盖院房子,平日里也是可以相邻照应的。他想着便走过去了,走到跟前才发现,灰墙灰瓦的小小院落,竟然是一处玲珑的小庙,门楣上居然是一块熟悉的匾额:

万寿寺。

这里静得风幽树响,的确是个绝妙的修行处。那座圈在厂区的万寿寺,传说是唐朝的皇家道场,而这处山峦间的袖珍庙宇,应是为山乡百姓祈福所建的。

忽大年对这个同名的小庙产生了兴趣,上去抓住门板铁环轻轻一敲,一个十来岁的小沙弥探出头,也不问话就把山门打开了。

这个光光的小脑袋,亮亮的小眼仁,似乎跟万寿寺调皮捣蛋的小和尚有点像。但这处小庙太小了,不像万寿寺那么敞亮雍华,里边只有三间瓦房,犹如农家茅舍,门后草棚是个灶台,炉上烧着一壶水,小沙弥正在濯洗一把野菜。正中应是大雄宝殿,能看到一尊释佛慈眉善目,身上漆皮却多有脱落,膝下有两棵盆栽的菩提树,几片绿叶似在轻轻播撒安宁。供案上有个古老的青铜香炉,插着三支几快燃尽的佛香。忽大年走近供案,惊异地看到香炉后边有块黄绸,上面竟然供奉着一支黑管钢笔,两道金色的箍子,晃着扑扑烁烁的光泽,似乎在哪儿见过的?

小沙弥示意,地上有个蒲团可以跪下磕头,他捏起钢笔问:这是为城里人超度的吧?小沙弥没吭声,忽大年环顾左右,一览无余,准备走了。最后的打靶试验一定在紧锣密鼓地进行,今天的太阳暖暖的亮亮的,正好考验火箭弹的抗干扰性能,大家若看不见他在山坡上,是一定会感到扫兴的。

可是他转过身,一个青衣长衫的和尚,背对山门,欲走未走,似犹豫要不要进来迎接唐突的造访。忽大年顿时警觉起来,深山老林里的和尚可绝不敢小觑,有些就是早年藏匿下来的特务,解放后找不到反攻的机会便落发为僧了。所以,他也迟疑地站住了,定定地看着和尚背影,思忖当初寻找靶道怎没发现这个小庙?如果这是一个嫌疑人,翻过山梁观察军事试验,岂不是一个天大的漏洞?

这时,那和尚一定感觉到刺入脊背的目光,慢慢转身,四眸相撞,忽大年不禁脱口而出:满仓?好你个满仓!今天的满仓一身灰布袈裟,一头短短的黑发,一丝久违的矜持,四周似一下子静了,连鸟儿也停止了鸣啭,树林也停止了风咽,静得有点森森然了。

满仓啊?忽大年惊讶万分。

释满仓。和尚竟然要纠正。

忽大年有点意外,手点和尚的额头说:满仓啊,你怎么在这儿呀?知道大家在找你吗?满仓摇头:我留了话的。忽大年声躁起来:你说得轻巧,我把你救出寺庙招进厂,已经二十年了,你咋又想出家了?那个小沙弥见俩人认识,匆忙跑到灶台倒了杯水递上。忽大年看到那个搪瓷缸,还是当年八号工程竣工的纪念,红字依然鲜艳,瓷面却快脱净了。

我已经剃度皈依,就不回去了。满仓眯上眼睛。

你是遇到啥难事了?非要跑进深山老林?忽大年陡生怜爱。

似乎没见和尚唇动,却有声音在嗡嗡:不瞒厂长,小月姐的死,对我心灵有冲击,我一想起来就窝火,我把她的钢笔供在佛案上,我要一辈子为她超度。

你呀快别说佛话了,赶紧回厂吧,二代火箭弹下午要打最后一个单元,你咋能在这荒山上待得住?忽大年拍了拍和尚肩膀。

其实不瞒你说,我自从知道长安是干炮弹的,心里就开始煎熬了,人生忙碌,德善为先,只有除却业障,才能轮回解脱!满仓的声音蒙蒙的。

咦?干炮弹咋了?干炮弹光荣啊!你个臭小子,不是念念不忘佛祖吗?你好好想想,靠念佛,能把日本鬼子赶走?靠念佛,能把蒋介石赶到海岛上去?靠念佛,美国鬼子愿意跟咱在朝鲜划下三八线?我看你是脑子进水了,白干了十多年!忽大年惊诧面前的熔铜工思维怪异。

可我心里总是有个坎,咋都过不去。和尚又低下头了。

你迈个屁坎!我告诉你,朝鲜战场,我军打赢了,可我们一七〇师一万多号人,打得没回来几个,这都因为啥?就是因为装备太差,一人一杆枪,一袋子弹,还得自己背炒面,可美国鬼子是飞机、坦克、大炮。但是我要告诉你,我的战友没一个孬种,打得汉江都染红了,听说有几个战士让燃烧弹击中,浑身起火却冲着战友喊,兄弟也给我来一枪吧。我一想到这些,心里就钻心地痛啊!本来我也应该去朝鲜的,可派我到西安建设八号工程,装备要是上不去,我愧对躺在地下的战友啊!

青衣和尚惊呆了,没想到叱咤风云的厂长,内心竟藏着这么深的纠结,光头深深垂下来,声音却依然执拗:可是……咱厂的研制、生产都是为了杀人哪,这和佛家的普度众生,有天大的差别呀。

什么什么?混账逻辑?忽大年双手掐住了满仓肩膀:普度众生,说得多好?

你看到的火箭是杀人,我看到的火箭是和平。我告诉你,只有把装备搞上去,才能制衡敌人,阻止战争,那才是真正的普度众生!

可我觉得……我们是在作孽呢。和尚抱胸垂下头。

混蛋!尽管满仓的声音像蚊蝇嗡嗡,忽大年还是听见了,他禁不住挥手就是一拳,但是拳头落下的瞬间却戛然停住了,犹如一尊准备跃起冲锋的雕像,凝在那里了。

阿弥陀佛……满仓手在厂长眼前晃晃,又指按脖梗试试,忙不迭地把人平放地上。满仓急告小沙弥,这个人怕是老毛病犯了,你赶快跑到前山坳,叫试验队的医生来抢救,小沙弥兔子般蹿进树丛不见了。满仓转身跑出山门,薅了一把什么草茎塞进嘴里边走边嚼,然后俯身掰开忽大年牙关,将草汁嘴对嘴吐进了厂长口腔。

天哪,也不知是不是草药的作用,忽大年很快舒缓了,直觉得满嘴麻苦,眼皮眨动几下,脸肌便松弛了。只听满仓跪在旁边,磕头如捣蒜一般:老厂长,你千万别生我气了,我永远记着你的大恩大德,要不是你收留,我哪能穿上工衣,吃上皇粮?你别看我现在在庙里修行,可我天天都在为你祈福。

不知长安的掌门人是不是命大福大,反正没等医生上来,他竟然推一把和尚挺挺地站了起来,依然目光如炬,形如立松,当然浑身已大汗淋漓,里外的衣服都湿透了,像经历了一场艰难的肉搏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