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美丽的女人,连说带笑地进了车间的小浴室。
听到铁门在外边咔嚓一声锁上,忽小月便穿着红肚兜,打开了一个莲蓬头,温热的水汽冲到水泥地上,溅起一层雾腾腾的水沫。黑妞儿不客气地把头伸到淋浴下,一边打着肥皂一边问老乡:俺看你今天喜滋滋的,有啥喜事告诉姐呀?忽小月站在淋浴外看着黑妞儿的水影说:什么喜事呀,昨天下午叫焦瞎子老婆给腌臜了?黑妞儿嘻嘻说:那个女人满脸疙瘩,就适合小山东去收拾。忽小月苦笑笑说:你这么好的身材,哪个男人看见了都想收拾的。黑妞儿揶揄道:那你哥见过,咋就没兴趣?
忽小月不由得笑了:那是你太笨,听说他就没敢脱你衣服,嘻嘻,你就不会自己脱呀,他要见了保准没魂了,保准跑不动了。黑妞儿双手揉着满头白沫闭着眼睛说:你当时咋不给姐说,现在才说,晚了。忽小月把香皂塞到她手上说:你还用肥皂洗头啊?要用香皂,满身香味。黑妞儿故意讥讽:你就喜欢男人围着你嗅,你瞅那猫叫春,远远就能闻到一股骚味儿,月月你是不是最近有啥情况啊?
忽小月一边帮她搓头发一边回应:你说女大三抱金砖,是真的吗?黑妞儿惊奇地把头伸进淋浴:这还不知道?女人岁数大,会把男人放在心尖上。忽小月也把香皂抹到头发上问:黑姐啊,你都这个年纪了,我看你也不着急,想一直这么单下去啊?
黑妞儿把头从淋浴伸出来说:俺跟你不一样,俺有男人。忽小月吃惊地问:
你有男人?我咋不知道?黑妞儿说:俺男人就是你哥呀,从道理上说,俺是大房,靳子只能算二房。忽小月故意摸着黑妞儿的额头说:你发烧了吧?尽说梦话,还梦想回到解放前?黑妞儿甩着一头乌发:俺告诉你吧,你哥可不是没碰过俺,他狗东西咬过俺。忽小月嘻嘻问:他咬你哪儿了?黑妞儿像是豁出去了说:他咬了俺屁股,俺才扬的手。
忽小月眨着眼问:他真咬了?痛吗?黑妞儿摇摇头说:俺忘了……又麻又痛吧。忽小月故意摸摸她的胸说:快别做梦了,你这对奶都没被人揉过,还这么瓷实,赶紧找个男人嫁了吧!黑妞儿用毛巾搓着四肢说:这你就别管我了,你说你是不是瞄上谁了,说给姐听听呀?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地嬉闹着,等到洗完穿好衣服,姐妹俩听见铁锁打开走出去,门外已站满了等待洗澡的工友。满仓告诉她,大字报已经贴到宣传栏上了,马上就有人围上去观看,但他还是感觉有不祥之兆,一个熔铜工干预上层事务,搞不好会惹来麻烦的。可忽小月却不迭声地谢谢,然后两个女人到食堂平静地吃了晚饭,黑妞儿就去车间上夜班了。
忽小月披着洗净的长发往回走,感觉差不多干透了,用花手绢将长发束到脑后,飘逸的头发像旗帜一样飘来摆去,引得好多饭后男人侧目而望。
其实忽小月在憧憬车间啥时开大会,牛二栏再把她拎出来表扬几句。是的,是她给熔铜车间争了光,那她身上的污名是不是可以抹去了,可以重新走进工厂大楼,又去翻译那些永远也翻译不完的资料了,也许还有机会返回苏联的图拉市,找到那个一脸胡子的老伊万,她要问问那个老毛子,为啥要把她的信交给组织,里边有需要传递的情报吗?她还要去大使馆找到那个参赞问问,她究竟犯了什么错误,让她提前离开美丽的图拉市?要知道那一个简单的“提前”,人们看她的眼神从此就变得不屑了。
当然,忽小月还在心底埋藏着一个说不出口的憧憬,就是要与交通大学的红主编搞好关系,尽管她的年龄大一点,尽管她身上有一块吓人的疤痕,如果两人真能发展起那种甜蜜的关系,她要想尽一切办法,让他一辈子都看不见这块讨厌的印迹。她会紧紧地把他抱在怀里,让他尽情享受女人的温柔,让他永远难忘会说俄语的小翻译。其实,当不当特约通讯员,真的无所谓的。
一个在苦闷中挣扎的女人,居然为了几句表扬,更为了青春的脉动,心底活泛起来了。
其实,这个忽小月对红向东的感觉是朦朦胧胧的。
红向东本是陕北三十里铺考上大学的第一人,但进入交通大学的第四个寒假,他回到陕北老家,看见老爹正给手扶拖拉机抹黄油。这手扶机像个大头娃娃,挂上犁刀可耕地,挂上播箱可下种,挂上拖斗可运货。老爹是农机站的站长,他把手扶机看得像宝贝,常说他有两个儿子,一个是红亚夫,一个是手扶机,现在怎么要抹油封存呢?他刨根问底才明白了,村人嫌生产队吃不饱,悄悄背着上头单干了,沟壑里崖峁上,一家一片自留地。从此村里男人像打了鸡血,个个变成了拖拉机,没白没夜猫在田里,早把农机站忘到九霄云外了。唉,这很明显,那单干就是走回头路哇,搞不好将来黄世仁的故事就要重演了。
他老爹是长征到延安的,攻打直罗镇时大腿负了伤,就在养伤的村里成了家,跟乡亲们的感情别提多深了。晚上,老爹感慨地想起,当年在延安与抗大学员打篮球,认识了一个坐冷板凳的队员,两人都撇着胶东腔,聊了一会儿还曲里拐弯攀上了亲戚,前些日子来探望的战友讲,那小子出息成人物了,怕有通天的能耐呢。儿子若把村里情况写成信递上去,只要上边有头头发话,下边就不敢胡日鬼了。
红向东肩负了神圣使命,胸中便酝酿起昂扬来。他觉得老爹说得对,当年红军爬雪山过草地为的啥?不就是为了有福同享吗?可是当他站到戒备森严的长安大门外,把学生证递进传达室,人家拉开小窗,像审视特务般瞅了瞅说:你老叔人不在,如有信物可以转交?他捂着那封信没有拿出来,从此隔三差五就蹲到大门外等人,终于感动了老张头,领他走进一栋灰砖大楼,见到了朝思暮想的忽大年。此人不像他想象得威风八面,但气场格外强大,细细听完了老爹的忧虑,没表现出一丝惊讶,反而轻描淡写地笑了。
临走,老叔让儿子把他送到公交车站,他俩边走边聊,表弟很快就靠到他肩上了,没过几天就遮住前胸校徽混进校园了,而红亚夫始终惦记着那封信的下落,怂恿子鹿回去追问,却听说挨了一顿莫名的训斥。
后来红亚夫毕业留校了,一晃几个年头过去,校园里的大字报忽然铺天盖地起来,他和几个学生便印了一份战报,也许名字响亮,一露脸就撞响了,连省市图书馆都来函要入档保存。后来有人鸡蛋里挑骨头,说主编名字充满了小资情调,他一咬牙改成了“红向东”。
当红向东纠结怎么把战报影响扩展到工矿去,子鹿把忽小月领来了。
两人一聊就是半天,这个比他大三岁的翻译,居然知道那么多工厂的事情,如果战报笔触能从校园伸展到工厂,何愁不能摧毁腐朽的旧体制呢?而且,他发现这个共和国建设的兵工厂,居然全盘接受了修正主义的体制,连管理流程都是照搬苏联的。所以,革命的烈火不但学校要烧,工厂也要燃起来。可他几次去工厂串联,警卫挡住不让进,在他懊恼的时候想到了伟人一句话,堡垒最容易从内部攻破,如果能把忽小月拉住,就是一把锐利的匕首,这个美丽而单纯的女人,一定会成为联络工人的秘密渠道。
你多看看各地战报,脑袋瓜就开窍了。
你一天看多少战报?不怕眼睛看坏了?
他发现忽小月常常会目不转睛地坐在案子对面,瞅他剪裁东南西北的小报,搞得刻蜡版、推辊子的学生都找茬出去了。是的,以前他也有过青春的憧憬,曾经盯住女生指甲有过莫名的悸动。可自从运动开始后,生活好像一下子升高了热度,好像烧得他忘掉了私情,好像所有的姑娘都失去了**。所以,那天他们一起吃了晚饭,在送忽小月走出校门时,察觉到对方眼眸闪烁过一缕情愫,可革命人怎能沉溺到狭隘的情感里,那可是对革命的亵渎哟,老爹每年去县城看望老战友,哪个不是胜利了才考虑个人问题的?
你是不是嫌我炒的菜不香啊?忽小月低头走着怪怪地问。
没有啊,绝对没有啊。红向东扭回头懵懵懂懂地回答。
那你咋也没个评价呢?
评价啥?让我说啥呀?
你要相信我,我一定会把菜炒好的。
我一顿吃了两大碗,就是我的评价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