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列在哈尔滨附近一个小站缓缓停了,两排荷枪实弹的战士围上来。
没想到有那么多部队首长跑来迎接,领头的就是当年八二三炮战接收长安弹药的扈水生,这个干练的教导员已成长为边疆军区后勤部长了,彼此寒暄了两句就上了北京吉普,在一条曲曲弯弯的碎石路上行驶了四个钟头,终于看到一排干打垒的营房,远远像一个个白色蒙古包,面对呼啸的狂风不屈不挠。
扈水生把一个身披呢子大衣的军人拉过来介绍,这是他们华军长。没等忽大年点头,华军长上来就拍打他肩膀:老兄咋这么慢哪,成司令早就来了电话,火箭弹马上就到,一个“马上”就是整整两天两夜啊。忽大年苦苦一笑没解释,列车在路上就没停,但他知晓华军长在八路军时是副参谋长,属于纸上谈兵的角色,但人家在雪域高原打出了威风,率领一团战士神奇穿插贝利小道,立了个令人咋舌的一等功,又调过来守卫乌苏里江了。彼此都有过部队的经历,说话就不用客套了,这批反坦克火箭弹雪中送炭,但是从军长到部长都没有释然的表情,反而一个劲儿忧心,现在气温零下三十度,我们战士是在雪地里与苏军装甲周旋啊!
吉普车又进山涧转了好久,终于来到一面高墙围住的山坳里,进进出出的军人像怀揣了秘密使命,各走各路,目不斜视,烘托得气氛异常严峻。忽大年注意到,参谋部好像跟八路军时没有多大变化,一面墙的地图,红红绿绿的箭头,一张长条桌子,十多把木椅子,似乎只多了一块大沙盘。
当年的副参谋长已成了响当当的军长了,自己要是还待在部队能扛上什么衔呢?他听到扈水生介绍,老毛子欺侮我们缺少破甲武器,他们巡逻队缩进装甲车,动不动就会窜过来骚扰,早先他们背枪拿棍砍砸渔民,后来变本加厉端枪对着战士,现在干脆撕掉了伪装,直接把钢铁装甲开上了我们宝岛。忽大年提醒道:我们这批火箭弹,就是反坦克火箭弹。
晚上俩人在指挥所对酌,华军长把一碗酒倒进肚里说:我告诉你个事,上礼拜我们一个连长带领一班战士上岛巡逻,老毛子大概从瞭望塔上看见了,冲过来十几个手持冲锋枪的士兵,为首一个瘸腿少尉听见我们勒令他们退回去,居然用枪管在雪地上画了一条江一个岛,然后写上几个数字,意思是说一八六八年这个岛就归他们管辖了,这不是扯淡吗?我们连长在雪地上打了个叉说,珍宝岛一八六八年还没形成,还是中国江岸的一部分!
忽大年透露自己以前是一七〇师的政委,说:老毛子这么霸道?有没有王法啊?两军对垒勇者胜!华军长端起酒碗,说:我知道你是老政委,面对当前兵势,有何高见?忽大年有些尴尬地笑笑说:哎呀,败军之将,何言其勇?
这时,扈水生把忽大年拉到沙盘跟前:今天,军长出面也是有事,不瞒你说,我们想缩短培训环节,请你们直接给战士们进行火箭弹培训,保证不出半月,这种火箭弹就在部队普及了。忽大年这才明白,华军长为啥这般热情,培训军械本是后勤部的任务,现在叫生产企业来教练,显然是火烧眉毛了。
第二天,部队抽来了一百多名战士,大家钻进一个巨大的帐篷,只在讲台边生了个汽油桶改装的火炉,战士们冻得直跺脚,开始咚咚声杂乱,后来步调一致了,咚咚咚地动山摇。但等焦克己开口,帐篷里又鸦雀无声了,感动得焦瞎子走到战士们中间说:穿甲火箭弹的奥妙,在于弹头上有个铜帽,击中装甲的瞬间,会吸附在铁甲上,跟进的电子射束会熔穿钢板,钻进坦克内部爆炸,战士们一听激动得嗷嗷叫,这下看他老毛子的装甲敢不敢嚣张了。
可没料到,随后两个老兵的示范竟然出了大麻烦。
当时战士们全站到一面雪坡上,目不转睛盯着演示方向,生怕漏掉哪个要领。这时,一个老兵肩扛火箭筒蹲到地上,瞄准百米外一辆报废的汽车,一声“发射”,火箭像横飞的流星冲向目标,轰的一声,汽车粉身碎骨爆燃起来,战士们一阵欢呼。又一个老兵瞄准一辆靶车,又是一声“发射”,火箭又飞向目标,靶车又在战士们的欢呼声中爆燃起来……但是,大家一回头,发现射手仰倒在地上了。焦克己慌忙跑过去,老兵双手捂着右眼连声哎哟,等救护医生赶过来,眼眶已成了熊猫样,血色的泪从眼角汩汩涌出来。
妈的,咋回事?等忽大年快步赶过去,老兵上了救护车疾驰而去,他知道这是火箭弹后坐力超标造成的。可他妈的见鬼了,火箭弹咋能有这么大的后坐力?忽大年瞅谁都不顺眼,差点把焦克己一把掀到雪堆里。
然而,就在他们紧张分析火箭弹故障时,忽大年接到了田野从西安打来的长途电话,说调查组已到长安,人家就没有商量余地,要求他们立即返厂接受调查。忽大年告诉他火箭弹试射发生事故,这时候咋能丢下问题自己跑回去?但是,刚过了一小时田野又转达调查组的态度:人家更加坚决了,看样子不回来不行。气得忽大年双手抓住话筒狂吼:这到底是谁的意思?
长安人没想到会在演示时发生如此难堪的事故。
可这是前线,不具备事故分析条件,大家只能靠经验判断。忽大年知道任何埋怨都可能使问题雪上加霜,晚上扈水生拉他去吃饭,他只喝了一口稀饭就来到雪地里,冷风把**的脸打得生疼,似乎只有带哨的狂风能让他冷静下来。于是他迎着风雪,听焦瞎子分析了事故原因,估计近来工厂管理松弛,全弹装配混进了尚未退火的后封盖,导致后坐力增大酿成了事故。
忽大年拿着分析报告,深夜找到华军长解释:这应该是个别现象,不会大面积发生。可是军长沉下脸说:我们盼星星盼月亮,却盼来了低劣的火箭弹,我是该谢你呢,还是该骂你?你看吧,本来我想今晚正式请你喝一杯,酒我都拿来了,这酒还能喝吗?看来我们是空欢喜一场啊。忽大年略一沉吟:这样吧,明天再做一次实弹观摩!
这可是破天荒的事情,由长安人上靶位演示,这就意味着这次的成功与失败都将载入史册,可能会像当年加农炮威震金门,让诗人记者不断在报纸上渲染,也可能打靶失误成为工厂的耻辱,遇到什么波折就会拎出来恶心人。焦克己听到这个抉择一脸不悦:咱随行人都是技术口的,让谁端发射筒打靶都是问题。
忽大年没有回答科研所长的忧虑,转身来到招待所一间屋外敲门,却没等应声就推开进去了。忽子鹿见父亲突然进来一骨碌爬起来,不好意思地扯了扯身上的毛衣。
他摆摆手让儿子坐下,自己也在窗边椅子坐下。噢,这件蓝底红格的毛衣是靳子用了一个夏天织成的,她织得很耐心,织一片就套到儿子身上试,稍不合适就拆开重织。今年入冬儿子穿到身上,好多人都以为是在商店买的,每每被问得要抿嘴哭出来,母亲已经永远离他去了,毛衣却温暖地留下来了。
子鹿见忽大年坐下没有吭声,盘腿坐在床头笑笑说:老爸这么严肃呀,真够吓人的,昨晚我们几个年轻人实在憋不住,出去喝了点哈尔滨啤酒,味道醇,不醉人。父亲眼光柔和下来:我才不管你那点屁事。然后定定看着儿子的圆脸蛋,又不吭声了。
子鹿歪头端详父亲问:咋了?找我有事吧?忽大年不由得一怔:你说我找你干啥?子鹿拍拍脑袋说:是不是想叫我明天当射手,让当兵的瞧瞧咱长安人的风采?忽大年尚未跟任何人提及此事,不可能有人给儿子通风报信,他怎可能有这般敏锐的嗅觉?也许冥冥中有一种思维的潜流,他未置可否:你说,你行不行嘛?子鹿腾地站起说:咱厂这次来了九个人,除了我是靶场试验工,其余的都是摇笔杆的,论打靶也只有我上了。
常言道,父母在,儿不长。可忽大年感觉儿子已经长大了,他为了母亲敢跟膀大腰圆的大兵拼命,这就是儿子成熟的标志。所以,他后来见到儿子没有一句责怪,反而安慰说:再长几年,他就不是你的对手了。的确,儿子失去了母亲该是多大的打击,要承受多么悲怆的痛苦,但是料理后事那几天,儿子守在他身旁寸步不离,像大人一样嘘寒问暖,夜夜跟他头挨头睡在一起,白天出门又肩靠肩走在一起。甚至,还和监控老爸的两名看守混熟了,一进家门就给人家端茶倒水。看他们爱吃辣子,还去自由市场买了一斤干辣椒,切得细细碎碎,泼了一勺花生油,小家伙眼睛都蜇红了,一吃饭就端到俩人面前,把两个看守感动得直说,这娃真懂事,其实小家伙是怕老爸被看守欺侮呀。
而且,等他从牛棚回到家惊异地发现,以前两个儿子邋里邋遢的,鞋脱得东一只西一只,臭袜子塞得满床下都是,一本本连环画垃圾似的乱堆胡撇,可是自从母亲走后,屋里出奇地整洁了。晚上如果他回家晚了,俩儿子会一直坐在昏黄的灯下等着,桌上永远搁着他偏口的一瓶酱黄瓜和一块锅盔馍。这次子鹿本可以不来的,是他自己找到焦克己要参加考察,想给老爸路上解解闷。父亲微笑着欣赏着儿子的鼻子,那鼻子像他妈妈的,挺挺的,直直的,把凛然正气全凝聚到鼻梁上了,好像从母亲离世那天起,儿子就一下子长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