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后,忽大年好像从“活埋之夜”得到了启示,非要把故事继续演绎下去不可,几天后竟然独自上了后山,非要整修“卢可明”们的安息之地不可。
很多人以为是他受了处分心里憋闷,把问题想得过于沉重了,长安人平均年龄才三十二岁,难道担忧会不停点地出现伤亡事故?或是想震慑胆敢与他作对的人?何况这类关乎“未来”的事项,应该由会议作出抉择,不是个人可以自作主张的。但是,忽大年却异常执拗,一个人扛锨背锄,把乱糟糟的蔷薇清理了,把东倒西歪的树杈刨掉了,给三座已生蒿叶的坟头培了土,抟成了三个鼓鼓的圆丘,再不见一星杂草了。最后,他又捡了一堆白色鹅卵石,将偌大一片坡地镶了一道圈,还在周边种了一排密密的青竹,俨然成了井井有条的墓园,隐在浓浓绿丛里愈发醒目了。
由于墓园绿得鲜嫩,开满了粉粉的喇叭花,引得彩蝶纷飞花鸟啭鸣,小小山坡呈现了幽然。忽大年发现,有一对小白鸽竟然飞到卢可明坟头,似一对小小精灵,黑黑的眼仁,红红的尖嘴,雪白的羽毛,围着坟丘蹦蹦跳跳,似如这片山林的小小主人了。不过,小家伙对外界扰动极为敏感,东瞅西望,左寻右觅,一会儿飞落地上雍容迈步,一会儿又飞到坟顶垂下鸽头。
噢,这会不会是地下的魂灵飞了出来?后来他再要上山去,会带上半个馍头,掰碎了扔到地上,可那小白鸽理也不理,改天又撒去一把小米,小鸽子依然不食,即使友好地把手伸到嘴边也不乍飞,这便愈发让他惊叹了。
后来,他莫名地感觉到一种难言的疚痛,便叫刀把脸和小耳朵去山涧,搬上三块石头来,可这俩人就是一对活宝,瞅着河道里的石头一筹莫展,便跑进车间喊了一嗓子,一下子来了二三十人,一会儿工夫就把磨盘大的石头拖上山了,一个坟前安放一个,准备刻上亡者的尊号。
后来,当人们准备用树枝搭建大门时,黄老虎可能听到什么,匆匆忙忙跑上山,把忽大年拉到树荫下,说:这三个人,也就是个意外,也已经过去几年了,你把这儿修得再漂亮,也不能把人请出来。忽大年擦擦汗沫,说:这地方地暖树厚,风水可人,以后就是咱长安人的归宿。黄老虎苦苦一笑:老政委,你想过没,咱长安就你和哈运来年纪大,也不过四十几岁,你张罗建陵园,都不怕人笑话呀?忽大年迟疑地撇撇嘴:人早晚得老,老了再踅摸地方就晚了。
黄老虎见话难投机便直接说:你呀,是钻牛角了,现在是和平时期,他们也不是烈士。忽大年不由一怔说:你是不是浑了?这些军工人是为长安献身的,不管是不是烈士,我们都要修个坟立个碑,让他们的魂灵有个好归宿。你看那韩信坟,为啥搞得那么大,就是想让后世人记住。黄老虎低头看着脚尖,嘴上却一点没示弱:这可是重大事项,不是你一个人能决定的。忽大年顿时有点气恼,把铁锨往地上一插,说:那算我自私了?我们忽家有三个人在长安,我现在就想为她俩找个歇脚的地方!说着头也不回大步下山了。
有人把这事告诉了忽小月,气得她拿起电话打给靳子说:我哥……我哥他想干啥嘛?
其实妹妹不知道,哥哥想建陵园的想法由来已久了。
那天长安厂把灯光球场修好了,架空的两排白炽灯,把个小小球场映得如白昼,一对白刷刷的篮球架子,犹如两个默默对视的白马王子,在期待着即将到来的对决,吸引了很多玩球人的兴趣,没等启用便有人上场扑腾开了,几乎天天上演龙虎斗。而且,那些私下相约的乌合之赛,常常打得难分难解,为一个球的判罚,场上人噘嘴,场下人起哄,甚至裁判吹了终场,还有人冲进去抗议。
这个新崭崭的球场,当是吸引了兵工城里的目光,俨然成了长安机械厂的骄傲,连市上的专业球队也喜欢来亮身手,队员们一边训练战术,一边赞叹这球场比城里的都要舒服。而这般效果正是忽大年的渴望,当年攻克了晋北一个县城,在一个水塘边碰见一个篮球,有人上去一脚踢飞了,想举枪当作飞靶打,他大吼一声抢到手上,抛了个漂亮的投篮动作,篮球应声入池,溅得水塘边人一身水花。从此一遇休整,连队间的球赛就开打了,有人讥讽他带兵,就是一杆枪一个球。
现在他尽管不是厂长了,可他仍分管后勤服务,便执意举行了一个灯光球场启用仪式,邀请渭河队与长安队进行了一场友谊赛。呵呵,这两支球队,把省上近年退役的球员都网罗来了,比赛几乎是专业级别的,所以海报刚一贴出,就传遍了兵工城的角角落落。
那晚,下班号刚一响,人们跑进食堂抓个馍扒口菜,就跑到球场抢位置了。
只见前排人盘腿席地,二排人屈腿坐凳,后边人便拥成了疙瘩,个矮的便要踮起脚观看,小小球场几乎围得水泄不通了。也有人看着钻不进去,就跑回车间套一身油污工衣往里挤,一会儿就挤到了前边,气得旁边人边让边撂脏话,一身的狗?,往上蹭啥呢?
在球迷哗哗的掌声中,双方球员列队入场,没承想忽大年也跟了进去,大家以为领导要开球,可他双手朝下一压,示意大家安静一下,然后高声说道:今天,咱长安的灯光球场正式启用了,以后大家会看到一场又一场精彩比赛,度过一个又一个愉快的周末。但是,大家可能知道,也可能不知道,当初为了腾出这块场地,我们把电机房放进了地下涵洞,谁知地下涵洞会浸水塌方,三位优秀的工人献出了宝贵的生命。所以,此时此刻,我提议大家一起为长眠地下的三位同志默哀致敬。
本来闹闹哄哄的球场一下子静了,静得似乎能听到灯泡里的电流声了,且开场好一会儿,比赛都有点沉闷低落,似乎被忽大年的开场白整蔫了,一个个都舍不得气力,球传过来传过去,半天不见断球上篮。不过,中场休息,双方领队喊了两嗓子。下半场哨音一响,双方球员便像打了鸡血,手脚敏捷了,球路流畅了,比分也呼呼地蹿上来了。的确,刚刚交手五六个回合,长安队便占了上风,这不仅仅因为他们是主场,还因为他们换上了一个省队退役的中锋,这家伙实是忽大年的撒手锏,进攻防守,格外卖力,时不时断球在手,五步穿场,三步上篮,直落网窝,潇洒得如入无人之境,似乎满场球员都成了他的陪衬。那渭河领队叶京生忍不住问:这人是咋到你长安的?忽大年不无得意地说:长安树枝高,孔雀东南飞嘛。
比赛结束以后,两个领队跟着球队到食堂吃夜宵,忽大年把厨师的一瓶老白干倒进碗里。叶京生端起来就说:今晚是个喜庆日子,你咋弄得悲戚戚的?忽大年叹口气:老叶啊,为这个球场,一言难尽啊,我一看到亮堂堂的灯光,心里就堵得慌啊。叶京生抬眉问:那是为啥呀?忽大年叹口气:你是不知道,这牺牲的人里有个卢可明……叶京生一听,啪地扔下筷子站起来问:什么?卢可明?可明牺牲了?忽大年点点头,叶京生刷地脸变了,手点着他鼻子喊:你知道不?他是……他是成司令的儿子?忽大年愈发悲戚问:怎么?你咋知道?叶京生几乎哭腔说:这是啥时的事呀?咋没人给我说呢?当初可明先到了我们渭河厂,我觉得厂里到处是火炸药,人家是个独苗苗,就让他到了你们厂……这……这成司令知道不?
忽大年不由得泪水滂沱:唉,好你个叶油子,你咋不告诉我呢?叶京生喃喃说:老首长怕儿子搞特殊,不让我说,我也是猜出来的。忽大年气得一拍桌子:
你个叶油子,嘴还这么严?连我都保密?叶京生顿了一下问:你……你把他埋到哪儿了?我明早去给可明上支香?忽大年闷闷地说:在秦岭北坡上。叶京生盯住问:咋没进烈士陵园?忽大年叹口气:民政上说是工伤事故,不够资格。叶京生将酒一口喝尽:他妈的,不让进烈士陵园,你不会自己建啊?
那天,空旷的食堂只剩下他俩头顶亮着的一盏灯,两人一直喝到夜半时分,酒喝完了,开始喝醋,一碗灌下,又是一碗……直喝得叶京生满口京腔,好像天塌下来都能撑得住,也喝得忽大年一个劲回话:你等我把陵园整好了,你再去上香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