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大年不再想纠结党委书记的帽子了,因为那份开发穿甲弹的报告递上去,总部大院传来一阵谨慎的掌声,这意味着长安炮弹将会填补我军武库的空白。忽大年从西藏边陲回来后,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尽管我们把印军王牌旅打得落花流水,也不能排除对方轻敌的因素吧?
忽大年怎么也忘不了,在中印边境回撤那天,马铁龙哄他去给被俘的印军准将“压惊”,那家伙已经做了战场俘虏,旅长的架势始终不倒,酒杯一碰,叉起一块牛肉说:贵军穿插偷袭,实乃侥幸成功,如果摆开架势,谁输谁赢将难预料。他一听就笑了:兵者,诡道也,这有什么奇怪的?哪想旅长大言不惭:兵者,君子之道也。忽大年气得差点把酒杯摔了:我们是替天行道!但他始终没有发作,知道这位准将的底气,来源于他们的美意装备,不停地像上课:现代战争是铁甲的对抗。言外之意,我军还是子弹加步枪。
这让忽大年羞愧难当,他一回到长安就展开了穿甲弹的研制,一定要让全世界知道,任何铁甲在长安炮弹面前不堪一击。可是他调兵遣将,上下动员,感觉老部下们没有以前好使了,开始他一股劲上来就会发火,一个个像戏里的太监,唯唯诺诺的,可下达的任务却少有按期交差的,就连一帮老臣也变了嘴脸,揉搓得你硬不行软不行,几乎快把他的性子磨软了。这天,他终于想了个办法,让人把黄老虎叫到面前。
咱们当年带兵打仗,打一仗就要树几个英雄。
你发话,看谁行,树起来就是。
焦克己是个老黄牛,为穿甲弹连家都不要了。
噢……?树他可要慎重,他老婆传出好多风言风语。
什么风言风语?我咋没听说?
那个小山东,不光喜欢女人裤衩,还喜欢钻女人裤裆。
黄老虎像掌握了特大敌情神神秘秘地说:焦瞎子整天在厂里忙碌,他老婆耐不住寂寞,隔三差五就包饺子炖粉条,招呼小山东去吃饭,甚至光天化日扽洗床单,一人一头,一松一抻,街坊人都看不下去了。忽大年纳闷问:这有什么?黄老虎呵呵笑了说:有人看见他们把孩子哄睡着,两人钻进了一个被窝,现在满街坊都在嚷嚷,就瞒着焦瞎子一个人,把这样一个窝囊废树起来,厂里还不笑翻天了?忽大年哼哼:这算个啥屁事,他是他,老婆是老婆。
说服了黄老虎之后,忽大年跑到熔铜车间,径直将想法告诉了焦克己,到时候戴上大红花,两尺照片贴到办公楼下,大红喜报寄到家乡,也就光宗耀祖了。然而,焦克己听到激动人心的想法,竟然像吓到了,头摇得若拨浪鼓说:树我干啥?搞错了吧?忽大年诧异:不树你,树谁呀?
焦克己冒汗了,他把厚眼镜取下来,撩起衣襟擦擦说:不是我不知好歹,是穿甲弹项目没有进展,我当上了劳模,军方还不笑掉牙了?我也就是回家少点,其实住在试验工房,睁眼能看见铜料包,闭眼能闻到金属末,心里踏实呀,现在的关键是弹体结构定不下来……噢,现在我正有个重大情报要汇报呢。忽大年心想你要有收集情报的本事,老婆能让人家钻空子?
焦克己拉住他肩膀低声说:昨天渭河厂请我去帮他们调一台油压机,我一去就调好了,叶油子一高兴,赏了我一个信息。忽大年急了说:焦瞎子,你快别绕了。焦克己声音又低一度说:北京军博的馆长是他战友,叫他去看了一个战争回顾展,有一辆展览坦克被穿甲弹击中没有炸,如果我们过去把弹拆回来,内部构造不就一目了然了?忽大年有点将信将疑,叶油子为啥不给他说?转而想想又说:以后你晚上回家睡觉,让老婆孤守空房,时间长了也不行。可焦瞎子却说:她呀,一点不孤单,四个小娃,够她忙的,我回去多了,再怀一个才添累呢。
忽大年苦苦一笑走了,他想绝不能让老实人戴绿帽子,这要在部队早就叫人给收拾了,战士在前方打仗,你妈的还有心插上一杠子。可是他回到办公楼没坐定,叶京生的电话竟打到他办公桌上了,人家京味十足地提醒:我告诉你,动作要快,山西一个厂,也盯上那个穿甲弹了,听说已经派人去拆了。放下电话忽大年挺感激这个北京人,现在掌握穿甲弹结构是关键,这个电话一字千金啊。
当天下午,忽大年就带着哼哈二将,坐上了飞往北京的航班,也是第一次坐飞机,晕得他吐了一油纸袋子。可一进军事博物馆大院他就舒坦了,摆了长长一溜大炮坦克,好多装备还涂有红星,昭示着自己的战功。果然,有一辆坦克前装甲钻进一颗穿甲弹,害羞地翘着半截屁股。这辆坦克是在中印边境中的弹,可穿甲弹居然没炸,连长驾驶负伤的英雄坦克,反摧毁了三辆印军坦克,回来后便成了士兵观摩的教具了。
忽大年迫不及待拉住馆长说:我跟叶京生是同事,我们现在在攻关穿甲弹。
馆长大笑:叶京生说他是搞炸药的!忽大年连忙解释:我们搞穿甲弹弹体,他们做穿甲弹炸药,给个方便,把弹拆下来,我们带回去做个分析。馆长一听便笑了:你们也不想想,要是能拆下来,战士们早拆了,还能等到现在?现在弹和坦克已经融到一起了,要拆就得把坦克破毁了。忽大年在航班上就想到了,说:我派人,把车体割开。可馆长颇为坚定:那可不行,这辆坦克进了军博,就是红色文物了,毁坏文物是犯法的。长安人为筹建工厂与文物人打了几年交道,酸甜苦辣尝尽了,知道什么东西一旦定为文物就复杂了。
夜幕降临了,他们也不想吃饭,忽大年领着大家来到一个戒备森严的大院,门卫进去通报了一声,出来一个勤务兵,领他们沿着一溜路灯的方向,穿过一院一院灰瓦房,来到一处搭满黄瓜架的院子。忽大年抬眼一看,激动得直扑过去,成司令双手叉腰站在门口喊:多急的事嘛,还追到家里来了?
忽大年还是第一次走进成司令的家,这是一间挂满军用地图的书房,一面墙的书架,四个木扶手沙发,一张亮着台灯的写字台。忽大年没等坐下就开始报告:如果把未爆的穿甲弹拆下来,研制进度肯定会加快。成司令给三个玻璃杯斟上水问:你们看了那个展览,看到我们与人家的差距没有?
差距?什么差距?倏然,忽大年瞥见书架里一帧简笔肖像,他的头嗡的一下,事先想好的内容竟迟钝得说不出口了,似乎听到走廊里还有个女人在说话,心绪一乱,如坐针毡,都不知后来成司令告诫了什么,当他起身出门时,一个头发凌乱的女人挡住去路,混沌的眼睛直勾勾盯住他问:
你是长安厂长,你告诉我,可明是自己下的井,还是你派下去的?
忽大年顿时蒙了,支支吾吾不知该怎么回答。成司令过去挽住女人胳膊,背着手摇掌示意他们快走,拐过弯就听见成司令怒斥勤务兵:谁让你说长安来人了?咋还嫌不乱呢?
好像北京的经历让忽大年受了刺激,回到西安一脸苦大仇深的样子,一会儿让哈运来盯住产品质量,一会儿让焦克己拿出科研计划,似乎长安角角落落的齿轮,都在他的鼓捣下转动起来。后来,他的目光盯在了那座灰色的专家楼上。
自苏联专家撤走以后,这座小楼被技档科占了,半层是俄文资料,半层是技术档案。这些日子,忽大年很不情愿到这里来,远远望上一眼,不管心情多么爽朗,马上就会像小楼外墙般灰暗下来,小楼是妹妹的伤心地,也是他忽大年心中的隐痛啊。
从西藏边陲回来后,他一直想在小楼建立一个兵器情报中心。
可靳子却在耳边撂话:你屁股还没坐稳呢,能不能琢磨一下,过年给职工多发两斤带鱼?后来,他想了想还是叫上哈运来去了小楼,见到技档科长宫玉华就说:你们整理老毛子的资料功不可没,现在要盯住美国介绍兵器进展的《简氏防务周刊》,打开长安人的视野,否则,就可能找不到发展方向了。哈运来闻听一再恭维:厂长啊,你中印边境这一趟,真是值大发了。忽大年反瞅着宫玉华说: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可宫科长却噘起红唇问:科里多挂个牌子,增加不少业务,配不配人呀?
忽大年实在不愿对这个女人发火,这倒不是此人漂亮得让人心烦,而是这个女人也是地下党出身,报到那天就串门般推开了他的办公室,感觉她的脸蛋特别生动,两片嘴唇红得妖艳。忽大年看过档案才知道,她是被我军潜伏的参谋长先发展成妻子,后发展成谍报员的。可临解放的头一天,参谋长正欲带她驾车撤离,特务从背后打了一枪,从此便一直在**瘫着了。后来参谋长主动提出离婚,可她声言再婚也要三人住在一个屋檐下。忽大年觉得此女忠诚可嘉,不但提拔她担任了技术档案科长,还把人事档案也归并她管辖。
可那天,忽大年有点不耐烦地说:这个事,想通了要干,没想通也要干!看看老外的武器动态吧,不要说美国了,就是印军装备的坦克,论速度,论威力,咱们都落后了一截子!
正当他憋住气分析了情报中心的意义,焦克己喜滋滋跑来说,军方竟然把插在坦克肚子上的穿甲弹送来了。这让长安人如获至宝,马上安排人手测绘,但是忽大年又有焦虑涌上来,他在上报的科研计划上,打了一个大大的问号。这让焦克己很是郁闷,碰见忽小月路过配料室就喊:密谋啥呢?又递上那份报告问:
你当了几年翻译,知道厂长这问号啥意思?忽小月睨眼一扫,说:这还不明白,忽大厂长有话要说呗。
第二天很多人接到了一个怪诧的通知,要去后山墓园举行一个仪式。
大家感到惊讶,什么仪式要在墓地举行呀?黄老虎挠着头过去想问一下,却得到了一个暧昧的回答:这是行政工作,难道也需要沟通吗?到了秦岭山脚下,大家惊异地发现,在一面平缓的坡地上,苍松翠柏,参差叠映,墓园深处一面石壁,竟覆盖了一块硕大的红布,上面影影绰绰站着几只小白鸽,不畏陡峭,傲然不动,像要观赏将要开始的什么行动。
忽大年一步跳到隆起的土台上,像当年战前动员挽着袖子,两手向下一压,山坡上就静得只剩树叶的哗哗了,而他喉管发出的胸腔共鸣,却把人们心扉撞得嗡嗡直响:今天我把长安大大小小的人物都叫来,不为别的,是要在这儿开一个穿甲弹研制的动员会,大家也别笑我神经病,干吗要到墓园来开动员会?大家看到了吧,坟丘后边正面石壁上,刻有两位英雄的雕像,一个是董存瑞,一个是黄继光,我要告诉大家,这两位家喻户晓的英雄,是我们共和国的英雄,也是我们军工人的耻辱啊!
什么?什么?大家听到厂长意味深长的话顿感震惊,忽大年双手又一压说:
大家都想想,英雄也是人,一定也不想死,可他们手上没有可以毙敌的武器,不得已才英勇献身了。所以,我们这些兵工人面对英雄应该惭愧呀!所以,这两位英雄是子弟兵的骄傲,也是抽打在我们脊梁上的鞭子!现在,这两条鞭子高悬在此,拿下穿甲弹,应是长安人义不容辞的责任!
这时满仓跑过去把红布扯了下来,小白鸽腾地飞起来,石壁上两位英雄冷峻地注视着长安人,旁边还有一组浮雕有点忧伤地盯着大家。忽大年顿了顿又说:我为什么要把长安的英灵也刻在山石上?就是要让这些英魂永远守护我们长安,也守护他们心心向往的工房。所以,我在科研所上报的计划上画了个问号,知道我问的什么吧?问的是大家是否清楚我们肩上的责任!
这时忽大年目光扫到老部下说:老虎,该你说两句了。那黄老虎迟疑一下没挪步,显然他在琢磨忽大年的“耻辱论”,不知有没有犯忌?不知上级会怎样判断?所以他不能公开迎合这个冒险的论断,便定定站着没有动也没吭声。
忽大年恼怒地将手臂一扬,说:同志们,我们现在唱首歌吧?只见他双手握拳,像拳击一样狠狠地扬起砸下,砸得空气都嗞嗞地响,那样子就像要砸烂什么壁垒,把所有人都吓得嘴巴开启着,发出了断断续续的音符:向前,向前,向前,我们的队伍向太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