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小翻译最难承受的是,她发现自己心心念念的连福竟然戴上了手铐。
这段时间忽小月听说连福要回来技术攻关,她几乎恼得咬牙切齿,似乎对那个被遣返的家伙已心生怨恨了。有那么急促吗?走时连个招呼都不打,整个人就像人间蒸发了,没有了一点点讯息。忽小月先去保卫科询问,没有人肯道出实情,有的说他判刑去劳改场了,有的说他被抓去煤矿劳教了。那劳改和劳教有什么区别,也没人能说清楚。更烦人的是哥哥见面就说,你俩反正是假结婚,正好顺茬一风吹了。但是,忽小月不愿意,她愈发觉得是连福真心对她好,她在实习期间对人家那么冷漠,没回信也没捎一句口信,人家却在六个月里给她写了三十五封信,有两封还是她提前回国又辗转捎回来的。
那些信对忽小月来说太珍贵了,似乎没有连福的日子,一切都变得乏味了,她常常偷偷捧起那些信笺,想象着鸭舌帽下的小眼睛焦急地睁大了,想象着押运途中的惊险,震天动地的炮声,小战士渴望的眼睛;想象着那纵情高扬的欢叫,竟引来车子棚里一片应和,自己也禁不住哑然失笑了,可这一切又怎能怨她呢?
所以,当她听到连福回来的消息便笃定了主意,要让那小子先过来赔礼道歉,要让他知道玩失踪的日子她是怎么过的,但她仅仅忍耐了三天,就按捺不住怦怦跳动的心房,两腿像不听使唤似的找过去了。
她路过那个冲压车间,那个庞然大物蹲在厂房里像一只怪兽,吞噬着工人喂进的一块块铜板,又吐出一个个圆饼,可是隔上三五天那个强大的冲程就会喘息漏油,进入冲压机下的地沟,就能见到蓄积的一层厚厚的桐油,这是紧箍冲程的密封圈开裂了。可更换密封圈要把机器大卸八块,最快也要一天一夜,尽管操作工可以乘机休息,指标任务却在摇头叹气。
这当然是一个技术活儿,那个张大谝就曾想跟连福把技巧学到手,却没想到那一张张顶级的牛皮,浸进油槽,剪好熟制,甭管多么用心,多是一圈圈废品。显然,密封圈还是一个让多少人苦恼的难题,若是跟不上供给,冲压机就无法正常出活儿。堂堂现代化的兵工厂,多少关键技术一个接一个攻破了,难道活人还能叫尿憋死?哈运来马上想到把劳改分子叫回来,当初连福制作的密封圈寿命三个月,这小子一定有诀窍掖着没传授。
连福如果回来会猫在哪儿呢?忽小月在食堂吃饭听到人议论,可她打听好多人都不知道连福的具体方位,后来她打菜碰见门改户询问,才知道狗东西已回来一周了,正猫在皮具房轧皮碗呢,这话从门大眼嘴里吐出来似乎有点不地道,但她顾不上计较,掉头就气汹汹跑去找人了。这个车间的任务是设备维修,工房内外等待维修的部件像残肢断臂,东一堆,西一堆,稍不注意就会碰伤膝盖脚趾,那个神秘的皮具组就在工房的西南角,忽小月怀揣小鹿赶过去,那道小门正好虚掩着,可那哈运来竟然站在一旁,她断定那个戴着蓝色鸭舌帽的背影就是连福,这家伙正煞有介事地给两个工人絮叨什么。
那俩人应该是给他配的徒弟吧?一个竟然是张大谝,这个从东北就跟上连福学徒的小伙子一心想出人头地,这次终于派上了用场,既可以实施对师傅的监控,又可以把皮碗绝活收入囊中。另一个叫什么张秋生,这小子后来总爱吹嘘学艺的经历,便被人起了绰号张小谝。这俩人都是机灵鬼,见了师傅恭敬得像两个小太监,端茶倒水,摇扇端凳,只差师傅拉屎给擦屁股了。可是尽管如此,哈运来依然跑过来点拨:好好学啊,一窍不通,十年费功。连福则语速缓慢说:方铁桶先盛上菜油,再兑三分之一桐油,清洗牛皮须用高纯度医用酒精。
哈运来一边点头,一边又对连福说:请你回来是帮助工厂攻关的,咋你的皮碗那么紧啊?这话似乎有点下流,忽小月脸上隐红了,这密封环是牛皮做的,形状像漏底的大碗,工人把它说成皮碗完全是东北人的调皮话,现在让哈运来说出来,还是让姑娘感到难堪,以前连福在车子棚压住她亲热,就听他喘着粗气说像是轧皮碗,多糙的话啊。哈运来临走又说:攻关得连轴转,晚上就在皮具班打地铺。
后来,这大谝小谝,一个被支去医院领酒精了,一个被支去库房领桐油了,忽小月这才靠前怯怯叫了声连福,语调里明显含有羞涩。可连福缓慢转过头,坍陷的脸上没有展露熟悉的坏笑,目光竟恐惧地朝哈运来远去的背影瞥望,好像见面说什么也要许可,一双小眼睛眨巴两下就算回应了。
好端端一个人,多日不见咋变成了这样?
尽管两人没说几句话,但见到了久别的爱人,心里还是蛮舒坦的。第二天忽小月又来到皮具房,那扇小门居然关得紧紧的,敲了半天才拉开门闩。她后来明白,各班组的门下班都不上锁,唯独这间房门必须锁好才敢走,因为浸泡牛皮的溶液是菜籽油,以前连福在这儿做皮碗,掰开馒头,蘸上菜油,往热料上一搁,满车间香气四溢,后来工人们排队进来抹菜油,他只好给油桶倒了几勺桐油,谁再想占便宜烤油馍,就只能闻到一股橡胶味了,当然这些都是连福当年的杰作,如今他已垂头丧气无心调皮了。
忽小月每天固定的工作是早上给班组送报纸,这天她把最后一份报纸扔进一个窗口,就想去锻工房看连福干活。这个人干活似乎喜欢装模作样,咬着唇,眯着眼,先把一大张牛皮挑出来,剪成半圆,浸入盛油方桶,告诫泡上两天两夜再捞出来,然后按冲程直径切成一个个皮环。想不到选牛皮还那么考究,必须选小牛后臀的皮,如果直径不够需要拼接,就得把两块皮子茬口切成斜面,严丝合缝架到电炉上烤热,最后在压力机上碾压,一个圆圆的密封环才算成形了。连福说这都是跟德国人学的诀窍,那天老伊万过来把密封圈揉搓半天惊呼,这个连福可以去参加世界皮工大赛了。
听说你是跟德国鬼子学的?
哪儿呀,是我自己琢磨的。
佩服,国际水平!
那你给咱美言两句呗?
可那俩徒弟悄悄告诉师娘:他们也是这样操作的,但装到冲压机上用不了几天就会开裂漏油,惹得谁见谁骂。车间主任火了,喊,如果再干不出名堂,就要把他俩调到冲压线搬大料去。她心软了对连福说:你看俩徒弟对你挺好,热茶给你沏上,热饭给你打上,晚上又给你铺褥子,有啥诀窍教教人家,别让小伙子再挨训了。连福抬眉睨她一下,嘴角闪过一丝不易被人察觉的狡黠,始终没有应声。俩徒弟见师娘偏向他们,便讨好地看着师傅说:我俩在外边抽支烟,你们聊吧。
当皮具房只剩下他们两个人,忽小月走到连福跟前说:你也太没良心了,跑得无影无踪,我还以为你死了呢!连福慢腾腾说:给我定的是历史反革命,抓我走的时候是在半夜,连行李都不让拿。忽小月急问:你怎么又是历史反革命了?
不是说人民内部矛盾吗?连福叹口气说:我为啥不敢给你写信,就是怕连累你呀,可我听说已经不让你当翻译了。忽小月仍旧问:还是你以前在沈阳的那些事吧?
你给他们说清楚,你当时只是个小小技术员,没有他们想的那么坏。连福又摇头说:谁听你说?也没人信你呀,我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忽小月皱皱眉问:那你在铜川都干啥?真是去挖煤了?连福苦笑笑说:还行吧,现在让我负责设备维修,有事就下井,没事就在井口干待着。忽小月看着他惨白粗糙的面庞,突然觉得好个可怜,鼻子一酸想过去拥抱,却被老相好躲开了。忽小月噘起嘴说:那你不想我了?连福神秘地朝门缝看看,压低声音说:我有一些资料,你如果能找到,有用的你留下,没用的帮我烧了,但我们以后不能再联系了。忽小月想问为啥,俩徒弟恰巧回来,连福再不吭声了。
第二天连福干完活就走了,走时依然没有给小翻译打招呼,等她又跑到皮具房,两个徒弟说:一大早就跟保卫科的人走了,说是又回铜川煤矿了。忽小月气得说:你俩也太没良心,我告诉过你们,他走的时候千万告诉我,你们的良心都哪儿去了?
这天晚上,小翻译一个人躲在万寿寺墙外呜呜地哭了,哭得很伤心,连四周的草虫都停止了鸣叫,静静地注视着她的抽泣。上次离厂,你说是被人突然押走的,来不及打招呼也就认了,可这次明明知道自己离开的时间,为什么还是不肯透露呢?她每天过去看他切皮、浸油、压轧……还天真地以为连福可能不回煤矿了,工厂多需要这个人啊!可是他还是大清早被人带走了,带到哪里去了呢?
不过,这连福的确身藏秘技,他加工的密封圈,可以满负荷用上一个月,徒弟俩加工的,只能撑半个月,机油就滴滴答答了,压力就慢慢泄了。气得哈运来跑过来骂娘:你们两个蠢货,叫你们日夜盯着,也没把诀窍学到手,都是谁家养的猪脑子啊!但是,尽管他骂了人家两代人,依然无济于事,只好又派人去接连福回来。
第二次回来,忽小月发现大谝小谝把师傅看得紧了,寸步不离地盯着师傅兑好溶液,一眼不眨地看着一张一张牛皮浸进去,又死盯着把牛皮洗净剪成环形,加热时间和温度也都一一默记在心,甚至师傅握住压力棒的力量变化,也在悄悄揣摩。后来哈运来又来找连福谈话:叫你回来,不是叫你干活,是让你把技术诀窍无保留地传授给徒弟,这一样可以给你记功减刑。
又半个月过去了,连忽小月都对工艺滚瓜烂熟了,可俩徒弟依然心里没底。
这天连福把一瓶酒精倒进茶缸说:今天咱们喝点酒吧,我有时间没尝了。忽小月一看瓶子拦住说:这是医用酒精,能喝吗?可徒弟瞅着师傅往茶缸兑上凉水,吮了一口竟喊好酒。三个男人你一口我一口,一会儿工夫就啃着干馍,把酒精喝得净光,直喝得脸红脖子粗,徒弟问什么答什么,可把他俩乐坏了。大谝问,我们做的皮碗,咋用球不了几天就裂了?连福神秘兮兮地说,牛皮产地不同,浸泡时间不一样,要等颜色发亮了才能捞出来。当晚忽小月要回宿舍了,小谝兴奋地一直把她送到单身大院门口,以为这回肯定出徒了。但是,连福走后徒弟轧的皮碗尽管寿命有所提高,可比师傅的皮碗仍然是一天一地。
连福第三次回到长安封锁了消息,没有任何人知道,是晚上悄悄躲进车间的,白天门就闩上了,谁敲都不开。哈运来想只要把这个劳改犯紧紧看住,不信破不了他手里的秘诀。当然,连福回厂的消息,俩徒弟也没敢给忽小月透露。但是,小翻译发现小谝去食堂打饭,买了一网兜馍、三饭盒炒菜,便悄悄跟上小谝看着他进了锻工房。她凑到门外等了一会儿,听见屋里人说话,心里便怦怦起来,看来又把这家伙接回来了。
但等小谝端了空饭盒出来,她猛地上去抵住门板冲了进去,里边人顿时愣怔了。连福上前问她:你咋来了?忽小月咬牙没有吭声,但她闻见连福一身的酒味,禁不住抽抽搭搭哭了,直骂俩徒弟狼心狗肺,知道喝酒,不知道把她叫来。
连福看她泪流满面,掏出一块手绢递过去,忽小月一把撇到地上,哭诉起自己跟上他的遭遇,从她在苏联实习受到诬陷,到回厂撤了翻译职务,再到勾引她上了军列,又给她戴上反革命家属的帽子,受到了多少亲戚工友的白眼,已经活得没个人样了,眼泪也只能偷偷往肚里咽了……那两个徒弟见师娘越骂越难听,越骂秘密越多,面面相觑退到门外去了,一来想为师傅留点秘密空间,二来有师娘盯着骂他也不会再操弄什么。忽小月这次算把藏在心里的话都骂出来了,感觉稀里哗啦一吐为快,骂到后来她想问连福上次说的资料去哪里拿?可她倏然发觉连福竟缩到了角落,一阵哗哗的滋水声,最后浑身一激灵,双手明显在系裤裆纽扣。
忽小月万分惊讶:你干啥呢?
连福摇摇头:没干啥呀。
忽小月看看溶液槽:你往油槽里尿尿了?
连福一把捂住她嘴:小点声,我就这点秘密了。
这……这是啥狗屁秘密?
你要为我好,千万不要对人说。
我咋说?说你往油槽里尿尿?
你要不说,我过两个月就能回来一趟。
骗谁呢?你的尿就那么金贵?
你不懂,我这是喝了酒的尿。
可怜的小翻译对连福的话将信将疑,她本想深究为何酒后的尿才行,可那俩徒弟大概听到他俩的争执开门探瞅,连福使劲给她挤眼,将她连推带搡出了皮具房。她出去后越想越觉蹊跷,第二天又想去问个究竟,但小门紧闩没能敲开。
第三天,她又去皮具房,依然没人开门,竟然连应声都没了。又过了一天,忽小月心想你们白天不开门,晚上总要出来透透气吧?
吃过晚饭,她就大步去了维修车间,刚走到工房门口果然看见连福出来了,却没精打采地低着头,身后还跟了两个生面孔,她气得迎上去喊他站住,可连福像不认识似的侧身而过,头也不抬向二道门走去。忽小月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的背影,鼻子都气歪了,真想上去狠咬一口。这家伙真够混蛋的,咱俩都闹成食堂议论中心了,你还不理不睬,你想干什么呀?忽小月追上去一把拽住他手臂,连福缩手一躲,竟把搭在手腕上的工衣扯下来,眼前倏地闪过一道黑光。
天哪,连福居然戴着手铐,一只黑亮黑亮的金属手铐,在路灯下黑得刺眼!
忽小月不禁啊了一声,浑身毛发陡然竖起,一阵阵瑟瑟发抖,尽管她知道连福已被开除厂籍关押了,尽管她知道连福已被抓到铜川挖煤劳改了,但所有的说法都有些朦胧,似乎也有些遥远,尤其见到他领着俩徒弟轧制皮碗,就感觉那些传言都不真实。现在活生生的戴铐人突兀到面前,她顿感天旋地转,感觉人像掉进了一个幽深的冰洞,在不停歇地向下坠落,可就在将要砸向洞底时,她蓦然感觉连福给她手上塞了张纸条。她倏地意识到什么,手里紧紧攥着没敢吭声,只见一个生面孔把连福向前一搡,一个拾起工衣又盖到他手腕上,押着连福朝二道门走去了。
夕阳下的影子在地上拖曳了很长很长,从此那个有些弯驼的背影,就深深地刻进小翻译脑海了,以后的岁月只要闲下来,眼前就会闪现出那个双手铐着的背影,而且她快步去追,他会快步前冲,她若停下,他也止步,简直像魔魇一样把她死死缠住了。
这一切是真的吗?忽小月惊恐地注视着眼前的突兀,直到他们走出二道门看不见了,才步履沉重地踏着刚刚掠过的影子朝外走,似乎走了很久很久,才走到单身大院门外。连福真的是反革命?真的是劳改犯?真的是不见棺材不落泪啊?但她忽然又醒悟过来,警觉地四下瞅瞅,躲到树后打开了手里紧攥的纸条,只见五个字:万寿寺佛墙。这是什么意思?这个贼精贼精的沈阳人想告诉她什么呢?是让她去那里祈祷转运,还是暗示那里藏着什么秘密呢?
忽小月坐在路边老槐树下不由得哭了,她从未像今天这样沮丧而又绝望。
前两次她也为连福哭过的,但那多少带有赌气成分,现在她哭得很苦很累,流露着浸入骨髓的悲怆。那哭声当然惊扰了进进出出的单身族,可所有的人远远地朝她望上一眼,便脚不停歇地走了,有的稍稍停顿一下看清是谁,便又一步不停地进楼去了。
后来哭得看管单身楼的大妈也赶过来询问,她依然梗着脖子没有站起来。
是啊,她能给人家解释什么呢?咎由自取,自作自受……后来,她隐约感觉对面树影下有个戴工帽的人在窥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