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夜空的星星一定看见连福跑出去找小翻译密谋了什么。

可谓峰回路转,天还没放亮,连福躺在脏兮兮的禁闭室尚未睁眼,就被徒弟摇醒了,听黄老虎训了几句就晃晃悠悠走了。然而,他牵肠挂肚的瓶瓶罐罐却没人回应,这让收藏人好生懊恼,显然他的心上人仅仅发挥了一半作用。于是,这位技术员又躺到农家炕上,望着窗口眨眼的星星放开了思维,忽然他诡异地想到了那个女人,那个穿着臃肿的胶东女人有那般神秘的身世,此时不用要待何时呢?

于是,他夹了一卷图纸做伪装,闯进了总指挥办公室,没想到人家正手背支着下巴,双目怔怔地盯着门扉,有人进来表情也不见变化,好像一夜未眠在思索什么。当他鼓足勇气把遇见胶东女人的细节磕磕绊绊透露出来,人家到底上过战场,连眼皮都没眨巴。

哎哟,遇上这般难堪,还能这般镇静,该有多深的城府呀?工地人都知道总指挥的媳妇是保管资料的靳子,家里还拖着两个没上学的孩子,如今咋又冒出个土腥女人?这个女人如果真的跟他拜过堂,那堂堂总指挥可就摊上大事了,一夫一妻是解放后最得民心的政策,他一个高级干部更应模范遵守,倘若两个老婆在工地上对打起来,整不好会把人抓进监狱,那就别想再耀武扬威,训了这个训那个了。

那位大嫂肯定是来找你的,她知道你的名字,还说跟你是一个……一个村的。连福小心翼翼地选择词汇。

忽大年停顿一下突然抬头问:这么说,是你把她引到指挥部门外的?

我?我没有呀……连福马上意识到,今天难以达到预料的效果了。

你到底想说啥?你他妈的,你到底想说啥?忽大年眼冒凶光,手点着他的额头。

我就是……我就是……

就是个屁!

连福彻底蒙了,那个女人身上一定藏着什么秘密,他本想跟总指挥做个交易,我替你保住这个隐秘,你让我把藏品拿回去,公平合理,都不吃亏。可这个胶东人没他想象的那么脆弱,也没他想象的那么好对付,人家像有充足准备,连福刚刚挑了个话头就引来勃然大怒,一把将帽子摔到桌上,头上一道疤痕光亮亮的,惊得他颤巍巍地不知说什么好了……

忽大年以为自他离开黑家大院,就与怀揣铁砂掌的女人没有关系了。

当他任连长以后,曾经托人打听过叔婶的生活,也问过黑大爷和黑妞儿的境况,好像日本人撤退后,黑家庄平静得不见了波澜,所有的对峙与残暴似乎都沉入了潭底,村里祥和得空气都是甜腻的,只要天气暖和,叔婶就裹着棉袄蹲在破院里晒太阳。他托人捎去了三块银元三块洋布,叔婶把银元拿到手上激动得在衣襟上擦得锃亮,不知道后来是怎么花的。当然,他给黑大爷捎礼还是鼓了劲的,当年能够收留他兄妹该是多大的恩泽啊,可他担心会引起误会,以为他浪子回头想与黑妞儿重修旧好,那就把弥合的伤疤又揭开了,所以他千叮万嘱,要给叔婶讲清楚,这是给三个老人的礼物。

后来他摘下一朵战地黄花,娶了靳子,有了儿子,更对家乡的破窑烂院淡漠了。他想,黑妞儿虽说与他在一张炕上躺了两个晚上,但两人没有完成肌肤之亲,那裆下就像老鼠出洞见了猫,这对男人来说绝对是奇耻大辱,女人应该能理解男人的不辞而别。唯一的担心是他听说黑妞儿一直没成亲,难道她一直怀揣幻想吗?解放后,忽大年在大西北安顿下来,几次想给黑妞儿写封信,可他铺好信笺写上几个字就撕了,他实在不知该怎么称呼,也不知该怎样叙述,其实就是在写一纸清晰的休书。

其实,当初他在红纸背面写的就是休书,只是有些含蓄罢了。平时不想则已,一想似乎就感到自己做下龌龊事了,当上政委了,不要糟糠之妻了,多像千夫所指的陈世美啊,乡亲们会捏着那片红纸,把他骂得狗血喷头的。有两次他去济南开会都走到汽车站了,却在上汽车前那一刻停住了,他担忧回乡探亲会惹出纠缠不清的麻烦,会把已被村人遗忘的往事激活起来。等他坐上火车回到西安,听到子鹿子鱼在屋里欢叫,便又萌生了一丝朦胧的庆幸,那个手掌凶狠的女人可能早把他忘了吧?

不过,还是要预防万一的,万一靳子啥时知道了闹腾起来,他就可能遭受前后夹击难以招架,尽管这个万一,像三伏天飘雪花一样,但忽大年还是忍不住在一个细雨霏霏的晚上,半遮半掩跟靳子透露了几句,想让她以后知晓了有个心理准备。那靳子居然大度地说:现在时兴自由恋爱,你们那是乱点鸳鸯谱,当初你逃婚进了山,家里那位自然就离了。再说了,那个乡下人想跟你过日子,婚姻法还不认呢,咱们有正儿八经的结婚证,她有吗?听靳子这么说,忽大年腰杆陡然硬起来了。是啊,没有结婚证就没有法律保护,他忍不住抱住老婆脸蛋,咬了一口,咬得靳子啊的一声怪叫。呵呵,那张结婚证还是进城后,神差鬼使去领的,连照片都没有,只按了两个手印,现在居然成护身符了。

傍晚,他去了刚刚落成的人民大厦,给苏联专家伊万诺夫过生日,多喝了两杯老白干,回来时脑袋涨涨的,却又想去看看搭好的典礼台。那个钱副市长太渴望明天的典礼了,报纸上会吹嘘他们创造了长安速度,只用了一年零八个月,就将八栋厂房一砖一瓦砌起来了,里边将安装一套德国战败赔偿苏联的热轧机,代表了机械制造的世界水平,想想也是一件让人豪壮的事情呢。

可是当他走出嘎斯吉普,大步流星朝万寿寺走去,猛看到前边有个穿黑褂子的女人,走路姿态似乎挺熟悉的,两瓣屁股一扭一扭,真像黑家庄那个手掌生风的女人。难道那个女人真的来西安了?难道她就不怕被黄老虎抓去吗?他心有忐忑走近细瞅,那人居然头一昂脚步重重地快起来,似乎步伐里拖拉着巨大的失落。

忽大年也不由得加快了脚步,看来那个令他纠结的女人真的找上门来了,看来上午在山门口瞥见的红脸真就是她呀,看来连福的透露没有掺假呀!可是家乡没人知道他现在的位置,古城与胶东少说有上千里路呢,她一个孤零零的女人怎么可能找到这里来呢?

唉,真要是她找来了,那就等于在工地上撂响了一枚重磅炸弹,没准会把工地炸翻的。忽大年横竖想,反正麻烦自己已经摊上了,躲是躲不过去了,躲得了初一还有十五呢,看来……看来前天晚上后脖那一掌就是她的杰作,只有她才有那种不留痕迹的功夫,可她现在跑来干什么呢?

不过,今天可不是前天了,身边两个警卫员寸步不离,她抡起胳膊的瞬间就可能让枪崩了。他快步上去想拉住前边的女人,你就别再搞这些幺蛾子了,这可不是黑家庄,袭击军政要员是要进大牢的,别让庄里人以为是我使了坏水。但是,那妖妖的女人忽然回头冲他诡异地一笑,忽大年差点自己笑出声来,原来是村里没了丈夫的小寡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