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小月那无所顾忌的纵身一跃,击碎了工厂每个人的眼球。
几乎所有可以离开生产线的人,都从角角落落奔向了后区孤塔般的烟囱,人们惊恐地蜂拥过去。已经看不清跳烟囱人的脸颊了,头颅被散开的长发盖住了,静静地趴着一动不动,好像趴在地上睡着了,身上还落了许多槐树叶,只有一只紧握在腰间的拳头,在告诉人们这里发生了长安筹建以来最为惨烈的悲剧!
悲剧的主人已经悲戚地离开了她所挚爱的工厂,但是围绕她身边的人,像被迎面扑来的滚雷打得不知所措。靳子是最先赶到烟囱下的亲人,这时忽小月还在那里趴着,还没有盖上那件浓绿的雨衣。她气喘吁吁呼喊着小月的名字,呼喊着医院,呼喊着医生,但是这位在战场上见惯了鲜血的八路军卫生员,却对忽小月头发下汩汩流淌的血液产生了莫名的畏惧,竟没敢上前托起她的头颅,包扎她的伤口,只是手足无措地盯着地下的人体,心里最先想起她昨晚到过家门口。她来干什么?给了子鹿一把零钱几张冰棍票,如果她当时追下去把她拉上来,让她倒倒心里的苦水是否就不会跳烟囱了?还有,那天丈夫晚饭时还嘟囔了一句,该把月月调回技术科了,熔铜车间就她一个女的。可她当时却说,先等几天吧,月月贴的大字报引起不少议论,不知道又会牵扯到什么麻烦,别让你个当哥的又背上啥黑锅。于是月月的调动耽搁了几天,天哪,如果与我那句顺口的唠叨有关,我不就等于杀人犯了吗?
所以,她刚刚听到有人呼喊忽小月跳烟囱了,就发疯似的往那里跑,跑得腿上发软心里发慌,一路上耳边都在重复她在饭桌上的话。所以她一看见月月就跪在地上拍着大腿喊叫:月月啊,你为啥要走这一步呀?你哥已经准备调你回机关了,昨晚上你到了门口咋不进来?有多大的事你说嘛!咋能走这条路呢?后来还是黄老虎表现冷静,叫人去煤场找来一件绿胶雨衣盖到了忽小月身上,然后他拉过靳子小声说:你千万镇静,现在人越聚越多,你的一举一动都会传遍长安人耳朵,千万不敢乱嚷嚷了。何况,她这性质肯定是自杀,你嚷嚷多了,把你和老忽也裹进去就划不来了。黄老虎的话像给靳子打了哑药,她痴呆呆盯着乱纷纷的人群再不言声了,只是默默地站在旁边看着医护人员处理后续。
黑妞儿赶来时,烟囱下已经围观了很多人,保卫科的人想用绳子把人群隔开,可是后边的人使劲向里挤,前边的人又恐惧地朝后退,人群便有了**,惊恐声谩骂声混成了一片。黑妞儿拼足力气挤进去,看到保卫科的人和白衣护士正把一副担架塞进一辆卡车里。蓦地,她看到了忽小月那双脚,脚上穿着白袜子,却没有鞋,脚上的鞋去哪儿了呢?黑妞儿记得清楚,昨天她们洗完澡,月月穿的是一双白边蓝底球鞋,她觉得挺好看的,还问过她是在东大街百货商店买的,怎么就穿着那双球鞋寻了短见。
她……她真真不该呀,她们洗澡时,她还劝自己赶紧找个男人嫁了吧,不要再惦记她哥哥了。她那时的语气没有一点点颓唐萎靡,话语还那么机敏活泼。
啊,对了,对了,她还羞答答问过她,女大三抱金砖是啥意思?会不会是哪个比她小三岁的男人使的坏呢?她始终没有告诉那个小男人的名字,但这个很容易就能找到的,公安破这种案子应该是小菜一碟。可是烟囱这么高,她要是不愿意,就是两人架着也抬不上去呀?
不过,这些念头在黑妞儿脑海一闪就过去了,她更多地想起月月对她的悉心呵护。那年她来西安寻找忽大年就像没头苍蝇东飞西撞,是连福拉着月月帮她在工地边的农户家安顿下来。她在培训班学习制图,是月月手把手教她识图,怕她不明白,还拉她跑到单身大楼窗口,平视一个人有胳膊有腿,俯视就成椭圆了。她不知道在城里怎样做女人,是月月拉她去洗澡,送她雪花膏,尤其当她被黄老虎光溜溜抱出浴池,觉得把人丢尽了,想脱掉工作服回黑家庄种地去,是月月开导她鼓起勇气,谁若真敢奚落就一头把他撞死。她还总劝说她赶快找个对象,这些年尽管没人能走进她心里,但是月月那份精细那种温情,是那么体贴入微,让她啥时候想起来心里都是暖融融的,那是比情侣都细腻的,几乎两三天不见心里就痒痒了。
她今天清晨下了夜班,看到宿舍**那个包裹就感觉异样,打开看了都是月月喜欢的衣服,干吗要一股脑送给她呢,那件罩衣花色那么艳,自己能穿出去吗?那件蓝裙子月月穿上多美啊,自己穿上恐怕就不会招人眼了。但她这样想想就躺下了,似乎打个盹的工夫就有人在走廊里尖叫,忽小月跳烟囱了,她爬起来就往厂里疯跑,一路上谁都以为她把工资袋忘到工位上了。黑妞儿好后悔,好后悔啊,见到那包衣服就该去找月月的,找到她一切都会避免,都可能会是另一种结果的,可是自己怎么这么笨呢?笨得月月要去寻短见了,自己还想安安稳稳睡个觉?
等忽大年赶到时,地上的所有痕迹都冲洗干净了。他仰头向烟囱顶望去,那令人眩晕的铁梯,几乎碰到云朵了。啊,可怜的妹妹究竟是怎么爬上去的?她难道不害怕吗?就是一个小伙子大白天往上爬也会腿软的,妹妹是受了什么刺激,黑夜爬上了这么高的烟囱?绝对不会是因为工作不顺爬上烟囱的,前几天他去熔铜车间检查就过去说了,等忙过这阵儿就把她调回去,可她带着不屑一顾的样子说:我在这儿挺好,好钢要用在刀刃上。听着妹妹那不着调的话,他真有点生气,当初罚你下车间,先是因为你在苏联实习惹下绯闻,后是因为你私自给伊万诺夫寄资料。小妹啊小妹,你也太没头脑了,工厂的业务怎么能个人去办呢?
又是寄给一个外国人!人家公安盯着要处理,我这当哥的又咋能徇私舞弊啊?
最让忽大年悔恨的是,前天他已经签发了妹妹的调令,可就在那天她搞出了一张“苦恼”的大字报,他是工厂行政总负责,也可以说那张大字报是冲着他来的,又让军代表看见了咬住要说法……我的傻妹妹啊,这不是给哥哥脸上抹黑吗?有这样当妹妹的吗?现在你撒手人寰了,就把痛苦都留给你的亲人了。忽大年突然脑海闪过那次活埋妹妹的情形,他手摸着铁梯对着烟囱喃喃自语:我的傻妹妹啊,哥那是吓唬你呢,哥是想让你找个正经人家过日子……唉,再有一天……再有一天,就把你调回技术科了,你咋就挺不住了呢?
这时,门改户赶来扶住他胳膊劝道:忽厂长,事情已经发生了,您先回办公室歇歇吧,节哀顺变,保重身体,厂里还有一堆事等您处理呢。这个见风使舵的主任在这个时刻,忽然把平时的“你”变成了“您”。忽大年突然止住悲喃冲他厉吼:我听说,昨晚有人,贴了张他妈的大字报,含沙射影辱骂月月,你必须给我查清楚,谁他妈的这么缺德,找到这个狗东西,我一枪崩了去!门改户站定闻声,眼珠子乱转,头像捣蒜不停地上下抖动……
其实在听到忽大年呵斥之前,门改户已经派人把那张大字报处理了。
他暗忖忽小月肯定是昨晚看见那张大字报寻的短见,这确实让门改户始料不及,他本来只是想羞辱她一番,绝没想去要她的命的,看来跟女人打交道的确要多个心眼,民间就说头发长见识短。当下关键的关键,绝不能让人知道那张大字报是出自他的手,那就等于自己手上沾上了鲜血,以后在长安就难有立足之地了。
他慌忙喊叫苑军去把昨晚贴的大字报撕下来,苑军还有些诧异,看大字报的人挺多的,怎么要揭掉呢?门改户没有回答,只让他快办就是。然后,他趴在办公室窗口上,远远盯着苑军把那张大字报撕碎,又盯着他装进垃圾桶,倒进下水道窨井,才坐回办公桌长出了一口气。然后,他对回来报告的苑军说,奖励你半个月假,回老家去看看老娘吧。
后来苑军休假回来了,门改户在单身大院门外拦住他,让他立即赶往沈阳的兵工厂实习去,浑小子做梦都想学电工,连火车票和介绍信都给他办好了。而且离开车时间也只剩下两个小时,苑军捧在手上一谢再谢,撒腿就朝车站跑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