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这些年连福对忽小月的眷恋,只有天上的月亮知道!

当年他被人抓进公安局的小牢房,在铺着草垫的地上睡了三天,有个公安扔给他一份判决书,就坐上了一辆运煤回返的大卡车,半夜到了金石凹煤矿。这座矿山居然还是个现代化大煤矿,两个竖井,矿工上下,两个斜井,溜车出煤,旁边还有个让铁丝网围住的小矿井,就是连福劳改的小煤窑。谁料那儿满山遍野飘浮着煤末子,即使在井上放风,不用一会儿,头发就粘满了煤灰。第二天,带班人扔给他一个钻头一个矿灯,就跟着一群犯人下到了千米深的井底。

这个小矿与大矿连通,但连通处有两个带枪的警察守着,等到巷洞深处的掌子面爆破声响,他们便要赶过去将煤块搬到溜斗车上,一个个搬得手脚都机械了,好多犯人一天下来回到监房,澡都懒得洗就睡着了。可连福害怕煤黑渗进皮肤,将来忽小月会不认识,所以他饭可以不吃,澡必须要洗,洗完了来到院子里,感觉月亮都在抚摸自己。后来,那竖井吊篮卡死不能动弹,犯人们索性吃住在煤巷里,反正睡在洞里是黑的,睡到地面也是黑的。但是连福心想,升到地面可以看见月亮,小月也一定会看到,有情人可以通过月亮传递思念。于是他钻进吊篮琢磨了一会儿,换了两个轴承里的钢珠,吊篮便可以升降了。

管连福的犯人队长是个络腮胡子,发现他有这般小能耐,便让他当了设备维修工。谁知,这竟是矿上一个公开的秘密,这维修工太让犯人们羡慕了,白天可以在井口待着,晚上可以去山上的茅屋睡觉,根本不用担心谁会趁黑逃窜。因为犯人即使释放了,也找不到这么好的差事,连福舒坦了两天,想感谢发现自己的人,便用积攒的生活费,买了一条前门烟想送给胡子队长。可队长根本没给面子,说自己现在还有工资,他的烟就抽不完,每月女儿都会给他寄上几条的。

连福也去山坡转悠了几天,发现每户人家都是撇着外地口音的女人,房子也就是个木板搭成的窝棚,有人下了班捏着两个馍头就钻了进去。这些矿工多是刑满留矿的释放犯,似乎都不感觉丢人,只等到天黑净了,就能听到女人颤厉厉的哀号,似乎给这冷寂的山脊增添了一点活力。

当时连福跟三十多个犯人,挤在半间教室大的监房里,不光翻身困难,头顶还是个臭烘烘的便池,常常夜里被人浇得一身尿屎。他实在想离开这个令人作呕的地方了,便揣了半块肥皂钻进了母女俩人的小窝棚。那个黑黝黝的女主人看见肥皂高兴坏了,早早就让女儿睡了,可是连福只期望在这里闭眼睡觉,不想撩动女人。那女人以为嫌她黑一直嘟囔,她以前住在汉水边可白净了,都是煤灰把人给染黑了,等天亮打桶水用肥皂洗净明天再来吧。可连福美滋滋地睡了好多天,把一月的肥皂都给了人家,也没有去撩动女人的意思。

后来女主人知道他刑满释放了,以为连福嫌她年龄大便说,你要不嫌小,我把闺女许给你,你也别害怕,我已经告诉女儿了,谁问就说自己十八了。这山上的人好像都知道一点法律,当天晚上女儿就被母亲教唆着钻进了他的被窝,连福看着月光里小姑娘嫩嫩的小脸,把她的小手紧紧攥住,心里有点疲软。这张小脸有点像小月,弯弯的眉毛,亮亮的眼睛,浅浅的酒窝。可那女儿竟说,她妈说了只有他钻进了她的身子,才算事情办成了。

过了几天,那母女俩见他不动声色,竟然趁他睡熟了,用麻绳把他绑到了**,女主人非要帮女儿跟他做了成人之事。眼看小姑娘脱净衣裳爬上来,连福只好苦苦哀求,他老婆在西安兵工城里,若跟小姑娘成了婚,就把城里爱人气死了。女主人几近疯狂地哈哈大笑:你好好看看这道沟里,哪个犯人刑期到了想回去?回去要抱老婆给别人生的孩子哟!

后来,长安给他发来了返厂通知书,连福找到胡子队长千恩万谢,络腮胡这才告诉他,自己是海军学院的潜水老师,老婆已经跟他离婚了,女儿跟着母亲生活。连福没敢问他为啥从海上到了地下,只是给他深深鞠了个躬,转身又把积攒的手套和工服都扔给了母女俩,天刚亮就上了煤末飞扬的马路,他清楚听见身后一阵抽抽泣泣的呼叫,但他始终没回头,脚下也毫不犹豫。

他一路上都在憧憬,这次回厂就不用藏藏掖掖的了,那位喜欢连衣裙的小翻译还在长安等着他呢。

长安人都清楚忽小月的悲剧是想捂也捂不住的。后来连福在熔铜炉边揪住小河南,问:忽小月怎么了?她到底在哪儿?小河南吓得扭头就跑。满仓在旁边听见,拉住他就往厂房外边走,连福闷头跟着一步不丢,一直走到后区的烟囱下,昔日的和尚表情痛苦地向上指指,又朝地下指指,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连福顿时明白了,他揪住满仓的衣领问:那是为啥?到底为啥呀?!满仓冷冷地说:

都是因为你!

后来和尚领着连福翻进了万寿寺那间小密室,当然没见到青铜器,但他们来到寺外,仰望着后区那根高耸的烟囱发呆,满仓这才哽咽地告诉昔日的夜校老师,忽小月最终是被一张污为美人鱼的大字报击毁了,她在一个漆黑的夜晚爬上了这座烟囱,在天露曙光的时候,像一片枯叶飘落在这块土地上……连福听着听着,脸颊突然扭曲成了榆木疙瘩,一下子仆倒在地上,双手握拳,仰天低号,就像走投无路的羔羊,身体剧烈地颤抖着,却发不出一点点声音……

这无声的哭泣有对忽小月的思念,也有不能原谅的懊悔,更有一种想挣脱什么的无奈,后来这种声音积聚起来冲上天际,划破了长安上空的云朵,轰隆一声炸裂开了。

那声音似乎没有人听见,后来听说当时只有忽大年怎么隐隐感觉有人在哭,哭声细细如丝,却又格外刺耳,他拉开办公室窗帘竖起耳朵,似乎灌进耳朵的尽是金属的撞击声。他不甘心地把苑军叫来细听,只能听到机器轰鸣声,夹杂着电瓶车驶过的颠簸声。但忽大年的耳朵里却灌满了哭号,那声音震得他坐立不安,执意让苑军到后区去看看。果然,苑军过一会儿跑回来说,是那个刚回厂的技术员和熔铜车间的和尚在抱头哭泣,两个人倒在地上,哭得死去活来,把周边的鸟儿都惊飞了,但是只是泪水哗哗,没有一点点哭声呀?

连福想知道压倒忽小月的最后一根稻草,一个劲儿问:当天发生了什么?她为什么……为什么呀!没承想,当他终于被满仓在烟囱下拉起来,那个黑妞儿竟然冷冷地站到了面前,这个女人已到车间找过他几次了,可他远远看见想过去问个究竟,人家却生气似的转过身无影了。现在,黑女人冷若冰霜,明显话里带刺:看你还挺会哭的,泪是咸的,还是甜的呀?

连福顿感意外:我……我去找过你……

黑妞儿一阵冷讽:俺咋觉得你那是啥鱼的眼泪,良心被鞭子抽了?

连福抽了口气:我在煤矿也遭过罪,现在也还是个刑满释放分子……

黑妞儿一把推开拦阻的满仓,说:俺咋看不出你遭过啥罪呢?能吃能喝能吹牛,还能跑到烟囱下掉眼泪。俺可告诉你,俺是给你留了面子,不然,俺就当你车间人的面,把你脸皮剥了。

连福有点懵懂:你要是这么恨我,我明天就回矿上去。

黑妞儿咬牙切齿:咋了咋了?你还摆上谱了!

突然,她扬起手掌,照着连福脖梗猛砍过去,满仓眼疾手快拦腰抱住,铁掌在连福的下巴扫了过去。

连福见势伸头:你打,你打吧,只要你能解恨,你把我劈死吧!

满仓松开手臂:黑姐啊,有啥慢慢说,打几巴掌解决不了问题。

黑妞儿手指颤抖:你真是个王八蛋哪,忽小月对你多好啊,哪天不念叨你几回?可你个王八蛋,人一走连封信都没有!

连福急忙辩解:黑姐,我就是心里有她,才不敢给她去信的。你想,有人老从监狱给她写信,那她还能在兵工厂里待吗?

黑妞儿微微一怔,眼睛瞅着地下思忖,道:那俺问你,你不给她写信,为啥还要把她给你的信退了?俺告诉你,就是你那“查无此人”,让忽小月绝望的!

什么?她看出是我写的“查无此人”了?连福瞪大了眼睛,黑姐呀,我在警卫室窗台看到小月的信,我是又激动又害怕,可我知道我不能害了她呀,我就把信封悄悄拆开,把我的回信装进去粘好,信封上写了“查无此人”,又偷偷放回到窗台上。你们是不知道,我们煤矿这种信每个月就是一堆,好多人害怕影响亲人不敢收,可我知道信皮上有寄信地址,无主信肯定会退回寄信人,忽小月撕开信封就能看到我的信……那回,我们胡子队长发现了这个秘密,还冲我伸了大拇指……

黑妞儿从衣兜掏出一封信摩挲,手臂竟不由自主颤抖起来,这信是她在收拾忽小月遗物时看到的,她俩洗澡时几次听忽小月说过,想不到里边会藏着连福的回信!

连福猛地上前抓住,急忙撕开边角,一下把信纸抽出来,刚一展开就捂到脸上,哇的一声放声大哭:月月啊,你咋不拆开看看呢?这里边就是我的回信啊!我……我浑,我浑啊,我是个王八蛋,我不该把回信藏到你的信封里啊!

连福哭得瘫软在地上,他没想到这些年自己期期盼盼的重逢,会成为刻骨铭心的悲怆,会成为他永远无法饶恕的罪孽,会让他一想起来就有生不如死的纠结。他以前想到过无数种悲苦离散,唯独没有想到小月会绝望地爬上烟囱……她在那高高的烟囱上,一定想过这个连福咋不给她回信呢,还把凝结了浓情的信给狠心退了。退得可耻,退得可恶,退得天衣无缝,退得毫无征兆,即使在煤矿劳改的日子他也没有这般悲凉啊!这一退小月就去了,永远地去了,他已没有机会去弥补了。

突然,他抓住满仓领口问:你说,人究竟有没有来生?如果有来生,我愿做牛做马伺候月月,让她享受公主一样的待遇,让我们一天也不分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