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们似乎刚从甜梦中苏醒,饥饿的幽灵便越过了秦岭山脉。
那是一年后的初春时节,西安城里的饭馆在呼啸的寒风中,一家接一家关闭了,没有关闭的,小黑板上粉笔写的菜品,只有炒白菜、炒萝卜和咸菜。尤其是主食控制得格外严格,粮票成了硬通货,有钱无票绝不肯售卖。奇怪的是长安人的伙食定量,尽管每月依旧,干部三十斤,压延工四十一斤,熔铜工四十三斤,但是,大家忽然感觉伙食不够了,一顿饭吞下三四个馒头的大肚皮比比皆是。
那忽大年已看到这个变化却没多操心,他现在是副厂长了,谁主持长安谁操心吧。那黄老虎当然感到诧异,还跑到大食堂吃了两顿,馒头大小与以前一样,捞面笊篱也没变宽。但他站在灶台发现,可以杀猪的铁锅里,只倒了一调羹菜油,一箩筐白菜倒进去就像清水煮过的,若不是咕嘟嘟倒了半瓶酱油染色,那煸白菜就寡淡得没啥味了。再看那土豆炒肉片,两斤肉片倾倒锅里,扒拉两下还嗞嗞冒肉味,待把一桶土豆片倒进去,打到饭盒竟一片肉都难见了,掌勺师傅只好捏根细竹竿,捡上两片放到上面,以示土豆炒肉货真价实。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好端端的定量,怎么就吃不饱了呢?后来食堂科长告诉了一个秘密,不光是油水少了,有人把老婆孩子也接到宿舍,一个人的定量,三张嘴吃,当然紧张了。
那黄老虎听闻似有醒悟,主动找主管后勤的忽大年商量,当然他明白自己仅仅是主持工作的副书记,面对老政委需要格外注意,生怕不小心触碰了哪根神经,让他下不来台。其实,现在的老政委尽管心里还有疙瘩,表面上已习惯了副职的角色,所以黄老虎怎么说他就怎么对付,即使心里有保留也很少说出来,何况人家能亲自到办公室来交代事项,心里再怎么不服气,面子也还是要给的。
下班后忽大年就去了单身大院,这片高楼他还是有感情的,从一片乱坟场到大楼林立,他着实倾注了不少心血,可想不到仅仅一年多没来,走廊里小娃娃东跑西窜,水房里洗衣择菜的女人比男人多,打情骂俏声更是不绝于耳。有人放肆挑衅,你老汉得是天天拾掇你,咋天天洗裤头?有人马上回应,我看你男人的?,咋都塞不住你屁嘴?
天哪,男单身宿舍咋冒出这么多女人?忽大年推开几扇门,本来架子床,下铺三人,上铺三人,现在却住了两家人,一帘粗布从中隔开,有的是左右分,有的是前后隔。最要命的一间宿舍,三个下铺,蚊帐里睡了三对夫妻,这成何体统啊!曾有小媳妇半夜解手回来钻错了蚊帐,天亮才发现枕边不是自己男人。关键是男单身楼没有女厕所,那些个小媳妇去哪儿解手也让人疑惑重重,如果跑去女单身大楼,唯独那栋楼门夜里上着锁。如果跑到院子里撒尿,那白花花的屁股不就成一景了?他不敢再查下去了,转身赶回办公楼敲开了黄老虎办公室的门。
单身宿舍乱成粥了,乡下媳妇都奔男人来了。
探亲住宿一直是个难题,你给想个办法吧?
我看把车子棚改成探亲公寓,少说能隔一百间。
果然一个月后,拆掉花园建成的自行车棚,改成了一排排筒子间,成了单身职工梦寐以求的地方。虽然房间很小,只有五六平方米,仅能放下一张半床板、一个小桌,但这对他们而言已算是天堂了。大家争先恐后到房产科登记排队,一人半月,一百多间,稍稍一排就到了第二年春天。幸福的工人知道这是忽厂长到单身大院调研的结果,就把这片公寓叫作“大年公寓”了。忽大年听见笑了,他觉得工人的口碑,是最好的褒奖,每每迈上办公楼台阶,回望那一片灰色的水泥瓦楞屋顶,心里便会生出些许满足来。
其实,忽大年被单身宿舍拥挤的表象蒙蔽了。
男宿舍忽然挤进来那么多女人,说到底还是食物匮乏,实在是在乡下饿得待不住才跑来的。这些单身族依然在想尽办法寻求食品来源,钻进秦岭采摘毛栗子,还可采摘蘑菇,可是刚刚尝到甜头再想去,却被端枪的民兵挡在了山口。于是工友间赊买粮票风靡了,可单身族一月工资四十二块,能买粮票的钱实在少得可怜,买了粮票又没钱买饭票了。
最早行动起来的应该是维修车间的门改户,这个农村来的单身族,自从苏联实习回来便当上了热表维修班长,每天背着牛皮工具袋穿行在各车间,似乎轻松得像在机床的海洋里浪游,又像军人背枪巡逻在边防线上,发现哪个热工表指针波动便要停产检查。所以车间干部见到仪表工生怕怠慢了,常常会把饭菜送到维修的热工表旁,等他吃饱了嘴一抹才好开闸送电。
是满仓最早发现了门改户的秘密,这人是晚上露出狐狸尾巴的,他每天下班回宿舍很晚,脸上鞋上总是粘着厚厚的泥土,问他干什么去了,嘴里呜里呜噜乱支应。后来满仓到后区给火炉拉煤块,发现门大眼缩头拎锨踅进了杂草丛,嘿,上班时间干什么去?他悄悄跟过去,发现这家伙在侍弄库房外边一方炭渣地,忍不住一阵惊叫:好啊,你小子有好事藏得这么深?门改户惊得锄头掉到地上,见是同舍人忙说:你想种,连畔开一块嘛。
于是,满仓选择仓库西边清理了一块地。其实他之所以要选在这地方开垦,是这里原是万寿寺和尚们的菜地,没费多大功夫,撒了一遍麦种,便长出了一层茸茸的嫩绿。为了防止别人窥见,两人还在地畔密匝匝栽了三道枯黄的玉米秆,既挡住了工友们的视线,又可防备野猫野狗进地糟蹋。
晚上两人回到宿舍洗脚上床,话匣子打开交流种地体会,闭上眼就开始憧憬来年的收成,唯一发愁的是小麦收割后怎么磨成面粉。满仓嘿嘿笑说:怕啥,就煮麦粒吃,味道香着呢。这个满仓是个出名的大肚皮,那次在食堂庆祝八二三炮战大捷,他一口气吞下五个馒头,两碗干拌面,外加一瓶辣子酱,把旁观人馋得目瞪口呆。可那是多年一遇的庆功宴,可以敞开肚皮吃,现在他在五金库当保管,一月区区三十斤定量,一个年方十九岁的小伙子怎能熬得住?现在这块悄悄开垦的土地,让曾经的和尚幻想到布施的面香了。
但是两人精心的掩饰还是没能逃过单身族的目光,一传十,十传百,后区一大片荒地被开垦了。开始一块田与一块地并不连畔,后来拓荒的人多了,所有夹角都种上了麦子,后区很快变成了一块块“农田”。男单身这些动作很快被相好的女单身透露给了闺密,没多久这个暗藏的便宜就成了公开的秘密。但是,当那些女单身们也争相扑进这块田园,可供她们开垦的地角已所剩无几了。
黑妞儿靠在满仓的地畔,开出一长溜菜地,种上了朝思暮想的大葱,期望能长出粗壮的葱茎,蘸酱就饼,好满足胶东人的肠胃。更多的女单身眼瞅着没地下手,就找那些喜欢跟她们打情骂俏的男单身搭讪,商量合伙种地,将来收获分上一点,没想到平时大献殷勤的男人,遇到这种事都板平了脸,对送到面前的媚眼不理不睬。
我帮你侍弄这块地吧,你媳妇看不见。有个栾秀娘眼巴巴的。
什么看不见?我跟你又没啥。小河南没有妥协。
小河南,你抓过我的奶,还说没啥?栾秀娘亮出了秘密。
我就不小心碰了一下,你小声点。小河南眼神慌乱了。
你摸了一把,老娘就没洗,叫你媳妇看看是谁的爪子!栾秀娘声高了。
你别喊了,我答应了行不行?小河南语气软了。
从此,那块地畔就时常见到他俩浇水除草松土,人们讥讽他俩是兄妹开荒呢。这个小河南是在宝鸡铁道边招进厂的,别人进了城口音都往普通话上靠,可他的豫东话还愈发重了,说是为了记住死在逃荒路上的父亲。平心论,小河南实在是怕这个栾秀娘真跑进宿舍,真真假假戳弄是非。从此好多女工如法炮制,男女同耕的场面多起来,但也有的男单身翻脸不承认占过女人便宜,死活不让步,吵吵嚷嚷,不欢而散,气得女工回过头直骂:秃头骚皮,一毛不拔。
本来这些人可以一边上班开机器生产,一边下班扛锄头种田,享受着工人和农民的双重生活,既能看到城里的灯红酒绿,又能尝到乡下田园的收割乐趣。
但这个公开的秘密终于被人捅破了。从沈阳来的韩皮匠在冲床旁换皮碗,看见栾秀娘没到点就急火火往外走,玩笑说:又和哪个野小子约会去,急头子绊脑没个样了。栾秀娘只好说:我去后区地里浇点水,麦子快旱了。韩皮匠一听,不等下班就扛着锄头来了,按说他家里都是城里户口,人人都有定量,应该不愁吃的,可他想找块地种点菜,可以减少家里开销。
但他实在来得太晚了,从东头踱到西头,没发现半分可以抡镢头的生地,就厚着脸皮找人商量,能不能匀出一小溜种几棵白菜。可大家齐声说:你家老婆孩子都是城里人,肚子饿不着,我老婆孩子农村户口,肚子填不饱,你就别在这儿踅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