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飞红属鸡,母亲要是熬得了痛,晚两天生她下来,她便属狗了。屈指算了,今年实足三十八岁。陆马年上中学虽与她同级 ,读书得晚,倒比她年长了十五个月,是属猴的,今年恰巧虚四十。

陆马年对自己的生日从来马马虎虎,过不过无所谓,倒是对老婆儿子的生日记得分秒不差,每每要大动静地送礼物,办酒席,讨老婆儿子欢喜。

许飞红是记得他的好的,年头上就说了今年是你不惑大寿,马虎不得,一定要隆重庆祝一下的。

陆马年的生日和儿子靠得蛮近,也是秋天。儿子今年正好上小学一年级,也正是个由头。许飞红原打算两个人生日并拢来做。日子两头借借。去年在银杏宾馆包席,效果蛮好。今年索性多包几桌,凑个十全十美的整数。陆马年是千推万推,总说生日不过是一个数字,为了它这么开销实在肉痛。许飞红心里面却还有一层补偿他的意思。原来为了陆马年跟那个安徽小保姆并排坐着看电视的事,许飞红雷霆怒火熊熊燃烧了好几日。不仅辞退了小保姆,还罚陆马年跪洗衣搓板,睡地铺,吃了整整三天净蔬菜。后来还是小保姆的母亲陪着小保姆上门说明情况,小保姆哭哭啼啼说叔叔待她像父亲一般,从来没有不规矩的事体。许飞红才觉得自己这场火发得太性急了。便是想借为陆马年做四十大寿来抚慰他。

这一年,许飞红的等大事就是参加竞标,争得盈虚坊地块。要保证万无一失,有许多准备工作要做。许飞红投入了她全部的智慧和热情,还有巨大的财力和精力。一次次的评估,一次次地谈判,绞尽脑汁,费尽心机,终于在最后冲刺中拔得了头筹,以高于周边地区百分之三十的地价,取得了盈虚坊地块五十年使用权。

竞标成功那天,相关应酬完毕,已是夜里十点靠过了。雷杰森扶着脚步有点踉跄的许飞红坐上了宝马车,跟司机叽咕叽咕叮嘱了几句。

许飞红因美梦成真,实在太开心。但凡有人敬酒,来者不拒,一口闷下。这一刻正云里雾里地翻腾呢。雷杰森一只手悄悄地挽住了她的腰,她格格格笑着推开了他,嗔道:“这么脏的爪子,滚开!想揩油,你还嫩着点。”身子却支撑不住,扑倒在雷杰森怀里,昏昏睡了过去。

待许飞红一觉醒来,发现自己赤身祼体地躺在一张陌生的**,惊吓地仄起身,团圈看来,像是一间宾馆的标准房。正疑惑时,却一眼看到茶几上放着的小牛皮公文包,不正是雷杰森平素拎出拎进的吗?霎那间她什么都明白了,她没想到雷杰森竟这般无耻,色胆包天,乘虚而入!她掀开被子,拿起团在沙发上的衣服胡乱穿上身。她听到了厕所间里莲蓬头沙沙在水声,还有雷杰森轻快的口哨声。许飞红气得七窍冒烟,攒紧拳头狠命地捶厕所间的门,一边骂道:“雷杰森,你这个流氓,你给我滚出来!”

水声和口哨声停止了。等了一歇,雷杰森拉开门,他只在腰间裹了条浴巾,探出半条湿漉漉的身子,涎着脸道:“密斯许,睡得舒服吧?进来洗个澡,我来替你搓背。”

话没说完,面孔上挨了许飞红狠狠一巴掌。许飞红骂道:“流氓!你为什么把我拉到你的房间里来?你究竟对我做了什么?”

雷杰森不躁不怒,拿块毛巾抹去嘴角渗出的血丝,竟当着许飞红面解开浴巾,套上短裤,一边不无得意地道:“你难道真不晓得我把你带到宾馆来了?你可是自己跟着我乘电梯上来的呀。我们做了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在一起应该做的事,而且,你也很快活,喊得惊天动地的……”

“你胡说!我喝多了酒,什么都不晓得……我要告你强奸!”许飞红恨恨地骂着,声音却闇哑起来。说最后那句话时,明显底气不足了。她是一个成年女人,深更半夜不回家,睡在一个比自己年轻的男人的**。若去告他强奸,人家会相信吗?这么一想,她有点泄气了。意外的失身让她倍感委屈,软软地跌坐到沙发里掩面饮泣起来。

雷杰森笃悠悠穿上了睡衣睡裤,便蹲到她跟前,拿餐巾纸替她擦眼泪。她狠狠地打开他的手,他重又拿了张纸巾,她又打开他。他便扶住她的膝头,柔声道:“许姐,难道你真不晓得我的心意?难道平素我在你身上用的心思你都没感觉到?上海滩上那么多比飞骏公司更优质的企业,我为什么单挑你们合资呢?我第一次看到你,就被你的气度迷住了。许姐,我是真心喜欢你的,能够和你在一起,是我雷杰森前世求来的福气啊……”说着,他的手便顺着许飞红的大腿缓缓地往上走去。

许飞红的身体好像被魔法定住一般动弹不得。从来没有一个男人对她说过这么一大堆甜言蜜语。陆马年在**只有粗鲁的动作,完事后就鼾声如雷地睡去。她想着雷杰森的相貌堂堂,想着雷杰森的千万身价,想着公司今后的发展全靠他鼎力相助,她还有什么力量去拒绝他呢?当她的嘴唇被他牢牢封住,他身上古龙水的气味溢进她的鼻腔,她的身子不由自主的去迎合他了。

许飞红直到次日中午才回家,不料见到陆马年,虎着脸冲着她道:“昨晚一夜天混到哪里去了?打你拷机也不回,我差点报110了!”

许飞红作出喜洋洋的神色,道:“马年,我们终于中标了呀!”

陆马年却无动于衷的样子,瓮声道:“晓得了,老早有人来贺喜了!”

许飞红有点心虚,笑道:“公司里那点人拉我去喝庆功酒,被他们灌醉了,吐得昏天黑地。他们送我去了地段医院,挂了两瓶葡萄糖。现在方才清醒点。”

陆马年是个实性人,立马相信了老婆的话,急道:“他们怎么不通知我一声呀?真好了吗?要不要再去华山医院检查一下?”

“不了不了,真好了。下午就在家休息休息。”许飞红满心惭愧,言语轻松,眼珠子却不敢跟陆马年对一对,道:“你怎么也没去店里看看啊?”

陆马年道:“我不见你人,我怎么有心思上班?也亏我在家,多少人给你打电话!”

许飞红挥挥手道:“都是借道喜想分一杯羹的吧?幸好没让我接着。”

陆马年瞟了她一眼,你父亲也有电话,希望与你再度联手。“

许飞红点点头,道:“他那边的楼马上就竣工了,我也想到的,还是让他的建筑公司来做盈虚坊,牢靠点。”

陆马年又道:“兆红来了好几只电话,问他事体,就是不肯讲,要你一回来就给他打电话。”

许飞红恨声道:“有什么好事体?准是阿晶又出什么花头了。无非又要化钞票买太平罢了!”

陆马年哼哧哼哧,欲言又止的样子。许飞红横了他一眼:“还有谁?你讲呀!?

陆马年便窜出一句:“冯令丁也来过电话。”

许飞红心里格登了一记,两只耳朵哄地烧起来,好像让冯令丁窥视了她跟雷杰森昨晚的事。强作镇定问道:“噢,他说什么了?”

陆马年不无醋意道:“他有话也不会对我说呀。听讲你不在,就挂了。”

许飞红一时语噎,寻思不出冯令丁打电话来会有什么事体?他从来不给她电话的!真想立马给他回个电话,却碍着陆马年,只好装出听过算数不留痕迹的样子。

这时,俞家小姑妈来喊他们去餐厅吃中午饭了。许飞红一看餐桌上小菜一只叠一只,十分丰富,便道:“哟,今天是什么日子?弄了这么多菜!”

小姑妈笑道:“马年关照的,这一段日子你辛苦了,总算尘埃落定。一来庆贺庆贺,二来给你补补元气。”

许飞红霎时间好感动。其实她是在宾馆里同雷杰森一起吃了晚早饭才回来的,肚皮一点不饿。可她做出对这一桌菜垂涎欲滴的样子,这只盘子里搛一筷,那只盘子里搛一筷,狼吞虎咽起来。

陆马年道:“慢点慢点,儿子也不在,没人跟你抢。”又道:“要不要来一小盅红葡萄酒?”

许飞红连连摆手:“我现在见了酒就怕了。”每只盘子里一小筷,团圈吃下来,胃都撑饱了,便放下筷子。

陆马年看看她,稍有疑惑,道:“怎么一歇又不吃了?”

许飞红道:“医生说的,伤过的胃,一下子不能吃得太多。”

陆马年拍拍额头,道:“还是让小姑妈帮你下碗面条,吃不坏的。”

“我已经吃够了,歇停会吧。”许飞红看陆马年这般心疼她周全她,想着他昨夜寻不到她丧魂落魄的样子,又是懊恨,又是歉愧,只想着要回报他,便道:“马年,竞标结束,也好喘口气了。下午你也索性不去店里吧,我们一道:去盈虚街银杏宾馆,把你四十大寿的酒席订下来。

陆马年苦笑道:“还做什么四十大寿啊,你看看都猴年马月了?”

许飞红转头看看墙上挂着的日历,呀地叫道:“怎么都十一月啦?”平素在公司,工作时间都由雷杰森排定了,由助理一一通知她,她自己都懒得记日脚。陆马年的生日和儿子的生日就被她忙忙碌碌地错过去了。她实在意不过去,道:“不在正日子里也没关系的嘛,反正在这个年里头么。”

陆马年道:“还是省省吧。阿龙生日那天也不是礼拜天,下学我去接他,带他去肯德基吃了一顿,也算是帮他过生日了。”

许飞红怨道:“你怎么不提醒我呢?”

陆马年道:“一大早宝马车就把你接走了,十点靠过才回来,阿龙都睡了。想想还是不要提醒你的好,让你一心一意做项目。”看看她一面孔的沮丧和悔恨,忙道:“明年再补嘛,明年我是实足四十,阿龙实足八岁,加起来四十八,是个吉利的数字。拿到盈虚坊地块,接下来的事情有的你忙的了。”

许飞红被陆马年一提醒,心里一下子拱出许多东西,沉甸甸的。暗暗骂自己孟浪,万里城墙才起了几块砖,哪里就可以纵情恣欲起来了呢?恨不得搧自己两下耳光方解恨的。

陆马年吃了午饭原是要赶去建材店的,关照许飞红在家好好睡一觉,恢复恢复元气。许飞红却歇不住了,让陆马年把她送去公司,她想应该立即着手聘请专家研究盈虚坊重建的规划,关键是要筹措资金。雷杰森总说“放心放心“,叫她怎放得下心?

许飞红赶到公司,头一桩事体便是给冯令丁打电话。总是办公室秘书先接了,很平板的声音道:“哪一位?冯区长在开会,有什么事情我们可以转告。”

许飞红极不爽,只得忍住气道:“我是飞骏.龙仕阁的许飞红,冯区长曾有电话找过我……”

“许飞红,你一上午躲到哪里去了?公司里没有,家里也没有。”冯令丁的声音突然插了进来。

许飞红又有点气恼,又有点兴奋,道:“难道我去什么地方,都要向区长大人汇报啊?”

冯令丁有一瞬的沉默,旋即嗬嗬一笑,道:“我哪有那么大的权力范围?不过陆马年恐怕急坏了吧?声气有点不大对头。”

许飞红最恨他每每把陆马年挡在他和她之间,从前是这样,现在还是这样。便直截了当问道:“区长大人找我,有何公干?”

冯令丁道:“头一桩,向你贺喜,一举拿下了盈虚坊。你们的文案做得很出色,我并没有做什么工作,大家一致给你投票的。”

许飞红听得出他是由衷地为自己高兴的,不禁心旌摇曳,好想叫他一声丁丁哥哥,把持住了,道:“能得到区长大人的青睐,真比拿到项目还高兴。你说了头一桩,那必定还有第二桩啰?”

冯令丁笑道:“你这个脾气还是当年的小茧子,刮辣松脆的。没有那么多桩事体,只是想告诉你,你们公司什么时候开始做盈虚坊修复原貌的规划,政府会大力支持你们,可以帮你们聘请一流的建筑专家;在融资方面,也可以让你们享受一定的优惠政策。”

许飞红轻快地笑着,道:“原来还是不放心我,变着法来提醒我对吧?那我也要提醒你,关于守宫和恒墅……”

“这个你就不必操心了。”冯令丁干脆地截断了她的话,兴许身边来了人,他言语突然变得一本正经了:“就这么定了,还有个会正等着我。有什么困难,尽管向旧区改造指挥部提出。”

许飞红放下话筒,心情一时还平静不下来。能和冯令丁用平等的身份谈论着盈虚坊的改造大计,甚至由他和她一起商量着决定守宫和恒墅的命运,这种感觉对于许飞红来说,真是太美妙了。这不正是她从小就向往的情景吗?

许飞红冷静下来,她想她应该尽快地将冯区长这一番话传达给公司管理层的干部们听,使大家明确目标,统一认识。她首先要找的自然是副总经理兼财务总监雷杰森。可是公司里找不到雷杰森,助理说,雷总今天压根没到公司来过。许飞红十分气恼,上午他把她送回家,嘱她好好休息一天,说公司里的事他会安排妥当的。他竟然没回公司,坐着宝马车去哪儿了呢?当着员工们的面,许飞红又不好发作,只有隐思。原想召集中层干部开个会的,也暂时取消了。

许兆红的电话却追着她到了公司里。兆红在话筒里的声音又哑又沉,带着哭腔喊道:“小妹,你到哪里去了?我找了你一天!你快来救我!”

许飞红心呼地悬到喉咙口,道:“哥,定定心,慢慢讲。你怎么啦?病了?又撞人了?”

许兆红道:“我,我打人了……现在在派出所里,你快点过来,否则他们就要把我抓进去了。”

许飞红也不多说了,问了派出所的地址,就挂了话筒。猛一想,宝马车被雷杰森坐着云里雾里不晓得跑哪里去了。已来不及生雷杰森的气了,只得给陆马年打电话,让他赶过来接她去派出所。

许飞红到了派出所,先找负责的民警了解情况。听后惊骇万分:许兆红拳打致伤的人竟是黄荣发!原来自许红果去日本留学后,许兆红发觉阿晶三日两横头去歌厅舞场娱乐,每每弄到深更半夜回家。许兆红对阿晶骂也骂了,吵也吵了,阿晶也几次三番下保证不去了。可是,隔一段,阿晶会接到一个电话,又偷偷去了夜总会。许兆红发觉后,不吵也不骂了,开始暗中跟踪阿晶。终于被他跟踪到了一间KTV包房。许兆红踹开门闯进去,看见阿晶被一个男人抱着坐在膝盖头上。许兆红不分皂白挥拳就打。若不是阿晶在旁边死命拉扯,那男人恐怕会被许兆红揍死的。等歇住手,许兆红才发觉这个男人竟是黄荣发!当时,是KTV包房的保安打110报了案。黄荣发被送往医院验伤,结论是已构成轻伤。派出所便拘留了许兆红,阿晶也被请来当作现场证人。许兆红对着阿晶吼叫道:“你跟他们说呀,那个流氓企图强奸你,你给我作证呀!”可是阿晶只是嘤嘤地哭泣,什么话也不说。

许飞红跟派出所民警提出,先要跟阿晶谈谈。民警同意了,并希望许飞红相帮做做当事人的工作,让她说出真相。

许飞红见了眼泡皮哭得像烂桃子似的阿晶,想着哥哥为了这个女人已经蹲过一次牢,这次又站在监牢的门槛上了。不觉悲愤交加,真想抡起手来搧她两记耳光。她怒目圆睁,斥道:“你不要哭哭啼啼装可怜相,你要害死兆红,当初为什么还要跟他结婚?你想搭上黄荣发就有荣华富贵享了?白日做梦吧!要让黄荣发的麻皮老婆晓得,不破了你的相才怪呢!”

阿晶便停止啜泣了,怯声道:“小妹,当着兆红的面我也不敢讲,讲了他非把黄荣发杀了不可。”

许飞红性急道:“你快讲呀,你跟他怎么会勾搭上的?你究竟图他点什么?难道我们许家对你还不够仁义吗?难道现在的日子你还不知足吗?”

阿晶又哭了起来,边哭边道:“你们许家对我的恩德我是记在心的,就是为了报答你小妹,我才不得不……”

“你什么意思?你这还算是报答我们呀?!”许飞红听不下去了,气恨地打断她。

阿晶抽泣道:“黄荣发讲,我若不跟他,他就要毁了飞骏公司。他说,说飞骏公司没有他,在装潢业根本站不住脚跟的。还讲,还讲……”

“还讲什么?你倒是吐出来呀!”许飞红跺了下脚。

“还讲你,你,你早跟他有一腿了!”阿晶说这句话声音小得跟蚊虫哼哼,被许飞红听到,却如闷雷轰然炸响,气得浑身发抖,说不出一句话。

许飞红心里面惊涛骇浪般翻腾了一阵。想到她跟黄荣发从前那段见不得人的关系若被陆马年晓得,那个实性子人会气成什么样子?若被冯令丁晓得,他又会如何看待自己?许飞红不禁打了个寒战。她暗暗责怪自己的疏忽,当初飞骏公司开张时,请了黄荣发出席剪彩仪式,还特为安排阿晶专职陪伴他,才让这渔色之徒有了可趁之机。她渐渐冷静下来,前后寻思一番,便问阿晶:“你要对我讲真话,那个王八上蛋,没有用场的对吧?”

阿晶点点头。每次黄荣发早泄,污秽不堪,令人作恶。

许飞红已经有了主张,镇定地关照阿晶,“记牢了,对警方一口咬定是黄荣发企图强奸,这样才能救兆红。其它事情都由我来摆平。”

次日上午,许飞红拎了大包小包一大堆营养补品,包里自然还装了一厚叠钞票,让陆马年开车送她去医院探望黄荣发。

黄荣发住了一个单间,门口放了几只花篮。医院里只道他是被无理取闹的流氓打伤的。

许飞红推门进去,黄荣发的麻脸老婆板着面孔道:“许飞红,你用不到演猫哭老鼠的假戏。黄主任对你,对你们公司帮了多少忙,你们就这样恩将仇报啊?”

许飞红自己端了凳子在病床跟前坐下,笑而不语,先将手中的礼品一一放在床头柜上;又从包里取出那叠子钞票,往麻脸老婆手中一按,才笑道:“我这不是负荆请罪来了吗?黄主任,你大人不计小人过,宰相肚里好撑船。高抬贵手,放我哥一码。”

黄荣发头上斜扎着绷带,弄得半张人脸半张鬼脸似的,嗔道:“许飞红啊许飞红,你那位哥哥神经正常不正常?就为了那样一个女人,又不是什么清白人家出来的,竟跟我翻脸……”突然意识到老婆在跟前,连忙刹口。

许飞红偷眼看麻脸老婆脸拉得很长,气鼓鼓地不言语。她自然已经听到种种风言风语了。决定要点点他们的死穴,便道:“黄主任,我哥是个没文化的粗人,你跟他计较,不是降低自己身份了吗?再讲了,事体传开来,我哥皮厚,死猪不怕开水烫的。可黄主任你,有地位有身份,摊上这种传闻,总不大好吧?”

麻脸老婆有点急,道:“许飞红你不好撒手不管的,这种恶劣影响,你必须负责清除掉!”

许飞红听出了转机,笑了道:“我哪里会撒手不管呢?其实也蛮便当,大事化小,小事化无,对派出所只讲是一点误会。我们自己不敲锣打鼓,旁人也就没有戏看了。”

麻脸老婆翻了丈夫一个白脸,道:“好了,我作主,就照小许的意思做。自己拉尿不嫌臭!你不要脸我还想清清白白活几年呢!”

这桩事情就这样解决掉了,许家不过是又化掉点钱财。事后,许兆红捉住妹妹的手痛哭了一场。许飞红晓得他是难过阿晶对他的不忠,便道:“哥,我老实告诉你吧,那个黄荣发是个假男人,阿晶并没有失身。她熬着不讲也是害怕黄荣发报复我们飞骏公司。这桩事体往后大家不提,跟阿晶好好过日子吧。”

雷杰森先生带着那辆宝马车失踪了整整三天,许飞红便在油里火里煎熬烤煮了三天。陆马年几次劝她报警,说这小子不定是个大骗子。可许飞红不相信自己会看走眼,她是不敢相信也不愿意相信,自己付出的一切难道真会化为乌有?

第四天上午,当雷杰森突然出现在总经理办公室门口,许飞红差一点控制不住自己,扑进他怀里咬他捶他。她却只是冷冷地看着他,冷冰冰道:“为什么要玩隐身遁形这一招?是仅仅显派你的本事高超呢?还是想以此要挟我点什么?”

雷杰森仍是一派温良恭俭让的姿态,笑道:“密斯许,什么事竟会引动你发这么大的火气?我以为,”双手撑着桌角,身子前倾凑近了许飞红,放低了声音道:“我以为你会在家适适意意休息二、三天再来上班的嘛!”

许飞红面孔腾地烧红了,她想起那个晚上在雷杰森的房间里的情景,身子发热,心却揪得紧紧的。便正色道:“请你放尊重点好吧?我记得你说过,你会回公司安排一切的。可你回到什么地方去了?”

雷杰森站直了身子,玉树海风一般,扬了扬眉,道:“我为我们的项目融资去了呀!”

“什么?你一个人融资去了?”许飞红惊愕地问道。

雷杰森笃悠悠在沙发上坐下来,叹口气,道:“你晓得我这三天跑了多少路?昆山、苏州,最后跑到了南京。通常是晚上跑路,日里找人洽谈。你去问问司机,这三天我睡过一个囫囵觉没有?总想回来能听到几句好听点的话吧?不想还惹你生这么大的气,我这是何苦来着?”

许飞红肚皮里的火气早化作水般的柔情,因在公司里,又不好有热情的表示,娇嗔道:“怪谁呀?谁叫你不打声招呼,来个电话总可以吧?”

雷杰森道:“我是想给你个意外惊喜。事情还没做,也不晓得做成做不成,便想还是不张扬的好。” 许飞红忙问:“这么说来,你这趟跑得有收获的了?”

雷杰森拍了下沙发把手,笑道:“岂止有收获,收获很大呢!”

许飞红合掌站起,又坐下了。脉脉含情道:“杰森,你为我们的项目立了大功,我真不晓得怎样感激你呢。”

雷杰森眼乌珠定定地望着她,不无挑逗道:“许姐,你是晓得怎样谢我的。”

许飞红再一次烧红了脸,她恨自己怎么像个情窦初开的小姑娘动不动就脸红?强制住情感,压低声音,道:“杰森,我希望我们在工作的时间里不要羼入其它的东西。”说罢,坐稳了,笑道:“你谈谈看,你是怎样一座座攻克堡垒的?让我分享一下你作为胜利者的喜悦。”

雷杰森用极其平淡的口吻道:“我去拜访的几家公司原来都跟龙仕阁有业务往来的,龙仕阁愿意跟他们合作是抬举他们了,他们岂有拒绝的道理?不过嘛——”停停,瞟一眼许飞红,“他们竟无一例外地反对修复盈虚坊旧貌的规划……”

许飞红吓了一跳,道:“你把我们的规划创意书给他们看了吗?”

雷杰森道:“当然给他们看的。你不要急,先听听他们的意见嘛。他们说,盈虚坊并不是很著名的历史遗迹,那样的老城区在他们那里俯拾即是,既没有多大纪念意义,又白白浪费了许多容积率,算下来,以后几乎不会有什么回报。这种亏本生意,谁会愿意掏钞票做?”

许飞红强硬道:“不行,我是答应了冯区长,恢复盈虚坊原貌,把盈虚坊做成一座人文景观。他们不同意这个规则,我们就不同他们合作。冯区长说了,政府会支持我们,我们可以向银行贷款。”

雷杰森哈哈哈大笑起来,揉着眼角,道:“密斯许,我说你像个不谙世事的小姑娘吧?太天真了。政府怎么支持我们?政府会拿出钞票来吗?凭你飞骏公司的资质,银行会贷多少款给你?恐怕修复盈虚坊一个角落都不够!”

许飞红狐疑地盯住他,道:“为什么说是我飞骏公司的资质?我们现在已是飞骏.龙仕阁公司,以你龙仕阁在香港的赫赫声名,难道还贷不到足够的款项吗?”

雷杰森再次哈哈地笑起来,笑得许飞红很恼火,道:“杰森,我并不认为我的话这么值得你笑话,你是不是在掩饰什么?”

雷杰森收住笑道:“密斯许,我还是笑你幼稚呀!你怎么一厢情愿地认为我们龙仕阁的老板会同意修复旧貌的规划呢?”

许飞红怔忡了一会,她记忆中雷杰森从来没说过龙仕阁大老板有什么反对意见呀。便反问道:“难道你们董事长反对这个规划?“

雷杰森郑重道:“我请示了我们大老板,他认为这个规划风险太大,必须提交董事局讨论决定。”

许飞红心情阴晴晦明了好一阵,想想希望并没有完全破灭。但道:“那好吧,我们马上组织人把各方面材料整理一下,但愿能够说服龙仕阁董事局啊!”

虽然飞骏.龙仕阁公司改造盈虚坊地块的规划还没有定局,盈虚坊的动迁工作却在次年春上头轰轰烈烈地拉开了帷幕。盈虚坊多少年来平静得近乎凝固的日子终于被打破了,自然是有人欢喜有人愁的,毕竟是大势所趋,也晓得政府归根结底是为百姓造福,政策法规又铁钉板地放在那儿,动迁工作渐渐地纳入了正常的渠道。

香港龙仕阁集团董事局迟迟未有动静,许飞红不敢贸然跟冯令丁沟通,也害怕他打电话不定期来讯问,听到电话铃响就紧张。偏生冯令丁一直也没有电话过来,许飞红心里又生出疑惑莫非他忘记了这桩事情?还是别有变故?真正是又盼花轿到,又怕当媳妇,成天的提心吊胆。

这一日,许飞红从公司回家,因为担着心事,身子格外疲乏。稍微扒了几口饭就躺下了。才迷糊一歇功夫,就听得楼下俞家小姑妈响亮而热络的声音:“外婆,外公,这么晚了,你们怎么会过来的呀?夜饭吃过没有?坐坐坐,我去喊阿龙他娘。”

许飞红一愣,俞家小姑妈向来是随着阿龙称呼人的,难道是母亲和单根爷叔来了?慌忙起身下楼,中途遇上小姑妈,神色凝重道:“是吴阿姨和老单根两个。你娘面色不大对头,不晓得有啥事体呢!”

许飞红走进客堂间,堆出笑脸道:“妈,单根爷叔,怎么也不先打个电话,好叫马年去接你们过来呀。”

吴阿姨没好气道:“我倒是想舒舒服服坐小车来的,就怕良心被狗吃了的恩将仇报!”

许飞红惊诧道:“妈,好端端的你怎么指桑骂槐起来?出了什么事体?你倒是明说嘛。是不是钞票不够用啊?”

吴阿姨斥道:“你现在脑袋里除了几张红红绿绿的钞票就是几牧叮令咣啷的铜板,你还有一点人情吧?你还有一点良心吧?”

许飞红平白无故吃母亲一顿夹生饭,冤枉死了。一跺脚,朝着单根叫道:“单根爷叔,我妈吃了炮杖啦?火气这样大呀?”

单根干干地咳了声,道:“小茧子,你是不是要收购守宫和恒墅啊?”

许飞红怔了怔,方才明白母亲是为此事大动肝火,不觉好笑,道:“妈,我们公司买下了盈虚坊五十年的使用权你晓得吧?这是政府旧区改造大工程中的一个重要环节你晓得吧?做盈虚坊项目我们要耗费多少人力财力精力你晓得吧?我头脑都要轧扁了,你还要来给我添乱。求求你少管闲事好不好?”

吴阿姨立在女儿跟前,手指点住女儿的鼻尖道:“这种伤天害理的事还算是闲事啊?许飞红你不要以为你妈是给人做娘姨的,好骗骗的。我是把事情都搞清爽了,才来跟你理论的。原本守宫和恒墅根本不在动迁的红线里面,不晓得你动什么脑筋,鼓掇小弟劝说李同志出让守宫。害得他们母子日日吵夜夜吵。李同志放出话来了,任谁给她千万,万万钞票,她都不会出让守宫,除非她一根绳子吊死在守宫大门口!”

许飞红听母亲这么一说,晓得冯令丁为了满足她的愿望,竟然敢跟他母亲,盈虚坊中出了名的精明女人李凝眉反脸!许飞红当然清楚冯令丁从小到大对她母亲的依恋与顺从,所以她心里波澜起伏起来。

陆马年原是在“监督”阿龙做功课的,听得楼下喧哗声,便和儿子一起跑下楼来。陆马年赶紧给吴阿姨端椅子倒水,阿龙滚进吴阿姨怀里,扭着身子道:“外婆,你不要生气嘛,阿龙给你讲故事,阿龙给你吟唐诗。鹅,鹅,鹅,曲项向天歌。白毛浮绿水,红掌拨清波。”

吴阿姨搂着阿龙道:“阿龙最乖,最听外婆的话。外婆跟你讲,做人最要紧的一点就是仁义两个字。什么叫作仁呢?就是要有恻隐之心,做事要多为别人家想想。什么叫做义呢?就是要有羞耻之心,不要去做千人指万人骂的事情。仁义的人决不会乘人之危去谋取自己的利益,仁义的人顶顶要紧的一条就是知恩图报。忘恩负义,那是连畜牲都不如的!”

阿龙道:“外婆,我们老师都教我们,最要紧是学本领,有了本领将来才能找到好工作,才能赚到很多钞票。”

陆马年拉过阿龙,搧了他一记头皮,轻轻道:“大人讲话,小孩不要乱话三千!”

吴阿姨调转头直盯着许飞红,一字一句道:“小茧子,今天妈这么老远的路赶来找你,就是要讨你一句回话,再不要去动守宫恒墅的歪脑筋,那是伤阴节的事体。你还是积点德,让我老太婆再过几年安稳日子吧!”

许飞红不作声,心里面嘀咕:你仁义了一辈子,还不是帮人做娘姨?要不是我挣得动钞票,我们一家门能过安稳日子吗?

吴阿姨晓得女儿犟头倔脑不认输,她也横了一条心,今天一定得制服小茧子,否则她怎样面对冯家常家老东家?怎样再在盈虚街上做人?便硬撬撬地立起身,道:“你今天若不答应这桩事体,我只好跟李同志黄泉路上做伴道了。你给我一根粗点的绳子,要不我就一头撞在门墙上!”

陆马年连忙推搡着许飞红,一边道:“妈,阿红答应了呀!”

吴阿姨道:“马年你不要为她打掩护,我耳朵没有聋,我没有听到她的声音。”

许飞红被陆马年戳着腰眼避不掉了,气鼓鼓道:“难不成我还会去抢去夺啊?”又在喉咙口轻轻咕哝了几句:“寻死寻活的,做给谁看啊!”

单根忙对吴阿姨道:“秀英,小茧子已经表态拉倒了,你也好消消气了。”

吴阿姨长吁了口气,双膝一软,骨碌跌坐在地上。

陆马年忙去搀她,道:“妈,妈,你不要紧吧?要不要去医院?”

单根抚着吴阿姨的背脊道:“不要紧,不要紧,你妈是太紧张了。马年,就是要烦劳你送送我们回去了。”

过了个把月,雷杰森带来了龙仕阁董事局的决定,董事局推翻了原来修复盈虚坊原貌的规划,另起炉灶,要在盈虚坊地块造八幢二十六层精装修高档楼宇,将盈虚坊打造成全区地标式建筑。

许飞红无法兑现自己对冯令丁的承诺,自然也无法要求冯令丁兑现对自己的承诺。加上当中还夹着母亲这堵无法逾越的障碍,许飞红终于彻底打消了收购守宫恒墅的念头,一门心思投入到新盈虚坊蓝图的规划中。

最能见证盈虚坊历史变迁的要数占据了东北向天根三位的那两棵缠绕纵葛了数百年的古银杏了。

盈虚坊从春上头开始了大动迁。至夏日,阵头雨一场接一场,年久失修的下水管道又开始肠梗阻,弄堂常常成水泽。即将离开故土的盈虚坊人不免有点人心惶惶,好像老天在预兆什么似的。已经与动迁小组签了合同的人家都说,今年水多,水流千里,看来老天爷是想叫我们动动了。没有签约的人家却道:“水漫金山,必有恶斗。莫非是土地爷警告我们不要轻举妄动?也有人仍去倪师太屋里烧香闻卦。倪师太闭目合掌道:“是你们自己心里有疙瘩,不要借老天替你们说话。阵头雨哪一年不下?弄堂里积水也积了许多年了嘛。”便有人道:“倪师太你到底动不动?大家眼乌珠都盯牢你呢。”倪师太念了句“阿弥陀佛”,道:“我倒是想挪挪地方,可惜挪不动了。你们不要急,我会走在你们前面的。”

这一日又是电闪雷鸣,狂风大作,随即阵头雨脚千军万马地奔驰而过。这场雨下了不过二十几分钟,待雨过天放晴,却有一个惊人的消息像积水一般在盈虚坊里漫延开了。方才雨前那几下闷雷竟然将古银杏一株铅桶粗的分枝拦腰截断了!盈虚坊间人闻讯,纷纷跑出家门朝东北方向望去,果然,古银杏遮天敝日的枝叶陡然减去了一大片,就觉得东北向的天空宽阔了许多。

这几个星期,冯畹丁作为街道副主任,协助动迁办公室的工作,磨破了嘴皮,愁白了鬓脚,工作成效甚微。她现在的身份比较尴尬,跑到人家屋里,开口没说两句话,人家就用不信任的眼光支住她,道:“冯主任,你是站着说话不腰痛啊。你们家守宫若是也要动迁呢,你会爽爽气气搬了就走吗?”冯畹丁心里很沮丧。前几个月,许飞红意欲收购守宫,小弟回家做母亲的工作,当时冯畹丁心里真希望继母能够答应下来。这么些年住在守宫,冯畹丁从来没有高人一等,睥睨下尘的感觉。反倒见着别人家住房简陋逼仄的,常生出许多歉疚和抱愧,跟人说话也底气不足似的。

冯畹丁将古银杏折断,人心浮动,动迁工作难度加大等情况一一跟旧区改造副总指挥冯令丁作了汇报。冯令丁稍作思考,道:“既然古银杏树是罪魁祸首,那我们就从古银杏入手解决问题吧。”于是,冯令丁特地去上海园林局请来了古树保护小组的专家,请他们为盈虚坊古银杏树会诊。四、五个园林专家围绕着硕大的古银杏踏勘查验了两天,终于找出那分枝折断的真正原因。原来这枝干内里已被虫蛀空,雷雨天稍受震动,只是加速了它的断裂。园林专家们索性将残留的半截坏枝截去,打了药水,在主杆上涂了石灰,以防虫害漫延。最后,又在古银杏周围修筑了一圈石栏,竖起一块石碑,碑上刻着:“市级受保护古树第七十九棵:盈虚街古银杏。”

借古银杏石碑揭幕时机,冯令丁要盈虚的动迁小组召开一个居民座谈会,有签约居民的代表,也有准备签约的居民代表,也有犹豫观望的,甚至还有发誓与盈虚街共存亡的人。听说冯副区长要来解决问题,许多没有选上代表的也都挤到会议室来了,椅子不够坐,后来的人就站着。

冯令丁看到有位大爷挤在门口,踮着脚往里张望。便站起来,招呼道:“大家让一让,让那位老大爷进来。”

冯令丁把自己那张椅子让给大爷坐了,自己站着,好让后排的群众也能看见自己。便道:“大家都是老街坊了,广义上说,我们都是一家人,对吧?所以,我很理解大家的心情。人人都想改善居住条件,盼星星、盼月亮,终于盼到要动迁了可以去住煤卫齐全正气敞亮的公房了,却又多出了许多犹豫徘徊。人要离开生活了几十年的故土,总不是那么轻而易举的事,对吧?”

冯令丁道:“这个问题提得好,我正想向大家解释。现在,改造旧区的成本要比前几年翻了几倍,只有依靠房地产开发筹集资金。其实,我们新建的盈虚新城,环境像花园一样,房型也比盈虚新纪元好得多。动迁组准备组织大家前去参观,保你们会喜欢的。”

又有居民道:“冯区长,我们已经签约了。可有人说愈屏到后来,政府的政策会愈宽松,我们支持政府的工作,反倒吃了亏。我们想来想去想不通。”

冯令丁道:“谁说愈屏到后来愈有好处的?政府制定的法规条律不是都张贴出来了吗?我们决不会让先签约搬迁的老实人吃亏的。”

有一个声音从人群背后窜出来:“你说话算数吗?你敢立下字据吗?”

冯令丁的目光在人群中搜寻着,一边大声道:“我说话算数,我也敢立字据。我们的工作需要广大居民监督,指挥部还设立了二十万元的举报资金。”

有人带头鼓起掌来,会场上的气氛真像家人聚谈般融洽起来。

这次座谈会以后,盈虚坊的动迁工作打开了一个新局面。

冯畹丁一直很佩服小弟的工作方法,看似不温不火,却总能不温不火地把问题解决了。在冯畹丁看来小弟的气质更接近诗人,又带点忧郁。他大学中文系毕业,应该在学校里教书,或者去当自由职业的作家。冯畹丁把这个想法告诉冯令丁,冯令丁淡淡一笑,道:“旧区改造是一首最恢弘最有气魄的诗。”姐弟俩虽非一母所生,感情却一直和谐,工作上搭配得也很默契。这时候,他们都没有预感,都没有意识到守宫这个大家庭也将遭遇电闪雷鸣,也得面临分崩离析。

这一天,冯畹丁落班回家,走进门廊,就看见吴阿姨从厨房探出半截身子,朝她挤眉弄眼,但见唇形变化,却听不清声音,不晓得她说点什么。她疑惑着,吴阿姨便伸出手指点点客堂间的门。冯畹丁一步跨进客堂间,父亲和继母都在,还有一个人——这个熟悉又陌生的身影!霎那间她心如突兔,腿却僵硬,呆立着不动了。

陈家进看见她,站了起来,动了动嘴,朝她讨好地笑笑。这笑令冯畹丁很不习惯。从前陈家进的笑永远是尊贵而高傲的,总带点嘲讽的意味。他的衣衫也有点邋遢,衫衣灰不溜丢,裤子皱巴叽叽,腮帮上青茬茬一片。从前陈家进多少讲究仪表,哪怕在新疆建设兵团下大田劳动,收工后也要将自己收拾得山明水秀的。总之,隔着几年岁月看陈家进,冯畹丁明显感到眼前的陈家进已经不是当年的陈家进了。

冯景初看他们夫妻尴尬对视着不说话,忙打破僵局,笑道:“畹丁,家进下午三点靠过就到家了,想差吴阿姨去喊你,家进说不要打扰你工作。”

冯景初道:“你妈妈就是性急,她是自己想戈壁了。家进准备把公司业务逐步转移到内地,先回来摸摸市场行情。香港不久便要回归祖国,这步棋走得及时啊。”

冯畹丁压根不晓得陈家进究竟做什么生意,也插不上嘴,只淡淡一笑,心想,“你还晓得回来呀?”

吴阿姨端着一托盘小菜进来,笑道:“开饭了,开饭了,临时抱佛脚,添了两只菜。还算好,昨夜剩下半只烤鸭,凑只盘子。女婿是娇客,陈先生又难得回来一趟。我作主了,烫了一壶花雕。李同志要讲就讲我吧。”

李凝眉暗暗瞪上她一眼,道:“吴阿姨啰里啰索,嚼蛆了!给家进接风,当然要备酒的,我怎么会讲闲话呀!”

畹丁便道:“再等等小弟吧。”

冯景初道:“不用等他,哪天夜里准时回来吃夜饭啦?”

于是四个人四个方向坐定,斟了酒,碰了杯。应是团圆的酒,却因陈家进的躲闪,冯畹丁的冷淡,任冯景初李凝眉如何挑起话语,搧动情感,饭桌上的气氛还是像馊粥一般稠不起来。

冯畹丁心里已经拿定的主意,既然你还认这个家,我就尽到我妻子的责任。关于你在香港的所作所为,你不用主动说,我也不会问。你瞒得过一时,瞒不过一世吧?于是为陈家进放好洗澡水,找出他去香港前穿的睡衣睡裤摆在澡缸旁边。陈家进洗澡的时候,冯畹丁一直在考虑今晚怎么睡觉的问题。传闻毕竟是传闻,她总不能不让他上床。可心里面疙瘩不解,她是不愿意同他有任何肌肤之亲的。思来想去,赶紧躺下,装作睡着。

陈家进这个澡洗了很长时间,冯畹丁真的迷迷湖湖睡着了。睡了一阵,被拖鞋的踢蹋声弄醒,是陈家进从浴室出来了。冯畹丁倏地紧张起来,要是他上了床动作起来怎么办?她该怎样抵御他反抗他?陈家进蹑手蹑脚上了床,仰面笔直地躺下,身体与她隔开一只拳头的距离,一动也不动。稍停,便扬起轻微的鼾声。与妻子分别经年,久别重逢,这个男人竟什么动作都没有!这又让冯畹丁气愤起来,看来人们关于他在香港有种种传闻并非空穴来风。冯畹丁侧过身到床沿边,让自己身体与他尽量隔得远些。她用拳头顶住嘴巴,不让自己发出啜泣声。

陈家进回上海十多天,一直盘桓在守宫里,几乎足不出户。翻翻报纸,看看电视,至多到花园里散散步,到厨房跟吴阿姨吹嘘几句香港的繁华。日子一长,冯畹丁肚皮里打鼓了。不是说回来摸市场行情的吗?一天到晚蟠在屋子里,怎么晓得市场行情啊?却拿住架子不去问他。李凝眉憋不住了,背后头问畹丁:“家进在上海的生意究竟办得怎么样啦?”畹丁冷冷道:“我也是听你们说的,他想回来做生意,他却从来没对我透露过一个字。”

过了个把月光景,夏末秋初的一个傍晚,派出所民警领着两位香港警署的警员敲开了守宫的门。他们看见正在花园里拎着水壶浇花的陈家进,当即向他出示了逮捕证,罪名是涉嫌诈骗。

直到此时,冯家人才如梦惊醒,如雷轰顶。

原来,陈家进在香港公司经营不善,陷进了赌博的泥潭。在一年多时间里,他在赌场输钱3000余万元。愈是输钱愈是罢不了手,陈家进便以“高出银行利息两三倍”的优惠条件,编造种种理由向周围朋友借钱。所借大笔钱款很快也被他赌输了。债主追债,陈家进无力还债,只好逃回了上海。

警方闯上门抓人,这对守宫来说是奇耻大辱。冯景初有一段时间甚至不愿意坐轿车上班,生怕让人戳脊梁,一清早便溜出弄堂搭公交车去了。冯畹丁实在承受不住这样的打击,她实在想不通年轻时那样朝气蓬勃那样有理想有抱负的陈家进如何堕落成一个可耻的罪犯?她撑不起身子,在**躺了两天。第三天爬起来的时候,自己觉得身子轻得一阵风便能吹倒她;照照镜子两鬓白发已多于黑发了。

不久,陈家进聘请的律师专程来守宫拜访当事人的家属。他告诉冯家人,陈家进在香港倒是注册了一家古玩拍卖公司和一家典当行。因为经营不善,两家公司实际上只是个空壳子。拼拼拢拢凑起来,也只还掉了小一半的债务。律师说,倘若家人能为他凑齐歉款还清,陈家进便可以获得从轻或减轻处罚。否则,因为涉案金额特别巨大,律师对审判结果也没有把握。

冯畹丁冷峻又悲怆地道:“我们都是工薪阶层,这么大一笔巨款,不要说看,就是听也是头一次听到。就算把我连皮带肉地卖掉,也不可能凑起这么多钱来呀。他自己造下的孽,由他自己去承受吧!言毕,泪如雨下,转身跑上楼去了。

金井梧桐秋叶黄,珠帘不卷夜来霜。

守宫里的人是猛然间发现秋天到来的。早晨起来,院子里铺满了焦黄的落叶,台阶上起了白白一层薄霜,花坛里只剩下三二枝雏菊,因孤单而黯然分神。

李凝眉一大早起来,装束得整整齐齐,胳肢窝夹了一只黑皮小坤包,闷声不响,独自出门去了。没有人晓得她要到哪里去,也没有人问起她要到哪里去。各人都有各人要忙的事,何况大家心情都不好。

李凝眉午后两点转回了守宫。嘱咐吴阿姨多烧几只小菜。随后她就开始给儿子冯令丁打电话,一遍打不通,再拨;秘书说冯区长太忙,没空接电话。她火了,道:“你们跟他说,他妈得了急病,再忙今晚上也要回家吃夜饭!”啪地摔下了话筒。

冯令丁看到桌上七荤八素堆满了小菜碟子,甚至还有壶酒盅,惊讶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呀?”

冯畹丁木然地摇摇头。冯景初神色凝重,道:“听你妈的。”

李凝眉将吴阿姨从厨房硬拖出来,摁着她坐下。然后一一斟了酒,她自己双手端起酒盅,举至自己下眼睑高处,一对依旧精精神神的眼珠子就搁在酒盅沿口上,团圈看了一遭,忽然就把一盅酒洒在地板上了。

“妈!究竟发生什么事了?”

“李同志,你作啥呀,吓人丝丝的。”

李凝眉一脸的庄重,道:“我是祭一祭守宫的屋神,我李凝眉毕竟跟它相处整整五十年了!”

冯景初同样举起酒盅,将酒洒在地板上。冯畹丁冯令丁不晓得父亲母亲葫芦里卖什么药,两人面面相觑。

“令丁,”李凝眉转而道:“你上回说的,有一家飞骏.龙仕阁公司要想收购守宫,这桩事情,你代我去问问他们现在的想法,要快,我等回音。”

冯令丁惊讶道:“妈,你同意转让守宫了?”

冯畹丁已经意识到她的意图,慌道:“妈,你千万千万不能动这个脑筋!”

吴阿姨也道:“李同志,小茧子是昏了头,我已经骂过她,她不会再来动守宫的脑筋了。”

李凝眉道:“小茧子不来买守宫,那我可要卖给别人了!你马上去问问她,到底想不想买?我的价钱是1000万人民币。今天我已经去房管所询问过了,守宫值这个价,少了我就不卖了。”

冯畹丁急得直跺脚:“妈,你卖了守宫,我们一家子住哪儿去呀?”

李凝眉心平气和地道:“我和你爸商量过了,你爸爸办了退休手续,设计院增补给他一套房子,在浦东杨高路上钢十邨。路是远了点,不过空气比这里新鲜多了。三间卧室,有一间吃饭的小厅。我们三个带戈壁搬过去住,绰绰有余了。令丁有他自己的房子,那里就没有他和天葵的份了。”

冯畹丁悲恸地看看冯景初,冯景初朝她点点头,笑道:“你妈妈决定的事,我也拦不住她。”

那天夜里,李凝眉郑重地向冯景初说出她的决定,卖守宫替陈家进还赌债!冯景初当时的震惊和感动不亚于此刻的冯畹丁。他无限爱怜地对李凝眉说了一句话:“阿眉,你是上苍送给我的天底下最好看的女人!”

冯畹丁走到李凝眉面前,一下子跪下了,哽咽道:“妈,这守宫,它是你的**呀!”

李凝眉眼梢摆得像水平线一般平,无风无浪地道:“守宫嘛,它就是一幢房子。可家进,是一个人。”

吴阿姨在一旁双手合一念叨起来:“阿弥陀佛,李同志大慈大悲,赛过救苦救难的观世音!”

许飞红并不催促冯家尽快搬出守宫,她并不急着要住进守宫,她只是要圆她儿时的一个梦。

陆马年问她,什么时候派装修队去守宫做装潢?她慌忙道:“不不不,守宫不要装潢了,装潢了就不是守宫了。”

冯家人是守信誉的,半个月之后就搬离了守宫。

冯家人走得悄无声息,乃至十天半月了盈虚坊间人还不晓得守宫已经换了主人。

李凝眉把一大串钥匙托吴阿姨交给许飞红,并要吴阿姨告诉小茧子:这些钥匙绝对是原配的。吴阿姨捏住钥匙,只是抹眼泪。李凝眉道:“不要用眼泪水送我好吧?我们总还要走动的呀!你也有这点年纪了,是好歇歇了。你女儿多少有出息,你好好享享清福吧。”

拿到钥匙那一天,许飞红独自悄悄地去了守宫。

已快冬至了,那风便开始剌骨砭肌起来。家家户户门窗紧闭,盈虚坊显得冷冷清清,拍电影搭出的布景一般。

许飞红深吸口气,踏上红砖卷瓦的门廊,在那扇镶着彩色玻璃的柚木大门前静静地站了一歇,就像阿里巴巴面对着藏满珠宝的山洞。随后,她将钥匙插进已经有点铜锈的钥匙孔,芝麻开门!呱嗒,清脆的一声,沉重的柚木门便迟缓地洞开了。

小茧子头一次跟着母亲走进这扇大门时,穿着花布衫,头上顶着羊角辫,面颊红通通的,是一个可爱的灰姑娘。

过道长悠悠、暗黝黝的,家俱搬空了的房间显得陈旧破败,扶梯的漆水已经斑驳,厕所的浴缸和洗水池遗留着褐红的水渍,敞廊的地砖也已残缺不全了。

园子里草木凋零,泥土冻裂,枯枝枒在灰沉沉的暮霭中顾影自怜。

守宫已经不是小茧子心中藏着的守宫,只是她化重金买下的一座大房子。

许飞红奇怪自己为什么没有梦想成真后应该有的欣喜若狂?她甚至有那么一点点的后悔——守着一座没有丁丁哥哥的空房子,对她来说,究竟还有什么意义?

风霜何事偏伤物,天地无情也爱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