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忽小月醒悟,哥哥没能恢复党内职务是自己连累的。
事情完全是在不知不觉中发生的,当时工人们的伙食比上年好多了,肚里的油水也不知不觉绵厚了,脸上也慢慢浮上了红晕。但是,苏联专家留下的工艺资料依然堆积如山,如何翻成汉语融汇到工艺里,还有一个缓慢的消化过程。长安能撇拉几句俄语的,有一百多号人,大都是在苏联实习时攒下的本领,可要把那些俄文演变成流畅的汉字,也只有两三个人,忽小月无疑是其中的佼佼者,可她在熔铜车间当文书,无论如何也属于大材小用的。
终于有一天,牛二栏又通知她去技术科帮忙,她自然顺从地过去了。尽管在那栋小灰楼里已没有她的办公桌,也没有分配固定的翻译编号,但她好像成了科里的大忙人,谁都想把她叫到身边释疑解惑,有的问题其实一点就会,但是她不说人家就得琢磨好久。那位刘娜就来问字典上有个词对应的是舞蹈,机器怎么能舞蹈呢?小翻译笑了,放在这里就是震动的意思,大家恍然醒悟放声笑了。
但是也有些问题涉及工艺经验,忽小月也拿不准了,而且这类问题越来越多,直译成汉语就成笑话了。其实也没人任命她是翻译老大,可她自己感觉不自在,搜肠刮肚想寻找准确答案。但是有些问题还是令人费解,常常风马牛不相及。这天她在宿舍整理抽屉,看到老伊万寄来的元旦贺卡,豁然打开了思路,何不把问题集中起来问问老毛子呢?于是,她把所有疑问整理到一本软皮抄上,装进牛皮纸公函信封,端端正正写上伊万诺夫的地址和姓名,又贴了五角钱邮票,骑上自行车将信扔进了街边的绿色邮筒。
从此,忽小月开始了一个热切而又焦灼的等待,她觉得老伊万看到信,一定会放弃礼拜天休息答复的,如果一天解释不完,他会第二天不睡觉也要一一阐述。忽小月熟悉这个俄罗斯人的秉性,当年为了解决退火炉温差超高,一连三天不睡觉,弄得专家楼所有人都得陪着他加班,等到解决了问题竟然趴在**睡了一天一夜,吃饭都懒得去餐厅,服务员端到房间吃完又躺下呼噜起来。忽小月通过苏联实习时的邮戳算过,一封平信,路途八天,加上老伊万复信时间,来回差不多要十八九天。所以半月以后,忽小月每天都要跑进工厂传达室,去瞅瞅有无国外邮件,一周没有,两周没有,三周还没有,这让忽小月有些沮丧了,送别时信誓旦旦言犹在耳,以后有什么问题,写信问我,随到随复,难道都是客套应付吗?这个老毛子似乎也不靠谱啊?
忽小月后来怀疑寄出的平信路上走丢了,就又抄了一份,并以挂号信形式,寄给了托翁庄园边上的伊万诺夫。她知道挂号信走得更慢,一个月以后她又开始天天往传达室跑了,期望哪一天会有苏联图拉市的函件寄过来,但是一次次让她失望了,传达室老张头说,自从老毛子撤走以后,就没见过国外来的信函,让她不要天天跑了,如果有了他会第一时间通知她的。
也有好心人提醒她,现在中苏关系紧张成这样了,苏联撤走了专家就是想给我们难堪,内部都将他们称为修正主义了,伊万诺夫就是收到信件也不敢给她回复的,谁不担心被自己祖国疑为奸细啊。忽小月想想也是的,现在去图书馆借俄文版的书籍,登记的明细都多了几行,竟要填上成分和籍贯,到了时间一天也不能拖延,还要一页页查看有没有撕扯痕迹。
难道自己又冒失了吗?她把一摞刚刚译好的工艺校对停当,保卫科突然打来电话叫她过去,她以为可能是连福有了消息,不知是福是祸,放下笔头急火火地去了。可是一进门见到一高一矮两个公安,脸色冷得像家里刚刚埋葬了亲人。
高个子公安上来就问:你是不是给苏联什么人寄过两封信?她想都没想就说:是啊,我把工艺翻译中的难点汇总了,请教苏联专家伊万诺夫,可是三个多月了也没回信,我现在正为这事熬煎,要不要再去信催促。这时矮个子公安从挎包掏出一包牛皮纸袋,抽出一件问:是不是寄的这个?
忽小月一看那信皮就知道是她写的,她想拿过来看看里边内容,高个子公安手一挡没让她碰,取出一沓信纸伸到她眼前抖了抖,又从另一牛皮纸袋掏出一本软皮抄,又伸到她面前哗哗抖了抖,问:这都是你写的吗?忽小月瞪大眼睛点点头:是啊,有问题吗?这一个一个倾斜的俄文字母都是她写的,她太熟悉那一个个问题了,可这些信怎么会在他们手里呢?
高个子公安盯着她说:经过我们初步比对,这两封信涉及大量的军事机密,说吧,为什么要通过这种方式传递情报?忽小月啊一声惊叫:什么?传递情报?
整个长安厂都是人家援建的,我们在整理人家编写的工艺,有些数据不清楚,我整理出来请教人家,怎么是传递情报?你别吓唬人,我可胆小啊?矮个子公安却说:你不要狡辩了,这些信件说明你有重大嫌疑,现在只是初步审查,我们还要找俄语权威审看了再说。忽小月有点发蒙:那好那好,你快叫人去审查吧,就不怕是笑话?高个子公安拿出一张表格让她填了再走,在填到家庭关系时,她在忽大年名下犹豫了一下,填还是不填,人家别以为我在拉大旗作虎皮,但不填更不行,人家会认为她想隐瞒什么,于是她端端正正填上了“忽大年”三个字,那两公安交换一下眼神轻声问:
忽大年是你啥?
是我哥呀,我亲哥呀。
她根本没想到,第二天当她走进技术科小灰楼,所有人都冷漠地睥睨她,似乎都想刻意躲开。连她想给谁帮忙校对,一个个怕她有传染病似的退避三舍。
很快负责工艺翻译的宫科长把她叫去问:谁让你把我们的工艺问题报告给苏联人了?忽小月一听就知道他说的是什么,急忙把前前后后解释了一遍。但阅历深厚的宫科长阴着脸说:你应该知道呀,咱们是兵工厂,所有问题都是军事机密,你怎么能擅自告诉苏联人?还说得那么具体?忽小月委屈地说:人家是专家,是师傅,我们是学生,是徒弟,徒弟给师傅请教问题能算泄密?科长叹口气说:我说你就是不懂,不错,我们厂是人家援建的,我们也比人家落后,可落后的地方更需要保密,你问的那些问题内行人一看,就把咱厂的生产状态推算出来了,这可不是个小事情啊。忽小月看着科长的嘴一开一合,不由得心惊肉跳,手攥的一卷图纸很快就被汗水洇湿了。
后来黄老虎派人把她叫到办公室说:你瞅你哥刚刚复职,你就给他添了这么大一个麻烦,你还是先回车间避避风头,等事态平息了再回来。忽小月忙问:是啥事态?还要等平息了?黄老虎闷闷地说:我告诉你,吓你一跳。忽小月催促:
咋了?你说嘛?黄老虎试探:你真的不怕?忽小月冷笑:我现在怕啥,也就是熔铜车间一个文书,连丈夫关在哪儿都不知道。黄老虎本来想解释,让她回车间是保护措施,怕她不理解又跑到厂长那里撺掇,闹得上下不愉快,现在听她这样胡搅蛮缠,老鹰眼瞪大了说:人家公安局已经把你档案调走了,是把你当间谍当特务看呢!忽小月倒吸口气再没吭声,双手绞着衣角僵住了,眼泪吧嗒吧嗒滚出来,掉到地上碎了。
也许没找到进一步的证据,也许还有别的原因,公安局没有抓捕忽小月,只是通知长安厂将此人调离要害岗位。想不到那区区文书,每天记个铜锭产量,收个考勤,发个工资,也算要害岗位呢。
忽小月气恼地在**躺了一天一夜,闭着眼睛睡不着,脑海像过电影一样闪过这些日子的片段,她实在想不通自己怎么会落到这个地步,难道想方设法解决疑难是间谍行为?快下班时忽大年给她打来电话解释:这是个临时措施,人家公安盯着呢,你先下去吧,以后再调回来。忽小月听罢,一句没应就把话机从耳边放下,只听哥哥在另一头喂喂地喊,她蹙紧眉头哐地摔下去再没理睬。
后来她才知道,公安局把嫌疑人忽小月和忽大年的关系秘密上报了,钱万里在恢复哥哥党内职务的文件上画了一个大大的问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