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此保障队长特别懊悔自己没能阻止一个姑娘的轻率。

那天就是打红了天,也不该叫毛豆豆去冒那个险了,她还是一个没有谈过恋爱的姑娘,应该在工厂绘图室里描描画画的,却扑进了炮火连天的战场,成了战斗中唯一牺牲的女性,让忽大年啥时想起都是一阵阵疚痛。当时,毛豆豆一边系鞋带一边说:忽厂长,我去,我去吧?

你去?忽大年当然不忍心叫个小姑娘上去了,可马铁龙却喊起来:对了对了,你不是火炮技术员吗?快去看看,火炮能不能打了!这个该死的马铁龙,火炮出了故障,你把搞弹药的派上去有什么用?但没等忽大年反应他又喊:警卫员,你护送技术员下去看看,子弹来了就是用身体挡住,也绝对不能人出问题!

说着两个人便顺着山涧一条小路,溜向山坳深处的森林去了,脚下似乎灵巧得像爬山竞赛,很快步话机里就传来毛豆豆安全抵达的讯息。忽大年注意到对面山上在不断向森林扫射,他操起步话机告诫毛豆豆戴好钢盔,躲到树干的阴面,情况摸清楚赶快回来。毛豆豆告诉他,有两门加农炮还可以凑合,但是……

但是什么呢?应该说这支印军是驻守东线最为硬朗的部队了,连印度报纸都吹嘘,他们是在北非参加过“二战”的王牌旅,前些年驻扎在缅甸,几十年经历的战事不断,手持装备全部是意大利的,小山炮、重机枪、喷射器,连手握的冲锋枪都是刚刚开封的,一个个趾高气扬越过了实际控制线,想等着中国军队来送死的,今天的战事波折说明报纸的吹嘘不无道理。

但是,我们的军队就是草包吗?马铁龙率领的这个师参加过百团大战,重创日军坂田大队,参加过平津战役,吃掉过蒋介石两个师,后来从青海进入西藏克节朗,也是让敌人闻风丧胆的劲旅。这两支王牌之师在这么一个狭长的垭口相遇,谁胜谁负,真难预料。不是说狭路相逢勇者胜吗?此番相遇就要分个高下了!牛二栏猫腰过来建议,还是叫当兵的把炮拖回来修吧?忽大年骂道,炮在山坳树林里,进去是下坡,想拖上来难于登天!

马铁龙听见俩人嘀咕就说:实在不行,我派战马把炮拖上来,没有炮这仗就没法打了。

忽大年猛然咬着牙冲牛二栏说:我们下去看看再说。这个车间主任显然害怕极了,支支吾吾不知想编啥话把任务推掉,保障队长却不容分说地喊:快去,把火炮维修班长叫过来!

什么?你要下去?你想立功,也别在我这一亩三分地上折腾!马铁龙伸手将他拦住,不行!下林子太危险!

这小子还一语中的了,忽大年确实有些想立功,只有立了功才可能让首长知道自己带兵的能耐,离开那个一进去就苦恼的长安厂,回到部队就可以让他彻底脱离苦海了。但这只是他内心的算盘,万不能让这小子知晓了,所以他在马铁龙面前依然强势,狠狠地在空中挥了一下拳头。等牛二栏把火炮维修班长领过来,忽大年一把拨开老战友,一猫腰出了掩体,顺着刚才毛豆豆跑下的羊肠小道,疾步朝着森林飞快移动。

马铁龙见状吓坏了,这个老战友真的不要命了。他命令所有前沿火力压制对面山腰印军的火力点,一时间密集的枪炮声,像年三十的鞭炮噼噼啪啪爆响起来。印军也许发现了这几个人行动诡异,忽隐忽现地向他们扫射。忽大年尽管知道敌人子弹射程不够,可听那子弹嗖嗖地响,似乎真像他吹嘘的那样都绕着他飞落了。但他丝毫不敢松懈,东闪西晃,瞅准前方树桩扑过去,又瞅准危石冲过去,很快就沉进山坳下的树林里了。

这西藏高原就是这般奇特,山上危岩嶙峋,几乎看不见一棵大树,可进入了山谷,树木又茂密得令人心醉,尽是白杨、槐树、桑树,争先恐后朝天吮吸着阳光的馈赠。这块林子有方圆七八里,就是钻进一个团外边也看不见,林里幽静得能看见兔跑听到鸟鸣,若不是这场突如其来的战争,可能永远都不会被人打搅的。但今天可就惨了,不时有子弹扫过落下一片片树叶,与那上百年落成的腐叶叠压到一起,等忽大年飞步冲进森林深处,子弹声似乎真的远了。

他看到两门火炮已经被战士们拖到了山石后边,毛豆豆兴奋地拉住他围着两门火炮检查,一门炮管弯了,但炮身尚好,一门炮栓扭了,炮弹推进去合不上膛。毛豆豆居然傻傻地说,想把战士们集中起来,一队人扛炮管,一队人卸炮身,只要凑好一门炮,就不怕山上暗堡敲不下来。可那一脸胡子的火炮营长强调这里是原始森林,树高林密,地下松软,腐草落叶足有一两尺厚,像铺着一层厚厚的被褥,即使火炮修好也支不稳,炮也就没准头,我们还是快调增援部队吧?

增援?现在全线都开打了,哪有火炮可以调来增援。忽大年恼怒地喊道:你给我好好听着,我在部队就是师政委,现在是军委任命的保障队队长,我咋命令,你咋办!营长不敢吭声了,战士们在忽大年指挥下,很快就把两根炮管卸了,二十多人又抬起沉重的炮管,咔嚓一声推进了另一个炮膛,大家几乎忘了这是在战场上,忘情地一片呼啦,血腥的战场陡然竖起了耳朵,引来敌人一阵阵盲目扫射,似乎老兵的气场把子弹都挡在了森林以外。

可大炮坐落到松软的腐草上,咋解决瞄准问题呢?火炮营长又无奈地瞅瞅他,忽大年让战士们绑了一副木梯,架到白杨树上。然后派侦察员上去观察,必须一炮把印军指挥所炸掉,否则我们的位置一暴露就会挨打。战士们摇动炮管瞄准印军目标,可仰角超过了加农炮设计,炮弹出膛瞬间,强大的后坐力会使炮身翻过去,不但打不中敌人,还可能伤了自己人。这时毛豆豆出了个鬼主意:能不能把炮管固定到树干上?

这能行吗?忽大年稍一思忖,好像有点道理,便命令所有战士把绑腿解下,扭成两条粗绳将炮管缠到树干上,绳头由四个战士拽住,打炮时拽紧,瞄准时松开,没想到这一招不但防止了火炮后仰,还提高了射击精度,后来有人总结这是加农炮参战史上的第一次。

第一发炮弹进膛,树梢上的观察哨不停地报告参数,炮管不停地移动,终于一声“放”,炮弹呼啸着飞向目标,观察哨报告偏左一度,调整炮口,拉紧绑腿,又一声放,又一声轰响,敌人没来得及转移,指挥所就被摧毁了。接着在观察哨引导下,山腰上的明碉暗堡一个一个都被炸掉了,忽大年几乎能从步话机里听见马铁龙兴奋的呼叫。

最终等那冲锋号响起,忽大年指挥炮口瞄准溃逃方向连打几弹,狼狈的印兵一个个站住投降了,山坳里隐蔽的突击战士呼叫着,向山地发起了最后的冲锋,漫山遍野一片震耳欲聋的喊杀声,残存在暗堡壕沟的印军吓得丢枪弃械扭头就逃。

忽大年激动地喊叫毛豆豆拿茶来,可他忽然转头看见毛豆豆中弹倒在血泊里,卫生员正在给她宽衣包扎。他妈的,不知从哪飞来的流弹,在她肩下钻了个枪眼,鲜血泉水般汩汩直冒,纱布都换不及,压住一沓,马上染红了。忽大年见过的血腥多了去了,却从没像今天这样让他心疼难耐,他猛扑过去狂喊:毛豆豆,毛豆豆!姑娘已经合上的睫毛竟然灵性地张开了,声音微弱地告诉厂长:茶水凉了。忽大年紧紧搂住姑娘,那长长的睫毛张开一下,马上又轻轻合上了,他知道一切的一切,都已经成为过去了。

忽大年蒙了,顿时对胜利失去了热情,呆呆地靠在白杨树旁,望着胜利之师继续沿着山谷穷追猛打。听说印度军长最后乘坐直升机逃离了战场,在飞机上给总统语无伦次地说,中国军队神出鬼没,打仗没有章法,失败不可避免。后来忽大年见到了被俘的印军第七旅的旅长,这位经历过“二战”的准将半是赞叹地说:你们只用了一天,就攻克了一个王牌旅,贵军用的什么武器,那么大仰角还能摧毁我们的碉堡?忽大年苦笑笑说:这是个秘密武器啊!

后来,马铁龙把这件事完完整整地报告了总部首长。

那天师长冲进了山坳,朝着木呆呆的忽大年迎面就是一拳头:老哥呀,你真行呀,没有你,我这回就惨了,我要给你请功!说一千道一万还是火炮发挥了作用,可惜那位勇敢的炮弹技术员永远地走了。当然,忽大年对请功没有阻拦,他觉得克节朗战斗的胜利,至少证实了他有剑走偏锋的军事才能,也为重返部队埋下了伏笔,说不定首长一高兴,又让他去哪个师挂衔报到了。怀揣了这个念想,他几次拐弯抹角试探马铁龙,为他请功的报告送上去没有?马铁龙不解地说:你都是当过师政委的人,还在乎立功授奖?忽大年只好实话实说:我不在乎能不能立功,但我在乎首长对我的看法!

从此,忽大年再也没有问起过立功授奖的事,他知道领导的看法是关键,不是常有人说看法大于宪法吗?后来,对印作战班师回朝,部队在北京召开了盛大的庆功大会,他在会上见到老首长成占武,还没等他开口,首长就郑重告诉他:这次对印作战,你表现突出,已通报地方了,省委已经承诺考虑取消对你的处分了。忽大年一听急了说:我,我是想回部队呀,我在地方上根本不适应,没准过几天又会弄顶啥帽子戴上。成占武严肃下来说:再别胡思乱想了,现在兵工厂需要人手,你是部队转业去的,知道武器的重要,管理兵工厂最合适,我只提醒你一句,千万把两个媳妇处理好。

什么什么?我哪有两个媳妇?这没影儿的话你都信啊?忽大年气得把一等功奖章猛别到胸脯肌肉上,转身就去了北京火车站。

那场鏖战结束以后,毛豆豆还在师部卫生所抢救了半天,但是由于子弹打断了动脉,流血过多心脏停止了脉动。部队将她和牺牲的战友一起埋在了边防哨所旁边,让她的魂魄永远守卫祖国的西部边陲。忽大年离开西藏那天,又一次和牛二栏赶到哨所旁边的墓地,几十座新堆的坟茔静静地卧在那里,每个坟前都插着一根松树枝,在秋风里摇摇曳曳,显得格外萧瑟冷清,又似在诉说浓烈的硝烟已经散去。

忽然,有个银铃般的声音从遥远的山坳飞过来,飞过山石,飞过树丛,在耳畔悠悠萦绕,使得忽大年不由得想去捕捉那个声音,但那银铃声又淡去了,淡得侧耳细听也听不见了,他有点落寞地托住左耳,又托住右耳,只有厉风吹过的哨声一阵紧似一阵。

后来,他叫牛二栏守在山坡,自己跑下山扛上来一个长安的炮弹筒,一步一步挪上山坡,端端地竖到了坟前,又用砾石在弹筒上刻了一行字:长安兵工毛豆豆。然后,他把半袋茶叶放到坟前,把罐头瓶里的茶水慢慢酹到坟上,默默地站在那里心如乱麻,任凭风把衣服吹起,把军帽吹走都没挪动脚步,终于两行泪水从眼眶跌下来,摔到塑料套上碎了……唉,那双会说话的眼睫毛就这样走了,永远地走了,永远驻守在边防线上了……

多年以后,忽大年在行将老去的时候,特别怀念跟他经历了战火洗礼的毛豆豆,特意派儿子到西藏克节朗去寻找她的墓碑,想再给坟前栽一棵树的,可儿子在实控线上走了整整三天,竟没见到毛豆豆的坟茔,好像姑娘俏丽的身躯被高原强劲的风沙吞噬了。忽大年气得想骂老战友几句,可是电话好容易拨通了,曾经威风凛凛的师长竟然脑梗说不出话了,他哽咽着喃喃自语:是我把她带出去的,可我没能把她带回来,她才二十三岁啊,还迷恋露天电影呢,还没找到男朋友呢,突然就在我面前死了,死得我好心痛啊!

蓦地,他的手上一松,那个跟随他多年的罐头瓶掉到了地上,可那玻璃杯居然没有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