盈虚坊这一段成了沪上各家媒体的宠儿,三日两头地被曝光。前几日刚刚有长篇通讯报道,前国民党高级将领到大陆寻根,在盈虚坊守宫找到了他失散近四十年的发妻,夫妻破镜重圆,双双返回香港;这几日,连篇累牍的文章又将盈虚坊老屋屋顶显现观世音画像的事体大肆渲染了一番。
盈虚坊常家“小开”常衡步一遍又一遍也读着这些报道,愈是固执地认为“春风已渡玉门关”,是修复盈虚坊的大好时机了。便整了几个通宵,写出详细规划、具体步骤,喜滋滋拿去恒墅,请他的学长冯景初签字。
冯景初左右回避不了,斟酌词语,委婉言道:“常震老弟,我是这么考虑的。你才是正宗盈虚坊后人,对盈虚坊原貌成竹在胸,由你提出修复计划归名正言顺,且顺理成章。这份报告递上去,有关方面肯定要组织方方面面专家进行论证,我来挑这个头比较合适。你看呢?”
常衡步也晓得冯景初头上顶着多个头衔,做事体必然要顾虑许多。不过由他来组织专家论证却也不失为一步高着啊。便笑道:“冯兄,你若助我完成这桩大事,巽姐在天之灵也会感谢你的!”说得冯景初心里面七上八落地不安宁。
却说常衡步修复盈虚坊历史风貌的报告层层递交至规划部门,数月下来并不见回复。盈虚街对面那片棚户区的动迁工作却急管繁弦地拉开了帷幕。区动迁指挥部租用了盈虚街小学沿马路的一排活动室,设立了盈虚街旧改一期工程现场办公室。第一步开展的是每家每户定人口,定房屋面积的工作,拉起了横幅大标语,左一条是:“法律法规是动迁工作的准绳”,右一条是:“全心全意为老百姓谋福利”。标语下面,左边画着盈虚坊旧改一期工程的远景规划图,数年后,在这片棚户区上将立起六幢二十二层的高层住宅楼;右边张贴着市政府颁发的动拆迁房屋管理政策与办法,立即吸引了众多居民伫足观看,有的还抄录下来带回去研究。那间办公室更是从早到晚门庭若市,唧唧呱呱地比茶馆店还闹猛。
盈虚街棚户区的改造成了街上居民茶余饭后啣在唇边滚在舌尖的头号新闻,也成了许飞红吊在心口悬在眉头的头等大事,因为她租赁的店铺正好属于要拆迁的范围。房东已经来打招呼了,要她在这一、两个月内务必搬离。房东道:“许老板,不是我们不讲情面,动迁组宣布了,在规定时间里签了约,有好多优惠政策的,我们也不想拖政府的后腿呀。
许飞红一整夜一整夜地睡不着觉,满肚子怨愤和委屈只有半夜里自己和泪咀嚼。没有了这间店铺,不仅生意难做,就连睡觉都成问题。难不成自己只能回到盈虚坊的三层阁跟母亲哥哥外甥女挤着住?许飞红心里面一千一万个不情愿。三层阁条件差倒在其次,自从阁顶显现过观世音画像后,那里就成了常家的藏宝库了。平日多出了许多规矩,不准这不准那的。大日头天或者落雨天,还要帮他们用电风扇不停地吹屋顶。许飞红哪里肯去受这份窝囊气?思来想去,她还是决定另外寻找合适的街面房子,哪怕多出一些租费呢。
接连好几日,许飞红索性停了下半天的生意,专门抽出时间找房子。她把盈虚街及前后几条马路都跑遍了,仍没有寻到合适做店铺的房子。有的是待价而沽,晓得沿街面房多半用来开店的,便漫天开价,许飞红做的是辛苦生意哪里承受得了?有一两处房子地段价格差强人意,打听下来,他们的地段不久将来也要动迁,那又何必再折腾一次呢?眼见得搬房期限愈来愈近,许飞红一筹莫展,急得嘴边起了一串燎泡。
这一日,许飞红又像无头苍蝇般在外面空转了半日,傍晚时分才快快不乐地转回来,却见母亲正候在店铺门口。吴阿姨远远地见着她,喜孜孜地迎了上来,道:“小茧子,今日家里有点小菜,你随我回去吃夜饭吧。”
许飞红也是起了点疑心的,平素这般时候母亲都在忙别人家的饭菜,今日如何得了闲空?只是心中郁闷,懒得费神,便随母亲去了盈虚坊。果然楼梯口的小圆桌上排了几碟小菜,一碗红烧肉煮蛋,一碗清蒸扁鱼,一碗黄豆芽炒油豆腐,还有一碗冬瓜扁尖虾皮汤。四碗白饭都盛得堆尖,兆红和红果就坐在桌边等着她呢。
他们一家千年难得在一起吃顿夜饭的,说说笑笑倒也和乐。红果下学期就要进中学念书了,磨着姑姑要买这样买那样。许飞红心不在焉,嗳嗳嗳地全都应承下来。许兆红他们房管所也有人派去参加动迁组的,所以晓得许多事体。有人家为了多分一套房子夫妻假离婚的;有人家跟动迁组捣浆糊,假装发神经病的;有人家还作死作活威胁动迁组的……历历落落讲下来,他重叹一声,拍了下桌子道:“这种人家怎么想不通的?政府是为了他们好,送给他们好房子住。我是巴不得盈虚坊也早点动迁,我看过市政府的条文了像我们家四个人户口,人均在四平方米以下,两套一室户总归好分到的。”许飞红嗔道:“你不要白日做梦了,盈虚坊哪里会动迁?”
许飞红心里希望得到一间沿街面可以开店的房间;许兆红却在想,红果妈妈回来了,他能得到一个一室户就满足了。
吃完饭,许飞红帮母亲收拾了碗筷就要走,却被母亲一把拖住了,道:“小茧子慢点,姆妈今天有话跟你讲。”
许飞红心里格登一下,果然啊,醉翁之意不在酒啊!
许兆红跟许红果坐在外半间看电视,吴阿姨就拉着许飞红进了里半间,在床沿边坐下。吴阿姨脸上堆满了笑,颧骨都球起来了,声音糯糯地答:“小茧子,你今年虚岁二十八了吧?妈妈像你这个年龄,你都满五岁了。对面陆大娘子多少霸道的人,倒亲自跟我来提亲了……”
许飞红腾地站起来,板着脸道:“你给我回了她,叫她趁早死了这个心肠!”
吴阿姨摁着她肩膀让她坐下,道:“无论如何你听妈妈把话说完好吧?跟你说心里话,妈妈是喜欢陆马年的,多厚道,多实在,你跟了他不会吃亏的!”
许飞红道:“天底下厚道实在的男人多得很,不见得我都去嫁?”
吴阿姨用手指戳了戳她的额角,道:“把你给惯成这样!有的话我不得不说了。妈晓得你心里想冯令丁,可是人家已经跟常天葵定亲了……”许飞红又要立起,被吴阿姨硬拽着,便将脸扭向一旁。吴阿姨晓得她不信,索性把话说得煞根:“小弟这个人做事一向稳重,不事张扬。关照了,定婚的事家里人清爽就行了。他现在的身份,不想让弄堂里的人当闲话调料。原来两家大人商议,十月国庆节就把喜事办了。可是小弟又调到动迁指挥部工作,忙得脱头落攀,只好把婚事推到明年去了……”
许飞红用力挣脱了母亲,两手摁住耳朵,撕心裂肺喊道:“骗人,你们都在骗人!”喊着朝外奔,乒令乓冷撞翻了椅子,将楼登得劈历拍辣响。惊动了一幢楼里的邻居,嗖嗖地一个个伸出了脑袋问:“作啥啦?作啥啦?”许飞红却一阵飓风似的不见了影子。
却说冯令丁担任了盈虚街旧改一期工程指挥部的办公室主任,每天坐镇盈虚街督战。指挥部也是考虑到他对盈虚街的情况比较熟悉。而且在盈虚街老百姓中有一定的威望,才将他放在这个如同火山口般的位置上。冯畹丁却是由街道党工委派出也参加了动迁工作小组,成天就泡在那片棚户区里了。姐弟俩每日都要搞到星夜才能回家。回家后还要凑在一起交换情况,研究研究对策,总要搞到下半夜才能睡下。冯景初有他自己做不完的课题,一个人关进书房,不问天下大事。陈家进和陈戈壁两位男士看会电视,打熬不过先行休息了。却只有李凝眉,总让吴阿姨翻着花样做夜宵,小火温着。她便守着,非守到令丁畹丁都回来了,看着他们吃了夜宵,方才歇落。
李凝眉一来是心痛儿女,见儿子起早落黑忙得连头发都没有时间打理,鬓脚毛渣渣连着胡须,人像是多了十岁。便嗔道:“莫仗着年轻任意糟蹋身子,老古闲话讲得对,老来疾病都是壮时落下的!”冯畹丁自回到守宫,毕竟在荒漠穷壤中磨去了许多傲气,看淡了许多恩怨,与李凝眉的关系也和谐了许多,“姆妈、姆妈”叫得也顺口了。李凝眉见她眼圈乌青,唇边长了疗疮,便也常常规劝:“畹丁,政府的工作是要做好,可你不能跟小弟那样拼命,到底也快四十岁的人了!”每每让冯畹丁为之动容。
李凝眉还暗藏着一宗心事。盈虚街头上棚户区的动迁工作这般热火朝天;盈虚街里面几十爿工厂近日也轰轰隆隆开进了掘土机跟大吊车。听讲有新加坡大商团投资建造高档宾馆。盈虚街一头一尾都天翻地动了,唯有中段的盈虚坊,依然是“深巷无人雨长苔,小院修竹间疏槐”,出奇地闲适安宁。可李凝眉凭着她深闺女子的慧黠和精明,预感到盈虚坊这份闲适安宁不会长久了。她担忧的是,一旦盈虚坊被改造被拆迁,她的守宫会遭遇如何的命运呢?所以,每每令丁畹丁吃着夜宵谈论工作的时候,她就闷声不响坐在一旁倾听,期望从他们的言谈中获得经验,摸清风向,以便事到临头不至于乱了阵脚而从容应对。
已入秋了,却是一年中最气爽神清的季节。夜空如水,新月似描,风送来隐隐约约的桂花香。冯令丁下班回家,想着两三个月的努力没有白费,已有超过半数的居民与动迁组签下了合约,年底前完成任务胜券在握,成天绷紧的神经稍稍松弛下来,合着脚步竟哼起了电视剧《上海滩》的主题歌:“浪奔,浪涌……”近两年,周润发扮演的许文强成了大众偶像。
有人在暗处鼓掌,笑道:“令丁,你的嗓音不错,兴致也不错呀!”
冯令丁收了步子,目光寻去,却见一个精瘦的身影,一对眼乌珠却是幽光灼灼得精神。他应该称他“爸爸”了,可一时仍调不转舌头,平时随畹丁姐喊他“舅舅”喊惯了,便还是喊了声“舅舅”,问道:“这么晚了,还没逛够啊?”
常衡步走近了,有点尴尬地笑笑,道:“年纪爬上去了,记性落下来了。我再量量步子,核对一下老宅的位置。”
冯令丁马上明白了,常衡步是专在这里候他,要打听他那份报告的下落。冯令丁恰恰最怕他问这桩事,忙打岔道:“天葵还加班吗?这几日实在太忙,都没给她打电话。”
常衡步道:“这两天她倒回来得早,单位里不加班,家里头加班。说是她的导师又发现了新的穴位,对唤醒脑神经记忆很有效果,她就给天竹用上了。”
冯令丁问道:“常天竹病情有好转吗?”
常衡步摇摇头,叹道:“这么多年了,哪里能回转过来?我只盼她不吵不闹,太太平平,也就不错了。”
冯令丁道:“我是答应天葵的,和她一起照顾姐姐,可是我只说不做……”
常衡步忙道:“天葵不会怪你的,她晓得你现在做的是大事体。我几次催她到守宫找你,她还怪我扰乱军心!”
冯令丁心里涌起一股柔情。常天葵中医学院研究生毕业,留校搞科研,每个礼拜有两天要去香山医院门诊。冯令丁每每想起这个活泼可爱的姑娘,总是满心的歉愧。小姑娘拳拳之忱地爱着她的丁丁哥哥,可丁丁哥哥能给她几分真爱呢?冯令丁只能用一份婚姻来报答她,而婚礼又因为自己工作太忙,一拖再拖。小姑娘却对他毫无怨言,总是一往情深地顺从他,支持他。倘若常天葵此刻站在他跟前,他一定会将她拥入自己怀抱的。冯令丁抑制住了感情的涌动,他晓得他是回避不了常衡步的问题了,常衡步已经把话说得这么明白,若再装戆,太伤老人的心了。便道:“舅舅,你让天葵来找我,是关于你那份报告的事吧?”
常衡步孩子般笑起来,道:“我就是想托你打听一下,规划部门对修复盈虚坊究竟是个什么意见?好几个月了,总得给个说法吧?”
冯令丁略斟酌,道:“舅舅,我先告诉你一个数据。单说我们一个区吧,像盈虚街棚户区这样的危房简屋,还有一百多万平方米啊!共和国成立这么多年,老百姓的居住环境还这么差,他们还能心甘情愿说社会主义好吗?所以当务之急,是要让老百姓安居乐业啊!政府财政有限,总要用在刀口上对吧?”
常衡步眼珠子黯淡了一层,道:“我晓得了,政府眼下是顾不上修复盈虚坊的,我该把那份报告撤回来的。”
冯令丁见他沮丧的样子,于心不忍,又道:“舅舅你不要灰心,总归会有办法的,旧区改造如果单靠政府财政,恐怕一百年也完不成了。市里面有了新的思路,就像前头那几爿厂区,招商引资,土地置换,巧艄公善借八面风嘛。等我这般忙下来,区建委可以牵头,邀请各方专家对舅舅的报告进行专题论证,你看呢?”
常衡步眼乌珠又活络起来,笑道:“令丁,只要你把舅舅的事挂在心里就行了。还有,切勿跟天葵讲我找了你哟。”
冯令丁会意地点点头。两人道别,一个往前,一个拐弯。守宫与恒墅之间的违章建筑至今未能拆除,常衡步回恒墅,还得绕道。
冯令丁回到守宫,冯畹丁已候他片刻了,道:“我经过你们办公室,灯已经暗了。怎么这点路走到现在啊?”
李凝眉正端着温温的银耳红枣羹出来,笑道:“是让你岳丈缠住了吧?他来敲过两次门。我道你还没回来,让他坐着等你,却不肯,掉头就走。”
冯令丁笑笑,捧起银耳羹簌呼噜一口喝去半碗,道:“肚子还真有点饿了。”
李凝眉嗔道:“恐怕又没有吃晚饭是吧?你那只胃,终有一天要给你看颜色的!先垫垫饥,我去替你下碗面条去。畹丁也来一碗吧?”
冯畹丁忙道:“我是吃过两只菜包子的,有这碗银耳羹就够了。”
李凝眉去厨房了,冯令丁便问:“大姐,你等我?又遇到什么情况了?”
冯畹丁蹙起眉尖道:“你晓得为什么东北面那一片人家死活不肯签约吗?他们有个榜样在呀!”
冯令丁一挑眉梢:“谁?”
冯畹丁道:“就是人称陆大娘子的那位。强横霸道,野腔无调地放出话来,说是不满足她的要求,就把坟墩头筑在那块地上了!”
冯令丁暗自惊诧:怎么会是陆马年家?便道:“她有怎么样的要求?”
冯畹丁道:“我们已经在政策范围内给她最大的优惠了,可陆大娘子偏要再分一套,讲她的小儿子就要结婚了。要她拿结婚证书出来,又拿不出。听张阿姨讲,她的如意算盘,想帮她女儿弄一套房子。她女儿离婚了,在外面租房子住。”
冯令丁问道:“她女儿的户口在不在盈虚街?”
冯畹丁道:“听讲她女儿离婚后是想把户口转进来,不巧盈虚街户口冻结,没有转成,故而窝了一肚皮气。”
冯令丁挠挠头皮,暗忖:这事体倒蛮棘手的!
冯畹丁推了他一下,道:“小弟,看来只有你出马了。张阿姨讲她那个小儿子从前像书僮一样跟在你屁股后头转的,对吧?”
冯令丁苦笑了一下,陆马年现在见了他像避瘟神似的,两人之间的芥蒂微妙得连他自己都说不清。可是他晓得陆大娘子在那片棚户区居民中举足轻重的地位,为了动迁工作的顺利进行,他又必须去找陆马年。李凝眉用只漆盘端了一大一小两碗青菜肉丝面出来,道:“趁热吃。畹丁你也少吃点。”
冯畹丁端起小碗面闻了闻,笑道:“喷喷香,还是给我爸送上楼吧。”
李凝眉道:“你吃吧,还有半锅呢,我会送上去的。”
冯畹丁虽不饿,却也做出很馋的样子吃起来。倒是冯令丁,望着一大碗热呼呼香喷喷的面条,胃却堵得满满的,一口也不想吃。
朝后的几天,冯令丁心里总是横搁着这桩事体:要找陆马年谈话。可是每每安排了要去找陆马年了,忽又有其他事情插进来,他总会先去做其他的事,自己安慰自己,没关系,另安排时间再去找陆马年吧。这样拖了几日,冯畹丁急了,道:“小弟,陆大娘子不签约,有几户签了约的也要反悔的,也提出儿子女儿要结婚的理由,有的甚至把孙子也搬出来了!”冯令丁这才下了决心,无论如何要去找陆马年谈谈了!
冯令丁晓得房修队的工人吃中饭都要回队里来的,到单位找陆马年会比去他家顺当一些。这日中午他抓只面包啃着,便去房修队了。
陆马年捧着钢中饭盒在扒饭,见了他别转身要走,被他喊住了:“马年,吃什么小菜呀?就咸肉菜饭?这么节省做什么?走走走,我请你吃火锅去。”
陆马年翻了他一眼,不作声,大口大口扒他的咸肉菜饭。旁边几个工人都轧出苗头来了,大家都晓得陆大娘子在跟动迁组打持久战,现在指挥部的办公室主任来找马年,逃不脱是为了这桩事体,便知趣地一个一个跑开了。
冯令丁叹了口气,道:“马年,我什么地方得罪你了?你就这样恨我?今天你不把话给我说清楚,我是不会走的。你也别想走,下午的生活你安排别人去做。”
陆马年脸埋在饭盒里,瓮声瓮气道:“我哪里敢恨你?你现在是革命领导,我拍你马屁唯恐拍不上呢!”
冯令丁冷笑了声,斥道:“小鸡肚肠!枉长了这么一大块头!”
陆马年抬起了面孔,也冷笑道:“我要是小鸡肚肠,那么你只有蚯蚓肚肠了!”
冯令丁正色道:“我怎么就蚯蚓肚肠了?在这次动迁工作中,我为自己谋福利了?我包庇谁报复谁了?我违反政策哪一条哪一款了?现场办公室门口竖着投诉箱,你当面给我提出也好,写信揭发我也好。”
陆马年实在屏不住了,将饭盒往桌上咣地一摔,道:“我才懒得管你们动迁办的事,单只问你一句,你既然已跟常天葵定婚,为什么偷偷摸摸不让人家晓得?”
冯令丁一楞,随即嗬嗬笑起来,道:“陆马年你好没个道理,我跟谁定婚是我的隐私,没有必要吹大喇叭向全世界宣布呀!”
陆马年道:“算了吧,人家不晓得你的心思,我还不晓得呀?你一边跟常天葵定婚,一边还想吊着许飞红!”
冯令丁笑得更厉害了,指着陆马年道:“你呀,真没用。自己追不上许飞红,反倒怪起我了。你怎么不想想,我跟常天葵的事,许飞红妈妈头一个晓得的。她晓得了,许飞红会不晓得吗?我怎么还吊得住她呢?”
陆马年一下子憋住了,憋得脸通红,半天屏出一句:“她不会相信吴阿姨的,她什么人都不相信,除非你自己去跟她讲!”
冯令丁像是一颗被将死的帅棋动弹不得。他不想大肆宣扬他跟常天葵定婚的事,其实是另有隐情,跟许飞红混身不搭界的,不过,他当然晓得许飞红对自己的意思,要他亲口去对许飞红说我已经定婚了,这对许飞红是不是太残酷了?他恼怒地盯住陆马年,恨道:“你妈妈跟动迁组讲你快要结婚了,原来对象就是指许飞红对吧?人家根本没有答应你,你怎么可以强加于人家?”
陆马年固执道:“你告诉她你定婚了,她会接受我的求婚的!”
冯令丁不以为然地横了他一眼,道:“陆马年,你跟我说实话,你是真喜欢许飞红,还是想利用她多分一套房子?”
陆马年脸更红了,沉沉地道:“我对许飞红怎么样你还不晓得?”
冯令丁便下了决心,道:“我就答应你,陆马年!明天……下班后,你约她到新华路那家茶室,就我们三个人,我会亲口告诉她我跟常天葵的事。”
陆马年眼睛撑大,嘴巴也张大:“真的?”
冯令丁道:“不过是有条件的,你也得答应我一桩事。”
陆马年变得爽快起来,一拍胸脯:“你说吧,哪怕八桩十桩。”
冯令丁一字一字吐出来:“倘若许飞红仍然不愿意嫁给你,你就跟你妈挑明了,爽爽快快,去动迁组签了约。”
陆马年道:“当然!许飞红不嫁我,我这辈子也不想讨老婆了,还要什么房子?来,我们击掌为信。”
两个人伸出巴掌狠狠地拍了一下。都是青壮男子,又都憋足了气,两巴掌相撞迸出的声音好像重物倾倒般沉重。躲在门外的工友都以为发生了格斗,轰地冲进屋,却见冯令丁正掏出一盒红塔山,抽了一支抛给陆马年,自己也叼了一支,又摸出只打火机替陆马年点烟。冯令丁没有抽烟的嗜好,却因做了动迁办主任,与形形色色的人打交道,随身不带包烟不行。陆马年也没有抽烟的嗜好,此一刻心里又激动又紧张,就想弄口烟定定神。冯令丁看见工友们拥进来,便将那包红塔山一古脑儿丢给他们了。
许飞红哪里会晓得有两个男人为了她的命运击掌为信呢?自那晚母亲告诉她冯令丁定婚的消息后,她回到店铺,爬上阁楼倒下便起不来了。次日清晨老阿姐和蔡阿姨来上班,才发现老板病了,额角头滚烫,烧得气息奄奄的。连忙陪她到医院挂急诊,躺在观察室里打了两天点滴,方才回缓过来。
许飞红决定要对自己的情感来个了断。这一段为了搬迁的事,鱼摊只上半天开张,下午便关门了。许飞红得知动迁指挥部的头头每个礼拜轮流到现场办公室值班,便日日候着冯令丁。这一日又转去听消息,现场办公室门外簇簇堆堆聚的人特别多,都讲下半天是动迁办冯主任来值班,冯主任原是盈虚街中人,乡亲乡邻的,好讲话,又道冯主任是读书人,懂政策,通人情,所以都跑过来候他的班。许飞红连忙转回店铺,换了身清爽的衣裳,稍稍扑了点粉,点了点唇,便去现场办门口排队了。
轮到许飞红时已是下午三点多钟了,她用力吸了口气,跨进办公室门,隔张桌子在冯令丁对面坐下,未开口,嘴角先颤抖起来。
冯令丁乍一见许飞红坐在面前,也是十分惊讶,想着方才与陆马年的约定,也有些不自然起来。是不是趁这机会就先告诉她自己定婚的事?不行,万一她控制不住,做出什么激烈的事,周围有那么多群众,影响多不好!冯令丁便作轻松的口吻笑道:“小茧子,你有什么难题啊?你并不在动迁之列嘛。”
许飞红自进了办公室,眼乌珠一刻也没离开过她亲爱的丁丁哥哥。丁丁哥哥瘦了,黑了,邋遢了。头发老长,下巴青渣渣的。人人都讲冯主任和蔼可亲,平易近人。唯有她看得见他温文尔雅笑容背后的落落寡合。她想应他一句什么根本开不了口。轻轻咬住颤抖的唇,她便从裤兜里掏出一张早就准备下的纸头,将它展平了,推到冯令丁跟前。纸头上就写了一行字:“你真的跟常天葵定婚了吗?”
冯令丁的眼珠子落在纸片上不动了,面部肌肉一下子变得僵硬,笑也不是,不笑也不是。他感觉到许飞红火烫的目光在自己脸上扫过来扫过去的,他再想回避,哪里回避得了?也只有铤而走险试一试了。便从办公桌上拿了枝圆珠笔,在那行字下面大大地写了三个字母:“yes”,放下笔,并不看许飞红,只将纸头推还给她,屏息静气等她的动静。
许飞红将那纸头拿到眼皮底下看了一眼,那手抖得不行,人就像块小石子朝无边的深渊堕落下去。强拉开嘴角作笑状,道:“冯主任,我没有什么问题了。”便站起来朝门外走,脚步轻飘飘似踩在云层里。
冯令丁看她摇摇晃晃梦游一般,想站起来牵扶她,还想告诉她,已跟陆马年约好,明晚老同学去茶室坐坐。可排在后面的居民已经等不及地进了门,喊道:“冯主任你倒评评理看!”指手画脚地数落起来。冯令丁只好从许飞红背脊上收拢目光,集中精力去听那人的诉说。
许飞红沿着盈虚街慢慢走去,沿途不断有认识的人跟她打招呼,她毫无表情地看看人家,径直朝前走。有人便嘀咕:“这卖鱼西施是不是中邪了?”
其实在盈虚街上慢慢行走的只是许飞红的皮囊,她的头脑和五脏六肺统统被掏空了,这一刻的她没有思想没有情感没有灵魂。她这么走了一段,有一片落叶壳托打在她的脸上,擦着眼角下的皮肤稍稍有点疼痛感。可这稍稍的疼痛感竟迅速地漫延开来,霎时间布满了她每一颗细胞,每一根神经,痛得她眼皮下迸出了一片泪水。这片落叶顺着她的脸颊滑落下来,又壳托一声伏在她脚上了。那是一片扇形的叶片,深绿色的,边沿已有点焦黄。这不是银杏叶吗?她这才发现,地上有许许多多扇形的叶片,黄褐绿浅不一,重叠成斑斓的图画。她抬起面孔,竟是站在古银杏树跟前了!她是什么时候走进了盈虚坊,又走到了古银杏树跟前的?她都一点也想不起来了。
日头已经西斜,替古银杏树巨大的树冠留镀了一层金边,而那些叶儿的颜色愈发浓重起来,幽幽深深地,也像是有满腹酸楚欲吐未吐的。许飞红不由自主就钻进古银杏的树冠里面去了。
层层叠叠的枝叶隔断了那个恼人的尘世,而且因为被绚烂的夕阳笼罩着,古银杏树肚子里也是光线纷缊而温暖。许飞红的神经顿时松弛下来,堵在胸口喉头鼻根的眼泪终于哗哗哗地流淌出来了。
许多年以前,有一个细雨溟蒙的傍晚,小茧子和丁丁哥哥躺在这古银杏树肚子面密密细语,脉脉传情,那情景真的发生过吗?
许飞红淋漓尽致地哭了个畅。树肚子里的光线渐渐昏暗起来,树叶窸窸哗哗地响着,一堆一堆地落下来,落在她头上,落在她肩背上。许飞红终于哭得哭不动了。眼眶内火辣辣的,再也挤不出一滴眼泪。她毕竟不想像林黛玉那样去殉情,她扭扭脑袋,伸伸胳膊,觉得自己还有力量活下去。她想她必须活下去,而且要活得更好,好得让冯令丁后悔,后悔得睡不着觉。
古银杏树外,天光幽暗,暮色四合,弄堂里拐角处的路灯一盏盏亮了起来。许飞红透过枝枒的缝隙,看见一个能长能大的身影正走进椭圆的灯环中,他穿着房修队的毛蓝劳动布的工作服,背了一只鼓囊囊的帆布工具袋,一副勤勤恳恳为人民服务的模样。
“陆马年——”许飞红不假思索大声喊出口。
陆马年立定了,左看看,右看看,只闻声,不见影。呆了一歇,便走出灯影去了。
“傻瓜!”许飞红心里骂了句,又喊:“陆马年——在这里呀!”
陆马年随着声音,犹犹豫豫走到古银杏跟前,却仍不见人——树肚子里面黑漆墨托的!
许飞红却看得他一清二楚,便伸出手,一把将他拽进树丛中来了。
陆马年先被吓得要去摸鎯头,被许飞红嗔了句“你是聋了还是瞎了?”方才看清面前站的正是自己日思夜想的娇娘,喜出望外又慌了神,结结巴巴道:“许,许飞红你、是你、你怎么躲在这里?”
许飞红哼地冷笑一声,眼睛黑洞洞地逼视着他,凶巴巴地道:“陆大娘子说话不算数的,自己发过誓,不要我进陆家门。现在又几次跑到我家来提亲。是她想娶我还是你想娶我啊?”
陆马年连忙道:“是我,当然是我,是我催着我妈到你们家去的。”
许飞红又冷笑一声道:“如果你拿得出结婚证,真的能分到一套房子?”
陆马年忽然意识到幸福正在向自己逼近了,惊喜得一时说不出话来。
许飞红见他不回应,皱了皱鼻子,道:“打死我也不想跟你妈住一屋的!”
陆马年慌道:“我保证,我保证不让你跟我妈住一屋,动迁组的人亲口讲的,只要我有结婚证书,就单独给我分一室户。”
许飞红暗暗地深吸了口气,朝他跨上一步,乜斜着眼道:“那你……为什么还不亲亲我?”
陆马年木削削地伸出胳膊,像搬木头似地把许飞红揽进自己怀里。他没料到女人的腰肢这么柔软,他还没使三分力,许飞红已经贴在他胸脯上了,她的散发出蜂花洗发精清香气味的头顶心正好蹭着他的下巴,令他难以自制。陆马年几乎要窒息了,两条胳膊加大了力度,恨不得把许飞红嵌入自己身体里。
许飞红哼哼唧唧喊道:“陆马年,你要把我的骨头拗断啊?”
许飞红跟陆马年第二天上午就到区民政局领了结婚证书。
陆马年揣着结婚结证书乐巅巅地去找冯令丁报喜讯。冯令丁撑大眼睛盯他看了好一刻,当胸搡了他一拳,道:“你这家伙使了什么魔法,一夜天功夫就让骄傲的公主缴械投降了?”说罢仰面大笑起来,自己都觉得笑得太夸张,太虚伪。
陆马年等他笑停了,道:“下午,我就叫我妈来跟动迁组签约。前头他们说,只要我有结婚证,就能单独分我一套,不会变卦吧?”
冯令丁稍顿,道:“我听讲原先是分给你和你父母一个两室户的,现在分成两套一室户,当然是可以的,也是在政策许可的范围内最大的优惠了。”说着,他从桌子边上拿出新建小区的房型图,摊开了,道:“你看看,新大楼每层十二户人家,三室户两室户的朝向比较好,一室户的朝向就差点。这点你们要想清楚了。”
陆马年将头压低了些,瓮声道:“许飞红要我谢谢你,她说冯主任工作太忙,我们就不耽误你时间了。等我们搬进新房,一定请你喝喜酒。”
冯令丁稍有惊讶:“怎么?现在你们不准备办酒席呀?”
陆马年道:“许飞红的意思,马上要去租临时房,家俱什么的都不能买,酒席暂时不办了。”瞟了眼冯令丁,又道:“你跟常天葵准备什么时候结婚呢?”
冯令丁苦笑道:“你看看我哪里有半点自己的时间呢?天葵跟导师做的科研项目也正在紧要关头。我们打算再拖一年半载的。”
陆马年笑道:“索性等盈虚街高楼造起来,我们和你们一道举行婚礼吧!”
冯令丁浅浅一笑:“到时候再说吧。”
这天晚上冯令丁回到守宫,冯畹丁显得蛮高兴的道:“你别看那个陆大娘子,蛮横粗鲁的样子,倒也是爽快人。下午来签约,把一套朝向稍好些的给了小儿子,老夫妻俩就拿全向北的一室户。她这么一落笔,东北角那几家 缠的口气都开始松动了,我们再抓紧做做工作。”看看小弟面孔上无风无浪地沉寂,因想起吴阿姨的女儿一度追得他很紧,便试探道:“陆家问题顺利解决,头一个要感谢的倒是许飞红呢。方才我跟妈正商量,吴阿姨嫁女儿,我们家总要好好送一份厚礼的,你说送什么好呢?”
冯令丁打了个哈欠道:“这种事你跟妈看着办就行了,算我一份子。”便起身回自己房间去了。
再说陆家在盈虚街上好名声坏名声总算是有名声的人家。小儿子讨媳妇,碰着动迁,喜酒暂时不办,喜糖是万万不可省的。陆大娘子是做熟食生意的,食品厂的人认得不少,托人买到紧俏的大白兔奶糖和花生牛轧糖,又添了一些水果硬糖,羼杂在一起,沿盈虚街挨家挨户分过去。一条盈虚街几乎家家都吃到了陆马年和许飞红的喜糖。
左邻右舍吃了喜糖,就拿陆大娘子寻开心。道:“陆大娘子,这一趟你可赚大了。一桌酒不请,就把那么会做生意的卖鱼西施讨到屋里来了!”
陆大娘子嘴一撇道:“你当她是个省事的主啊?一套房子不算,家具四十八条腿一条不能少。早几年我就备好了的,儿子媳妇每人一块宝石花手表,一台蝴蝶牌缝纫机,一辆凤凰牌脚踏车。只只是名牌,掼出去嘭嘭响。现在人家看不上了,要调成电视机电冰箱洗衣机。我跟老头子眼睛不好,也不想看电视了,屋里现成的十四吋彩电先尽她搬过去。临时房里又没有灶头间和马桶间,洗衣机电冰箱暂时不买,钞票却要先交给她捏着。你们说说看,我赚了什么啦?”好似报怨,却掩不住她财大气粗的显派和得意。
众人便道:“你又想抱孙子,又怕娶媳妇啊?哪里有那样便宜的事体?你现在化掉点,日后卖鱼西施会替你翻倍赚回来的。”
陆大娘子一听这话真来气了,道:“她赚再多我也享不到福的,怂恿着马年一定要分家。叫做儿子欢喜她,譬如请尊佛供着吧!”
许飞红不愿意跟陆家公婆兄弟妯娌一道租借临时房,她让母亲去托单根爷叔的女儿巧娣,帮她在北新泾借了间农民房,价钱便宜,地方又宽势。许飞红是憋了一口气离开盈虚街的,她把她苦心经营多年的水产摊转包给了老阿姐,她甚至还逼着陆马年辞去了房修队的公职,一副与盈虚街决绝的样子。
没过多少日子,便有消息传回盈虚街,许飞红和陆马年注册了一家建筑装潢公司,夫妻的名字中各拿出一个字,组成公司的名称,便叫作“飞骏建筑装潢有限公司”。许飞红为董事长,陆马年为总经理。
鉴于许飞红的精明和陆马年的手艺,盈虚街上大多数人都相信,这家飞骏建筑装潢公司将来一定能飞黄腾达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