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别伊万诺夫那天,忽小月本来还记恨着他那口无遮拦的访谈,可厂部通知赴苏实习生都要去欢送苏联专家,她想了想还是带上同宿舍的兰花去了。
那天,厂前区没有张贴花花绿绿的欢送标语,只准备了六束纸质彩花,六个女工手攥着,技术口的头头脑脑都来了,齐齐拥到专家楼下,开着不痛不痒的玩笑,唯有忽大年嗓门大开:啊哈,老伊万呀,回去见到老情人,替我吻一个。
老伊万毫不客气地说:哈啰,你失言了,没颁发勋章,请把你那条宝贝套袖给我吧?说着俩人拥抱起来,眼里都扑闪着泪花。多数人是接到通知从岗位上下来的,他们都与专家有过多多少少的接触,临别时刻不少人眼眶湿润了,手拉着手诉说着彼此知晓的酸甜往事。兰花本来跟着小翻译寸步不离,可她见到门改户便主动跟上,去帮专家搬运行李去了。
忽小月觉得工厂至少应该摆几副锣鼓,敲敲打打也有点气氛,古城脚下,从无到有,既有功劳,也有苦劳。可她知道两个国家现在吵架了,吵得要让专家们撤回去了,留下那一堆暴露的没暴露的难题谁来解决呢?忽小月知道现在生产工艺是打通了,要熟练驾驭设备还需要摸索,现在专家们这么一走,就把麻烦撂给长安人了,从这个角度看,这些苏联人似乎也够狠心的。然而,忽小月刚刚闪过这个念头,就看见老伊万分开众人朝她走来。这让我们的小翻译心里不由得一酸,泪水哗一下涌进了眼眶,等**满怀的苏联人向她伸开双臂,她才回过神来迎上去,两人紧紧拥抱了,忽小月嘤嘤地哭了,哭得像丢了魂似的,老伊万擦去她脸上的泪痕又把她抱住,小翻译反而哭得更伤心了,几乎哭成泪人了。
她在哭什么呢?她是哭自己吗?
老伊万爽朗地说:我们一直在等你呀,你怎么才来啊?忽小月想告诉他,就没有人通知我,是我自己听说了来的。但她想了想只是问:怎么说走就走?炮弹工艺不是还没定型吗?老伊万摸着大胡子说:你们不是有三大纪律吗?一切行动听指挥,大使馆通知我们回国,就得马上动身了。忽小月想了想又说:我听说工艺底图还没描完,你们一走谁来审呢?老伊万吻一下她的额头说:中国人脑瓜聪明,没有我们也会成功的,你的丈夫就是个聪明透顶的家伙,把他叫回来管设备一定是把好手呢。忽小月听他提到连福不由得又想哭了,但大庭广众之下不能失态,只好沉着脸摇了摇头,从衣兜掏出一双蓝线手套塞到老伊万手上。苏联人顿时来了情绪,马上套到手上向人们挥舞,反倒把小翻译弄得直挠耳朵不好意思了。
忽小月转眼看到门改户和兰花已经熟稔了,似乎在与绍什古和尼亚娜依依惜别,先帮人家提上行李,再夸张地和专家们张臂拥抱,像是同吃同住多年,结下了多深的友谊。忽小月心想这个门大眼也是聪明,只在苏联实习了一年,俄语就说得溜溜的了,拉扯姑娘也自有一套动作了。
后来伊万诺夫领着专家们上了一辆大轿车,老人家拉开车窗不停地朝送行人挥手,还把忽大年那只套袖掏出来挥舞,嘴里也不知叽里咕噜说什么,忽然他手按嘴唇朝小翻译一挥,大概只有她知道那是飞吻,内里包含了太多太多的味道。五年前是她从北京机场接上他们的,在西安是她陪着定位划线安装设备的,好像转眼的工夫,专家们又要回去了,但是她却不能到北京去送行了。
忽小月使劲咬着嘴唇,把嘴唇都咬出血了,眼泪又哗啦滚出来,滚过脸颊跌到衣襟上,她想朝老伊万挥手告别,手举起来却挥得很沉很慢。她知道这一离别,他们将要回到莫斯科郊外那座兵工城去了,将要开始熟悉的生活了,也许将再无见面的可能了。如果忽小月也能回到那座城里,他们会去那片浓密的白桦林,打野鸡捉兔子,也会去幽静的沙滩野炊畅饮,也许还会碰上那些快乐的海魂衫,还会和她学跳二人转,最好能再过一次没有干扰的生日,大家可以尽情地喝,尽情地跳,尽情地唱……
直到大轿车驶出工厂大门看不见了,小翻译倏然想起老伊万在人民大厦的旋转舞姿,想起竣工典礼上她穿着蓝色连衣裙做直译,想起因为她的一个翻译错误大发脾气,想起陪同他们游览乾陵时莫名的焦虑……啊,一切的一切都变得遥远了。这时,忽大年、黄老虎、哈运来一行人从她身边簇拥而过,似乎哥哥还朝她点了下头,可黄老虎却视若无人,哈胖子的眼皮更没眨巴。她陡然感到了难以言状的恐惧,一切都在提醒她,自己的翻译使命已经彻底完结了,她现在只是熔铜车间一名小小的文书,根本没有资格在这里流露感情的,天哪!
两个月后,她收到了伊万诺夫从莫斯科寄来的一封信。那信的封口残留着被拆过的痕迹,可她完全没有在意,依然兴奋地告诉黑妞儿和满仓,告诉来取报纸的工友们,苏联专家已经回到了自己家乡,都去黑海边一个小岛度假疗养去了。
她当天就按照信封上的地址给老伊万回了一封信,写得真诚而又静谧,写她走过专家小楼就想起浓密的大胡子,写她站在熔铜炉边就想起老伊万火冒三丈甩袖子,写舞会上他不知疲倦的流畅脚步,写送别时刻眼泪为谁而流……好像她还是一名翻译,好像在她身上没有发生过任何变故,好像她也会赶到那个遥远的国度,继续实习生的日子……
在苏联专家走后的第三天,满仓突然急慌慌在大槐树下拦住忽小月说,工厂准备把万寿寺拆掉了。忽小月心想我哪能去管这个,你满仓以前是和尚,对万寿寺感怀笃深情有可原,尽管那片瓦房早已改作五金库了,可在长安大墙内留存一座庙宇显然不妥,何况现在的忽小月,落毛凤凰不如鸡,哪有阻止人家拆庙的能耐?她呵呵问:怎么?你想留着它,将来好回去当住持?满仓把头摇得像拨浪鼓:你不懂,那后院连福藏着东西呢。
什么?忽小月像头上浇下一盆水,连福咋还藏着东西?
是啊。满仓左右看看,寺庙粮仓有道夹墙,他放了些东西。
是吗?忽小月摇摇头,不是都被黄老虎没收了吗?
你不知道。满仓焦急了,他被抓那天,让我把埋在他床下的青铜器掏出来,连同一个小本子给藏进密室了。
那你为啥不揭发?忽小月故意吓唬,告诉我等于引火烧身。
火已经烧上身了。满仓急了,等那寺庙一拆,啥秘密都暴露了。
忽小月顿时想到连福给她的那张小纸条,想到老伊万夸赞过的神奇本子,那个本子一定记有很多秘密,找到它,说不定又会把她调回技术科当翻译;找到它,说不定还会抽调连福回来搞技术。
礼拜天,她跟随满仓去一探究竟了,厂区里上班人都在生产线上忙碌,万寿寺外几乎看不到人影,为了不引起别人注意,两人沿一条林荫道,一前一后来到寺院后门。想不到小和尚现在还留有后门钥匙,进得寺内把门反扣,蹑手蹑脚来到前院,尽管里面格局依然,可内容全变了,曾经供奉释迦牟尼的大雄宝殿依旧威严,两棵从印度恒河移来的菩提树高耸挺立,哗啦啦的树叶声似乎在招呼两位久违的僧客。殿门倒是大开着的,几排木凳,一张长桌……忽小月旧地重游,似想捕捉昔日旧痕,却被满仓摆手止住,来到大铁钟后的膳房前。
只轻轻一推,门就吱呀一声开了,两人闪身进去,满仓熟练地把门闩上,随手把地上一个竹梯架到墙上,自己噌噌爬上屋梁,示意她麻利上来。可忽小月一踏竹梯咔嚓乱响,上到一半她仰望和尚,意思是她上还是不上?满仓朝她勾手催促,她只好埋头再爬,终于站到了窄窄的屋梁上,上边三角空间空空****,居高临下可见各房陈设,阳光透过瓦楞麻乱地落在墙上,衬映出旋转飘舞的尘埃。
这让忽小月不由得紧张起来,这不是要做飞檐走壁的草上飞吗?这时满仓下颌朝她一努,翻过中间斜梁压低嗓音:你踩稳横梁,几步就过来了。忽小月只好硬着头皮一点一点挪动,手抓椽子都能感觉到灰尘的细腻,挪到最深处,有一溜木板搭成的两米宽屋面。满仓示意下面就是夹墙,自己弯腰揭开板子,纵身一跳就下去了。
这个地方真够神秘的,别人会以为她是来偷东西,还是想**的呢?忽小月手抓棚木板朝下溜去,溜到最后手臂抻直坠下,正好落到满仓怀里,她猛一使劲挣开来,发现工衣拥到胸前,一定露出了粉红的胸罩,小和尚好像还朝那儿扫了一眼。天哪,这可是她的一个秘密呢。她在苏联实习时,发现当地女人以胸高为傲,喜欢用胸罩把**托得高高的,她也悄悄买过一只戴上,**还真的变高挺了,说话办事也添信心了。可她只戴了两天就被人发现了,过来过去的实习生都爱偷偷朝她胸上瞅,大使馆一位女秘书打来电话,语气生硬地让她把胸罩卸了,我们是中国人,不能入乡随俗装扮妖艳。回国后忽小月再没敢戴胸罩,她和西安女人一样找条布带,缝上几个暗扣,把**紧紧勒住。可是她那**,像不断充气的皮球愈发膨大了,怎么缠也缠不住,她只好又把胸罩悄悄戴上了。然而,在这样一个隐秘的地方,露出了胸罩该多尴尬呀。忽小月慌忙把上衣朝下一拉,双眸警惕地看着满仓,看得小和尚满脸羞红直说:我咋了?
忽小月定住神,半天才看清了这片狭长的空间。
所谓夹墙,也就是一间没有窗户的密室,地上散乱放着过时的报纸和零碎的陶片。满仓用电工刀把地角一块石板撬开,惊现出一个小土坑,塞满了布屑和碎纸,他蹲下去统统掏出来,没见小本子,也没见青铜器,他有些诧异地仰脸对忽小月说:我亲手把三件青铜器藏进去的,还亲手把小本子塞进了卣壶。忽小月眨眨眼,用脚把垃圾拨了拨,再瞅满仓的眼眸突然感到一个莫大的凶险。天哪,这和尚也是男人呀,该不是上次见过她的身体欲火中烧,设计了这么一个阴谋吧?她越盯他的眼睛越觉像充盈着邪火,便说:满仓,你骗我来,你想干啥?满仓急忙辩解道:我可没骗你,这里以前是寺院藏粮的密室,老和尚圆寂时告诉我,这儿藏有一尊唐代鎏金佛像,我把这地方告诉了连福,他把收藏的东西都搁这儿了,后来那些东西被黄老虎没收了,可我在密室地板下还挖了个小洞,也能藏东西呢,也没被人发现过。可是我就奇怪了,里边的东西咋都不见了?
忽小月气恼地说:满仓,我可告诉你,这里是庙堂,是佛祖待的地方,尽管佛像不在,可气场还在,你要想干坏事,佛祖一定看得见。满仓一听摘掉头上帽子说:你误会我了,我绝没有骗你的意思,站在佛寺净地,我向天发誓,以前我是准备剃度的和尚,现在我是一个熔铜工,可佛祖戒规我一条都没忘。忽小月将信将疑瞅了瞅说:这能说明啥?和尚也有好有坏。满仓只好指着墙上的脚窝说:
我先扶你上去,咱们到院子里说。
忽小月踩住墙壁上的脚窝,小腿发颤,满仓双手托住她脚板,她感觉那双手就像两把钳子,往上一举她便坐到了屋脊上,这才感觉脱离了险境。这时她才注意到这道夹墙处在僧房顶头。但这么一个隐秘的地方,地板下的东西怎么会不见了呢?两人返回地面都不说话,到院子水池边把脏污的手脸洗了,又拍去满身尘土,一块儿出了后门,满仓把铁锁咔嚓扣上了。
这时,忽见前边小路上远远过来两个人,渐渐近了才看清是门改户和兰花。
这两人的感情发展得好迅速呀,也没几天就形影不离了。那兰花竟然不知羞地告诉别人,门改户可爱亲她了,每次亲她都会把她舌头吸出来,说这是苏联人的爱法,想不到派他去实习技术,还把人家的接吻技巧学了回来。忽小月本想拐到马路边躲开,门改户却快步过来喊你们干啥呢?她只好说来庙里转转。门改户问她见到啥稀罕了?忽小月摇摇头,似乎有一种不祥的预感浮上来,那门大眼似乎还飘过了一丝得意的佞笑,佞笑还飘进了兰花的眼眶。
等他们走过去了,满仓说这俩人早就好上了,门改户出国前俩人就躲在这片玉米地黏糊,就被他撞见过好几次,忽小月一听心里一个劲儿发愣,这兰花的本事真大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