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大年等黑妞儿走后喝了一大口茶,才在办公桌上拿起建议。他想胶东女人临走的话是替连福开脱呢,还是又换了个方式想威胁人呢?可他在信笺上刚扫过几行,兴奋地一拍桌子,太好了,真是想睡觉就有人递枕头,这个方案如果可行,日产量起码翻番,就不用礼拜天义务劳动了。他当即把总工程师叫过来,哈胖子没看完就说:这个建议,完善了苏联人的设计,酸洗比人工打磨好多了。但他看到最后的署名,脸上立刻印满惊讶,问:这人不是被保卫科控制了,咋还有心写这个?忽大年摆摆手,让他马上去和绍什古商议,订购酸洗槽子,安装吊车道轨,争取一个月后运行。
就在忽大年推动这项动议的时候,脑海也渐渐有了处理连福的轮廓。这个黄老虎提拔以后让人不舒服了,年前筹建工厂党委会,还是他在老部下的自传上签了字,确认他参加革命的年限是三九年,才让这个保卫组长身价倍增,可这小子升了官表面上殷勤如常,但是抓捕连福这么大的事情,居然没给他打招呼?
他妈的,请示了公安局就可以不请示厂长吗?所以,他必须给新任副书记勒勒笼头,让他知道厂长依然是不可逾越的泰山。
于是,他故意忽略了跟黄老虎的沟通,直接召开党委会讨论连福的使用,果然会上两种意见针锋相对。一派以黄老虎为代表,认为现在外调回来证据确凿,这个沈阳人肯定是日本人留下的钉子,还有打砸专家车辆的现行问题,必须从重从快严惩。另一派以哈运来为代表,认为这个技术员连小鬼子蒋介石都舍不得杀掉,可以给一条悔过自新的生路,战场上那些投诚的将领,哪个不是双手沾满了人民鲜血,解放后不是照样当市长当部长吗?
看到两种意见针锋相对,忽大年没有马上决策,他担心谁捅到上边去,拖上三五个月批下意见,黄花菜就凉透了,所以要想法讨一把尚方宝剑来。也真是奇巧,当天下午桌上的保密红机嘟嘟响了,成司令电话询问今年能不能追加任务?堂堂首长直接过问炮弹生产,这可是非同小可的,忽大年的脑瓜飞快运转起来,现在国际上风平浪静,没有突发战争的迹象,唯一的可能是解放台湾的计划启动了?于是他盯着桌上的信笺请示,有一名日伪时期的技术员能不能启用?老首长毫不犹豫地回答,这还用请示?要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忽大年放下电话就召开会议,传达军委首长的指示,会上老鹰眼似听非听,始终瞅着天花板琢磨什么,再没敢打横炮提非议。
连福又一次从保卫科地下室走了出来,但是这次宣布为“控制使用”。
每天要报告行踪,离厂进城都要派人陪同,尤其不让他接触有关炮弹的档案,这让一个技术员怎么发挥作用?不过,有点活动范围总比关在地下室强,至少可以去找心上人倾吐爱慕,还可以拽上姑娘爬秦岭看看古城夜景,或钻进哪家电影院享受镜头移动的刺激。但是,他马上发现自己失算了,几次去专家楼都没能如愿,不是忽小月喊叫专家要开会,就是明明见她进了办公室却敲不开门,这让连福心生诧异,是她抄信转递把他捞出来的,怎么他人出来了,又躲着不愿见了呢?
连福有些心慌了,慌得有点六神无主了。
小伙子后来才知道,人家姑娘觉得俩人拉拉扯扯一年多,他为啥要隐瞒自己的历史呢?这是一个有责任心的男人应该的表现吗?!所以,小翻译一见连福过来就去资料室帮专家查找数据,没事就抱着绍什古的《安娜·卡列尼娜》翻读,使得老伊万还以为姑娘失恋了,几次过来拍拍她肩膀说:美丽的姑娘啊,上班时间看小说是不可以的。她笑笑回答:我这是学习俄文呢。
不过,这个连福的确会说话,明明是借茬找姑娘来了,却先钻进绍什古办公室讨教弹壳酸洗的控制。是啊,硫酸可以腐蚀弹壳表面的油污锈迹,也会蚀化铜分子,造成底火孔径变大,所以控制好时间是一门大学问,但专家说他们也缺少这方面的数据。于是,连福连续三十天做了一百多次试验,浑身衣服被硫酸溅得遍布小洞。但是,比技术问题更复杂的是人的感情,这次能够绝地脱险,多亏了忽小月出手搭救,如果不是她把建议誊抄了一遍,谁会拿放大镜去琢磨那张烟盒纸呢,也就不会有现在的结果了。当然,他估计厂长能放他一条生路,一定还与黑妞儿仗义执言有关,即使老革命再胆正,也害怕丑闻曝光的,看来以前的功课没白做啊!
尽管一连数天忽小月没有露面,使得他内心由欣喜转为恼怒了,你既然愿意搭救,为啥又不愿见我?以前的温存和誓言都忘到脑后了?可他转而一想,也难怪人家了,一个清清白白的大姑娘,谁愿意跟一位内控的反革命搞对象,就是她陷入感情泥淖不能自拔,她的哥哥也会拼命拽住衣袖的,所以他不能再上赶着往人家姑娘身上瞎蹭了。
不过纠结了两礼拜后,连福还是按捺不住又来到专家楼下,当时小翻译正准备跟老伊万上车去吃晚饭,连福突兀地站到了她面前,这让姑娘吃了一惊,本能地叫了声连福。但她很快控制了情绪,脸色平淡地注视着歪歪嘴,那意思就是问,找我吗?找我有事吗?乌亮的眼睛眨巴着不言不语,真乃此时无声胜有声啊!这把连福闹得语塞了,竟说了个最蹩脚的理由:我想跟你借本俄文字典。忽小月想笑:图书室有一堆俄文字典,还要找我借?连福想补上漏洞:就想让你帮我翻译两句工艺。忽小月知道他是故意的,从提兜掏出一本袖珍字典,问:想翻什么句子?连福翻开手上硬皮本,让忽小月把“我”和“你”两字的俄文写上,忽小月不假思索写下两个单词。连福又说中间还有一个字,爱。忽小月明白了他的用意,提笔写了个单词嵌在“我”和“你”之间。连福问:我爱你?忽小月冷冷一笑没吱声,一扭身上了吉普车。
其实连福也够命苦的,从小生活在沈阳郊区一户农民家里。那年大旱颗粒无收,他只好进城混碗饭吃,进了一家机床厂当学徒,有个德国师傅一看见他就笑了,似乎把身藏的绝技都传授了。后来连福想讨问制作密封圈的窍道,日本人开始租用厂房生产迫击炮,师傅也没打招呼就不见了,以致他上手制作的密封圈总是开裂,紧张得他上班就瞅小鬼子脸色,生怕他们腰上的刺刀什么时候捅过来。
终于他闷了两天喝了三碗高粱烧,下决心脱离苦海一跑了之,临走还故意往浸着牛皮的铁槽子尿了一泡,可是刚刚尿完,日本监工就进了操作间,疑惑地问怎么满屋子骚味,连福心忖今天的恶作剧算是玩到头了。
但是,没想到那天的牛皮熟出来特别柔软,装上油压机一连三十天没渗油,第一次完成了生产指令,这让日本人欣喜若狂,特奖了他一套军服和一百块银元。连福没想到自己一泡尿,能尿出这么多奖赏来,正想把这个奇迹梳理清楚,日本人却突然宣布投降了。
新厂长让他把绝招传授给工友,他嘟嘟囔囔说也就是一泡尿,工友们哄堂大笑,争先恐后往溶液槽子撒尿,可笑声过后牛皮圈依然开裂,厂长一气之下就派他来支援大西北了。
当他日夜兼程赶到西安,毛毛草草走进八号工程指挥部,没看上那片尘土飞扬的工地,也没被老毛子的技能所折服,却被一位跟在老毛子身边的女翻译给迷住了。没想到世上还有这般清纯的姑娘,那一身蓝底碎花的布拉吉,把女人的魅力明明白白张扬出来,每一段曲线都那么圆润,多少秘密都隐匿在里边了;那对酒窝也好像永远含着笑,不像从乡下招来的女工,脸上永远贴着两团红晕,人们戏称为“红二团”战士;尤其那一双长长的眼睫毛,始终骄傲地眨动着,看上去就像会说话似的,那真叫一个甜甜的享受呢。
更让连福心房悸动的是,那天他去找绍什古交涉冲压机安装进度,小翻译居然把俄语讲得那么溜,那语调像一道汩汩清泉流过心窝,临结束了还特意说,专家表扬你提早介入设备安装。连福对小翻译的东北口音着迷起来,后来他发现小翻译偶尔会在食堂露面,便故意上前搭讪借了两角钱饭票,买了一份蒜薹炒肉,引得满食堂的人盯着俩人背影嘀咕,小翻译是不是跟这个技术员有故事了?
终于有一天他鼓足勇气请小翻译去城里看电影,她的眼睫毛没有向下耷拉,而是绽放了一丝微笑。于是他俩骑上自行车去了,等电影散场以后,两人推着车往回走,从城里一直走到工地,足足走了十里路,话题从分配的花格衬衣,说到撩人的布拉吉,从苏联人喜欢吃的烤肉,说到工艺翻译的窍门,终于,连福鼓起勇气说:我们交个朋友吧?小翻译笑了,说:我们不已经是朋友了吗?
从此,连福再也不想回沈阳去了,连春节放假都没回去,只给父母寄去二十块钱算是拜年了。他幻想哪一天能携手小翻译走出沈阳火车站,走进兵工老厂家属院,把漂亮媳妇领到二老面前,让邻居们都张大嘴去惊讶吧,那个被赶走的调皮鬼有出息了。然而,他万万没想到自己会戴上历史反革命帽子,而这顶狗屎帽都是源于那泡倒霉的尿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