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人察觉一张围绕连福的大网已经悄没声地张开了。

这个狂妄的家伙还不知道黄老虎早盯上他了,即使典礼之后,警戒也没有丝毫松懈,可他竟敢光天化日拿石头去砸专家坐驾,这不是没事找事吗?不知道老鹰眼有多尖呀?石料场保管员看见鸭舌帽进来捡了块石头,后边卡车上的姑娘也看见鸭舌帽飘进了小树林。而且,有人半夜看见忽小月和鸭舌帽在寺院外争吵,好像还使用了外语,叽里哇啦的,谁也不知戗戗啥,心里没鬼干吗用外语说话?唉,所有疑点都指向了连福。可这家伙为啥要砸那辆老嘎斯呢?如果是想吓阻专家打道回府,也太小看人家了,人家也是经历过“二战”的兵油子,炮火燃眉都没缩头,咋会怕你几块烂砖头?

这个连福真没办法,他不知道黄老虎是怕牵涉到总指挥妹妹,才没有限制他行动自由的。那阴鸷的老鹰眼已经甄选了两拨人马,一拨去沈阳调查他的历史,想彻查日伪时期档案,看看这家伙与敌特机关的联系;一拨悄悄跟踪在连福屁股后头,想看看他每天都在跟谁联络。如果这些疑点不能及时排除,就要把他列入控制使用序列,由设备组调到人事组去。这明显是大材小用嘛,连福是个紧缺的技术大拿,让他去招呼一帮青涩工人,绝对是浪费人才呀!

但是忽小月听说,黄老虎面对总指挥质询语气铿锵:尽管我们没有当场抓住他的现行,但所有疑点都指向这个人,这家伙干吗扔石头?背后动机是什么?老首长呀,敌情观念不敢松啊!这些话,让总指挥不好再袒护了,所以连福很快就接到一纸调令,忽大年见到他还轻描淡写地说:年轻人光懂得设备不行,摸清了管理的奥妙,以后发展路径就宽了。尽管年轻人知道这是冠冕堂皇的搪塞,心里疙瘩压根没解开,但见总指挥说得诚恳,只好悻悻作罢了。

当忽小月知晓了这个变动,风风火火赶到他的住处,连福正摊开木箱整理衣物,准备赶往扶风县去招收新工人。这个人脑子也太好使了,隐约听人说这个地方古风**漾,便跑到图书馆去查寻。好家伙,陇海线上一个小黑点,距离西安一百多里,居然是西周都邑所在地,国之重器毛公鼎就是那里出土的,人们习惯将那地方称作青铜器之乡,可见老宝贝多得出奇了。这让连福像吃了碗辣味十足的油泼面,浑身的细胞像注入兴奋剂鼓**起来,这次去招工可以顺便去乡间走走,若能发现一两件带工的青铜器,这辈子就可能不愁吃穿名留青史了。所以他一边收拾内衣牙具,一边嘴里哼哼逗弄姑娘的二人转:叫一声妹子你脚莫急,脚崴了还得哥来骑……

连福,专家的吉普是不是你砸的?

我?我砸人家车干吗?

不是你砸的,干吗把你调出设备组?

你哥说我是人才……懂吗?我是人才!

这连福主意正极了,不管忽小月耍什么脸色,始终不正面接茬应承。后来人逼急了竟然嘟囔:这都怪你,你总讲伊万诺夫爱喝酒,喝了酒疯张得像变了个人,老要拽你下舞池,一旋转胡楂子就扎到你额头,我必须给他一个教训。的确,忽小月那天是想把这些“遭遇”倒给哥哥的,以后少组织这类讨好老外的活动,用姑娘的容颜去推动工程不觉得羞愧吗?可哥哥讥讽她还是个学外语的,外国人见面就亲嘴,老伊万没亲你就不错了。气得忽小月转身跑出了万寿寺,把晚会的“遭遇”一股脑倾吐给连福了。这个沈阳人可就没有哥哥的涵养了,竟然气得牙齿咬得咯吱响,一拳砸到槐树上大骂:老毛子就是喜欢欺侮女人,我在沈阳就见过几个,平时装模作样的,到了乡下打情骂俏,以后什么狗屁舞会你都不能去!

十五天之后,连福坐在大卡车里,春风拂面,得意洋洋,把五百名新工人领到了刚刚盖好的单身大楼下。

那拔地而起的六栋四层楼,就建在韩信坟的脚下,使得广阔的地面平添了生机,使得隆起的大冢淡化了往日的沧桑,把两千多年前东征西讨的历史风烟也冲散了,四周的树木土丘都成了陪衬,远远就能看到挺拔的姿容,使来来往往的人们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昂扬,想那沉睡在土丘里的人也会为今天的变化欣慰的。此时的古城除过大雁塔,尚未有这般高耸的建筑,所以人们给这儿起了个恢宏的名字,“四层大楼”,后来连公交车站都这样称呼,也引得更多的人从城里步行半天来这里看风景,拔地而起的大楼便成了建设成就的象征了。

连福知道总指挥对此也挺得意,本来苏联人的图纸是三层砖楼,可忽大年在听了哈运来的培训计划后,下令加盖成四层。本来招多少人,盖多少楼,一间不多一间不少,可劳动局的老爷也不知犯了啥迷糊,开动两条生产线要两千名操作工,可人家只批了一千三百名。忽大年当然等不及了,这就像部队补充兵员,谁招的兵多,谁的实力强,开工生产,缺少人手,一样干瞪眼的。可计划外多招的二百人,要吃、要喝、要住、要领工资,怎么办呢?那些懵懂的青年工人绝大多数没出过县城,就更没见过这么高的大楼了,当得知自己今后将住在大楼里,不免一阵**洋溢的**,一个个抻着脖子朝那窗玻璃里窥探,方盒样的小屋,两排架子床,没铺被褥,也没锅碗瓢盆,但大家对新生活的向往,从那一双双渴望的眼眸里毫不掩饰地流淌出来了。

可是,当连福按照事先安排的分配方案,把这些人集中在楼里安排停当,新工人背着铺盖卷哗啦一下就拥进楼里,争先恐后去寻找自己的门牌号,到处都是秦腔版的嘈杂声,有人为争上下铺吵起来,有人为靠窗靠门骂起来,有人喊叫丢了被单,有人嚷嚷床板不如土炕睡得香。更有女工宿舍吱吱喳喳吵闹不停,几个人竟把一个毛头小子推搡到连福面前,嚷嚷她们宿舍混进来一个男的。连福看那小子缩着脸,鼻涕长流,眼仁乱转,一副想拔腿逃窜的样子。连福也觉得惊奇,怎么会混进个男工呢?他拿过宿舍分配名单,没错呀,门改户,三号楼四层八号。

连福马上想起来,这个人还是他面试的,确凿是个长辫子姑娘。

那天,他坐长途汽车一路颠簸遇见好多个大土包,售票员讲那都是古代帝王的陵墓,看来当地百姓应是守陵人的后裔,这让沈阳人思绪纷飞。后来他在县府招待所一住下,就找了个蹩脚的借口独自出了县城,四处打听谁家藏有青铜器。可这里的乡下人,个个都很警惕,都把他当成了坏人,从村头跟踪到村尾。

后来他进了一个姑娘家讨饭吃,给了一毛钱吃了两碗面,大概姑娘感觉占了便宜,便把弟弟在自留地挖过青铜器说了:好家伙,那件铁疙瘩卖了两块七呢。连福一听心里乐了,马上讨好地说:我是来县里招工的,保密单位,头一年,学徒工资每月十八块,第二年每月二十块,第三年转正,每月就是三十六块了。姑娘好像心动了,仔细询问了报名手续,告诉了自己的姓名,又给他碗里打了个荷包蛋。没过几天,连福在县劳动局又见到了那位姑娘,她机敏地把报名表递给招工人,连福听说她上过完小,便毫不犹豫签上了自己的名字。

看来是有人冒名顶替了,这种事瞒过了初一能瞒得过十五吗?但连福觉得这事传扬开对他不好,至少是粗枝大叶闹了个笑话,便把小伙子拽到自己宿舍问:你叫门改户吗?小伙子咬紧牙关不吭声。连福只好用了激将法:这可是保密单位,小心把你抓起来蹲监狱。小伙子这才抽抽泣泣说:我姐叫门改户,可姐夫不叫我姐出来,我正好在姐家帮忙收秋,就让我过来顶替一下。连福气恼地问:

那你当时面试为啥不来?小伙子怯怯地说:你们招收上过完小的,我家穷没上几天学,就回村种地了。连福气得大吼:那你滚吧,滚回你姐家去吧!小伙子吓得哇哇直哭,鼻涕泪水混了一脸,扑通跪倒在连福面前,哭诉家里父母双亡,姐姐是为活命嫁给了一个瘸腿子,来的时候他用两间草棚换了二十个馒头,如果回去连住的地方都没有了。这下子沈阳人心软了,让他帮自己看守行李等会儿再说。

这个姓门的可是个机灵鬼,见连福从楼上返回来就说:你这只麻袋,跟我地里刨出来的铁疙瘩一样沉。他心一紧故意吓唬说:这是青铜重器,你的福报浮不住。什么?小家伙睁大了眼睛想问却又不敢问。连福想这小家伙居然能隔着麻袋猜个八九不离十,看来这些青铜器把他们给连缀起来了。那天,连福从村姑家回到县城,打听到废品收购站在城墙根便去了。哎哟,这么个小小收购站,破烂积成山了,一堆书籍报纸,一堆玻璃碴烂瓶子,一堆铁丝铁锅铝皮,还有一堆破棉烂布。连福一眼瞧见院子中间,有一只倒扣的铁锅支着一块木盘,上有一摊乱乱的棋子,隐约可见铁锅上粗壮的纹饰,显然这是一件青铜大器,硬是没人识货,在那儿支腿下棋了。

等了一会儿,有个烂衫人进来拉架子车,连福开口想买地上的铁锅,烂衫人见他不像农村人,也不像县城人,认定是文化局来收购文玩的就说:我替你们收购这些破铜烂铁也不容易,好久没有挖渠修路的大活,这玩意就很少见了,前几天才有个小伙子拎来,我给了三块五,你咋说也得给五块吧,也让我们买斤旱烟抽抽。其实,连福已知道他们的收购价,这件铜鼎拎起来,足有七八斤重,四面饕餮,怒目圆瞪,一圈龙纹,游戏周围,四个立足居然是四个跪人。他用手在内沿处使劲搓了搓,竟隐现了两个篆字。天哪,这般宝物一百块钱也要买下的。

但他不动声色,冷冷地还了几个回合,递给卖家四张一元的纸币,便提起那件器物回到了招待所。

夜晚那个烂衫人居然又提两件青铜器上门来,他打眼一瞅心就怦怦跳了,急忙按捺住激动给了十块钱全部买下。烂衫人走了,他小心放到**端详,心里像三伏天吃了冷西瓜,那叫一个爽哟。看来这地方真是一块风水宝地,东西上乘,品相了得,一个似称为卣的铜器,颈身一周乳钉高突,大概是母系图腾崇拜的痕迹,提梁两只夔龙,咧口獠牙,拱身卷尾,一定刻画的是心目中的猛兽。另一个酒杯样的青铜器,虽然通体素身没有太多纹饰,但敞口薄唇,腰部收束,握手处有三道高棱环绕,造型尽显生动了。这件东西他后来才知道是觚,是古代宴席主持人手执的酒杯,因此演化出孤家自谦,又演化成孤家寡人之说。青铜宝物接二连三露脸,也许是个吉兆,他把三件宝物用三只麻袋包裹了,再也不敢出门了。返城的路上,连福都没敢找人帮忙,自己把宝物搁进驾驶室,双脚轻踩着回到了西安城。

连福在和门改户整理宿舍的当口,忽然瞥见曾经的徒弟张大谝也在走廊晃悠,好像怀揣着什么使命似的,这让他不由得警惕起来。他太了解这个徒弟了,能成事也能坏事,给点好话就磕头,给点阳光就灿烂,一定是把监控师傅当作自己腾达的敲门砖了。可这套小把戏也太小儿科了,他在沈阳兵工厂啥人没见过?

连福知道这肯定又是老鹰眼的指使,以为盯住他露出的尾巴肯定会有收获,看来小翻译的担忧不无道理啊。

然而你有你的计谋,我有我的招数,一个突萌的小主意在他心里窜出来,一个胶东女人在脑海笑脸闪烁,等门改户把行李抱进宿舍,他骑上值班自行车就朝临时招待所跑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