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突然到来的造访,黄老虎格外忧虑登门者的企图。
也真邪门了,他刚从汉中茶农手上买回一斤午子仙毫,忽大年的长鼻子就闻到了。按说他一直跟随厂长麾下,两人从部队到工厂,一路走来有数不清的交往,但是老首长从没敲过老部下的家门,今天竟然夫妇同行进了单元门。这俩人藏着什么猫腻呢?他暗自感叹,老首长出生入死半辈子,帽子却越戴越矮了,居然要屈尊上老部下家里讨茶喝了。他以前跟老领导也曾套过近乎,拎瓶老白干,两根大葱,一包花生米,躲在办公室没高没低一醉方休。而今两人的关系发生了戏剧性逆转,黄老虎祖坟冒烟,主持了长安厂党务工作,忽大年祖坟漏气,降成了副厂长分管后勤,尽管两人在级别上似乎扯平了,但这个“主持”无形中高出小半格,无疑成了这方土地的新主宰,谁来考究都会唏嘘不已的。
显然,省委尚未拿定主意,由他还是哈运来接掌一把手大权,这预示着这两个人会有一场艰难的较量,但文件上他的名字排在哈胖子之前。呵呵,这相当于两军对垒,他占据了优势地形。所以他跟赵天多要了一份文件,反压在玻璃板下,别人看不清什么内容,而他却可以影影绰绰分辨出隐约的字符,常常盯得他热血沸腾,好像人生逼近了一个飞黄腾达的时候。
不过,黄老虎也是有自知之明的,他把自己掩藏得很深,内心激动,脸上平复,相当一段时间他不敢听忽大年汇报工作,感觉这位胶东人只要站到他的办公桌前,就像手摇着皮鞭在头顶晃悠,浑身的血液就一股一股往头顶上冲,不管报告什么他都没二话,还常常客气地说上一句:你是老厂长,你就定了。但忽大年不管报告什么,都要一五一十把来龙去脉讲清楚,黄老虎便会拉他坐到沙发上,面对着面,膝对着膝,目光更不敢有半点游离,所以,两人关系多少有点微妙,老部下也明白老首长是绝不甘于寄人篱下的,尤其是寄于老部下之下,表面的客气恰恰是内心不屈的表现哟!
但是,下班前忽大年突然煞有介事推门说:今晚我俩想到你家去坐坐,也没啥事,就是串个门聊聊天,喝一杯你压在箱底的午子仙毫。黄老虎有些吃惊,老领导怎么屈尊人下,到他家里串门来?来了会不会要酒喝?他从来不做饭,屋里连棵大白菜都没有,更别提油盐酱醋了,这不能说是黄鼠狼给鸡拜年,也是令人难捉摸的。不要说老首长喝了茶会不会刺他几句,就是那个靳子来几句不咸不淡的风凉话,也会让他难堪的。所以黄老虎一个劲婉言谢绝,推说有一摞文件要紧急处理,可忽大年拿出了久已消失的威严:你就不要编了,你上班一个人,下班还是一个人,去你那小庙喝杯茶,没人乘机找你签字,地球离了谁照样转!
其实老首长是不知道,这几天他哪有闲心喝茶聊天呀?如今工厂是两驾马车,哈运来接手生产科研后喜讯不断,已经争取了一年的穿甲弹立项了,反而显得党务工作有点落寞,于是他提出了一个“长安接待日”制度,规定每个领导每周半天接待群众上访。
然而,自己只接待了半天就烦了,上访人哭哭啼啼的,全反映的是陈芝麻烂谷子,而忽大年是为了显示自己的存在,居然提了个上调五分钱夜餐费的建议。他思忖,现在是我黄老虎主持党务,这种笼络人心的事情,应该从主持人嘴里说出来,可忽大年居然嫌他压了报告连连讥讽:我说黄主持呀,咋五分钱的面子都不给啊?
可能老首长也感觉到了别扭,想缓和一下关系吧?黄老虎拗不过只好硬着头皮回到家,匆匆忙忙把小屋拾掇了一番。本来他可以在干部楼里分到三间一套的单元房,可他进门出门都是一个人,就在家属楼要了一套二间的单元房,一间他睡觉,一间他读书。他先把一堆乱糟糟的书归拢了,把挂在墙上的脏衣服塞进了箱子,又下楼抓了两把沙土,把两只搪瓷杯子搓洗了几圈,杯子便洁白如新了。
不过,他估计今晚可能是一场针尖对麦芒的较量,否则这两口子冷不丁到他家来干什么?天天见面有多少话说不完,要到家里来絮叨呢?那靳子很有可能追问,每季度要给省委报告忽大年的现实表现,究竟是怎么落笔的。听说这里的名堂多了,写得好了,老首长可能考虑重新安排工作;写得不好,就可能永远撂下去永无天日了。所以,老首长当下的命运似乎就掌握在老部下手上,人家过来探探口风,乞望笔下留情也在情理之中。
其实,黄老虎对待那个报告一直纠结,写得不好,有落井下石之嫌,将来战友们知道了会把他皮剥了;写得好了,又担忧上级认为他抹不开情面,缺少当一把手的魄力,那就划不来了。所以他思来想去,不粉饰,不贬低,都是些鉴定性的句子。所以这俩人,黄老虎既惹不起又躲不起,尽管一百个不情愿,可老首长的身架太有威慑了,他实在没法驳这个面子,只能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了。
黄老虎收拾完家里,感觉这个家还缺点什么似的。缺少点什么呢?呵呵,那就是缺少一个女人,人家是两口子一块来的,没有女人的家总会捉襟见肘的,果然他静坐了一会儿,想起热水壶空了,如果去开水房打热水,掐算下来会让人家吃闭门羹,引起不必要的误会。于是他从床下掏出一只电炉插上电源,把那只庆功典礼的搪瓷杯蓄满凉水放上。呵呵,这应该是家里最奢侈的电器了,前年他去北京开协调会,别人都进了王府井商场排队买糖果,他跑到冷清的旮旯买了个一百瓦的小电炉,一个人平日吃喝就是凑合,插上电源,热点什么方便极了,可是用上了才知道电炉瓦数偏低,烤个馍还行,要烧开一大杯水,要费些时间呢。
可没等安顿下来,忽大年已携靳子一人拎一只热水瓶敲门了。他诧异怎么来串门喝茶,还怕没有热水伺候?靳子说到你家去,正好路过锅炉房。黄老虎把藏在抽屉的午子仙毫掏出来,一只茶杯捏了一小撮,茶叶遇热水密匝匝立起来,忽大年端起来吹了几口没吮就说:这茶叶地道,看着就是好东西。靳子端起茶杯碰了碰薄唇也说:好香呀。
谁知忽大年喝了几口端着茶杯说:来吧,以茶代酒,为我们苦难的一七〇师干杯!哎哟,这可是俩人从不愿提及的话题,里边包含了太多的纠结和惆怅,但今天这句话却一语双得,既把两人的关系瞬间拉近了,又把近年的不爽勾销了。
不过黄老虎明白,老首长重提一七〇师,是在提醒他端正态度,牢记两人上下级的历史。其实从古至今,哪个枭雄要握住将军权柄,不知会越过多少同僚和前辈,这就是浩浩历史大潮,你忽大年再怎么揪住过去的恩赐,也不能成为现今运行的规则呀。
然而,未等屋主人感慨,老首长话锋一转说:老虎啊,家里没个女人怕不行啊,也该成个家了,你看咱厂哪个干部没成家?哪个不是孩子一窝了?黄老虎心想这可能是佯攻战术,便说:你知道我对成家没兴趣,一个人也好。他朝到厨房接水的靳子瞥了一眼说:一人吃饱,全家不饿,你看那老伊万不也是一个人嘛,人家走南闯北,也过得充实呢。忽大年脸定平了说:你怎么知道人家没有相好的,你看最近一传说专家要撤,他急得整天守在长途电话室,一等就是两三个钟头,知道是给谁打的吗?黄老虎吮了一口茶说:咱今年都三十大几了,谁能看上咱呀?呵呵,老首长你今儿咋关心这事了?忽大年也吮一口茶说:这次多亏你救了黑妞儿和月月,我得敬你一杯,也真是巧了,两个人都跟我有关系,一个是我妹,一个是老乡。黄老虎摇摇头:是啊,那天要不是我恰巧碰上,她两个必死无疑。
这时,靳子端了凉水进来斜睨着黄老虎问:怎么样,黑妞儿漂亮吧?黄老虎明白她问什么,眼前浮现出胶东女人仰面倒地的情形,脸上腾地红到了脖子根,嘴上却支支吾吾:你想到哪儿去了?当时光想着救人了,谁还顾得上看她漂亮不?呵呵……就像你当年救护伤员,注意过谁俊谁丑了?靳子端起忽大年的茶杯敬过去:这可不一样,你们男人就不爱说实话。说完她上厨房找大葱、萝卜去了,忽大年又把浮茶吹了吹说:别看黑妞儿姓黑,人可长得白啊。黄老虎没抬头问:
你咋知道的?这回轮到忽大年目光游离了,说:老虎,你忘了?我们可是一个村的同乡。黄老虎狡黠地笑了:是同乡就知道啊?这时靳子进来打圆场说:是我告诉她的,绝对的小美人。
是吗?啥意思?
挺好的一个女人,绝对的黄花闺女。
你今天就为跟我说这个?
这事还不重要?靳子想给你俩做媒呢!
黄老虎心里咯噔一下,没敢把实话说出来,当年在调查忽大年遇袭事件时,他就怀疑过爱在工地上转悠的胶东女人,进一步调查发现背后可能还藏有奥秘,为啥总指挥一提袭击事件就不耐烦?为啥总指挥办公室她能**?其实,有些事到他们老家一调查就可以水落石出,但他从连福宿舍搜到的那封信里嗅到了异样的端倪,一本精装的《红楼梦》,夹着一片小纸条,歪歪扭扭像堆柴火,似乎写信人想栽赃忽大年,又似乎写信人知道首长什么秘密,谁见了都知道事关重大,万不敢轻举妄动。不过,黄老虎百思不得其解,那张纸条咋会落在连福手上?但他不想往明里挑,即使提审连福,也有意避开了这个疑点。权力是天下最复杂的魔杖,随着职务的变化,有些事糊涂点好,搞得太清楚,自己也会被拖进泥淖拔不出来的,所以他始终没有捅破这张纸,而是冷处理搁下了。
但保卫出身天生敏锐,黄老虎直感老首长与胶东女可能存有颠覆人想象的暧昧,当初他没料到厂长会同意将那女人招进厂,现在他特别担心什么事爆出花来。可现在这个长安一号秘密,被人家自己高高抛起来,还想让他把这颗雷给接住,心计确实也够重的。今天这俩人一唱一和,多少有点想使美人计的味道,这让黄老虎产生了一种莫名的抵触,看来腐朽行为的冲击,是每时每刻都会发生的,一旦中招就可能成为人家手上的木偶,那他就把人格丢尽了。当然,他也确实该想想自己以后的日子了,但那不应该是今天的话题吧?
这顿史无前例的茶叙,两人都喝得精神头十足,电炉烧热水根本供不上,连这俩人拎来的热水都快倒尽了,好像他们又回到了穿军装的时候,也都把窝在肚里的话倾倒出来,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松弛,甚至想开瓶酒小酌几杯,硬被靳子死活拦住了。
喝到最后黄老虎似乎有点松弛,尽管老鹰眼眯着没有当场应允,不过他对靳子能来撮合自己的终身大事,内心还是泛起了丝丝感激,不管这俩人背后藏着什么小九九,表面看来还是存有善意的。靳子也拿出嫂子的口吻:老虎啊,你就别装蒜了,黑妞儿多好个女人,要模样,眉眼正,论资历,抗战的,你俩天生一对。她说着还朝忽大年斜睨了一眼隐隐地笑了。
黄老虎撇撇嘴,一双老鹰眼又眯上了,这么迫不及待,真的是跟我一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