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时的程日华尚未知晓,被童威和张横二人追得丢盔弃甲的程家二爷,已经联络好了程家的族人,伙同总管府联名上书。

将谋反之事,一并推到了自己的头上。

而程家二爷摇身一变,成了与总管府携手大义灭亲,拯救危局的英雄人物。

并且还在联名书上直言不讳地说,已经亲自毙杀了恶徒程日华,其家人皆在战乱之中身死。

如今,在外面的世界,程日华已经成了个谋反失败的人。

并且他在此之前,劫掠了不少府库。

这些府库里的粮草和军械,都在战乱之中损毁。

从这一点上看来,程家二爷还算是很有能力的。即便是只剩下千余兵马,也能搂草打兔子,将衙门的府库给收拾一波,顺手展示了一番程家的实力。

当然,在一定程度上来说,程家二爷对程日华还算不错。

至少帮他保住了家人,毕竟他死了,他家人也死了,谋反的兵马烟消云散了,朝廷也就不会继续追究下去了。

而府库损坏,既掩盖了往年旧账,又可以顺手让程家和总管府大赚特赚一波,证明了程家的实力。

这就叫专业!

从此以后,程家的族谱之上,再无程日华这个人。

而程日华的妻女,也只能隐姓埋名活在这个世界上。当然他们是无法脱离程家的掌控的,因为程家的大佬们,要拿妻女防备程日华并未身死,随时作为要挟。

程日华的眼神迷离,不知道自己未来的路该怎么走。

同时,心中残存的军人信仰,让他对大乾未来的道路充满了忧虑。

他虽然被家族绑在战车之上,不得不做一些违背良心的事情,不代表他对这个自己曾经抛头颅,洒热血的国家,无动于衷。

就在他侧身于床榻之上,胡思乱想的时候,外面传来了一阵匆忙的脚步声。

莫非自己的死期将至?

程日华匆忙起身,认认真真地收拾了一番自己的仪容仪表。

程日华虽然战败了。

但是不代表他忘记了自己受到过的良好世家子弟的教育。

等到收拾完毕,程日华深吸了几口气,压制住内心的恐惧,凝视着远处的房门。

很快,房门被打开。

旋即走进来几个身材壮硕的武士,他们看了一眼程日华,面露些许诧异之色,旋即挥手道,“程将军,随我们走一趟吧。”

程日华表情平静,淡然地叉手道,“诸位,程某有个不情之请。”

武士疑惑道,“说。”

程日华自忖自己得罪了叶渡,必死无疑。

当下说道,“大丈夫可杀不可辱。我死之后,能否善待我的尸身?我这里有一块美玉,乃是昔日战场之上,圣人亲赐之物,价值不菲。”

“程某不求死后有一口薄棺,只求莫要将我的衣冠掳去......”

话音落下,其中一个武士面露鄙夷之色,“这都什么跟什么,好端端的为什么杀你?是我们东家要见你。”

“而且,我就不明白了,既然你怕死后受辱,为何要起兵谋反呢?”

“你可知道,因为你们这些贵人,争权夺利,有多少百姓受无妄之灾?”

程日华表情怔然,他没想到,在清河村,一个小小的武士,竟然能说出这么一番话来。

看来人家清河远比自己想象之中的要强大,或许自己输得完全不冤。

话音落下,几个武士便押着程日华去见叶渡。

沿途,程日华终于有机会仔细观察眼前的清河村。

从表面上看,谁都没法将眼前的景象跟一个村庄联系起来。

一排排造价不菲的房屋,一条条干净整洁的街道,往来不竭的车队,大量精悍且正在巡逻的武士。

家家户户的打谷场上,都晾晒着堆积得跟小山一样的粮食。

不时有相貌不俗的妇人,穿梭于各大作坊之间。

孩子们穿戴的干净整洁,脚步匆匆的背着书包去学堂。

这景象,便是程家最富裕的坞堡,也未必比得上。

但谁又能想到,这在不久前,还是个贫穷不堪的小村庄呢?

而谁又能想到,这地方不仅仅是个村庄,而且还是河北道新晋的权贵叶家的驻地呢?

带着感慨的情绪,程日华很快来到一处打谷场。

前些日子他跟一众俘虏来过此地,被叶渡作为胜利品检阅过。

现在程日华还记得叶渡见到自己时,那惊诧的样子。

别说叶渡,便是自己也没有想到,自己会成为他的俘虏。

也不知道叶渡为什么要召见自己!

莫非是要在自己这个军中前辈面前,炫耀一下自己的赫赫威名吗?

还是要审判自己,将自己当做战功,交给朝廷?

怀着复杂的情绪,程日华被送到了打谷场。

打谷场上,是一副热火朝天的影响。

大量身材健硕,一看就是兵士的年轻人,正在拿着木锨正在杨小麦。

别看这些年轻人年纪不大,但是动作熟练,手中的木锨扬地飞起,仿佛不知道疲倦的,将一铲铲的小麦轻松扔出去老远。

风一吹,麦子和麸皮便分离开来。

当武士们带着程日华从他们身前经过时,那些年轻人似乎察觉到了什么,纷纷用眼角的余光扫了程日华一眼。

感受到这些年轻人身上散发出来的杀气,程日华更加惊讶了。

不由得更加仔细的观察这些年轻人,这仔细一看,不由得发觉,这些年轻人的四肢力量非常强悍,别说是挥舞铁铲,便是军中的重武器也能轻松拿捏。

他打眼一看,就知道这些年轻人,肯定是要经过长时间训练,以及大量的肉食补充的,不然根本到不了这种程度。

为何古人常说,养兵千日,用兵一时。

因为精兵强将,是需要花费海量的资源去培养的。

这样的人物,在他们程家,那都是可以当部曲的,平日里除了训练之外,都是好生的伺候着,为的就是让他们上了战场,好为主家拼命。

叶家竟然舍得让这样的强兵干这种农活,真的是匪夷所思。

带着惊讶的神色,程日华到了打谷场的核心区域。

进去之后,让他更加惊讶的事情发生了。

那个叶家的主人,此时手里正端着簸箕,动作熟练的将粮食倒在麻袋里。

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妇人,口中不断说道,“村正,歇一歇吧,等俺那小孙子下了学来干就成。”

此时的叶渡吃着上身,露出满身伤痕,以及古铜色的皮肤。

听着老婆婆的声音,叶渡笑着说道,“那小子下了学,还得写作业呢。”

“那也不敢总是劳烦您呢。”老婆婆絮叨着。

叶渡手中的活不肯有丝毫的停歇,直到装完之后,这才长出了一口气说道,“我没保护好老九,让他死在了战场上,让您没了儿子,以后我就是您儿子了。”

“作为儿子,给您干点活又有啥?”

一边儿的程日华看着叶渡熟练的提了提袋子,给袋子系上麻绳,一套动作行云流水,完全不似作秀。

心中感觉匪夷所思,好歹是威震一方的大人物,竟然给一个乡村的老妇人干农活?

这说出去,谁能相信?

“村正啊,您快别说这话,老婆子怪臊得慌。我那窝囊儿子上了战场也没杀几个贼人,就死了,太差劲,根本对不起您的恩情。”说着拍着胸脯道,“不过我那小孙子老婆子教育的不孬,等他长大了,留了后,我让他再去您手底下当兵。”

“成成成,到时候我一定给他介绍个黄花大丫头。”

叶渡笑着示意让手下帮老婆婆将粮袋子背回家,而自己则转身看向不远处的程日华。

就在此时,程日华忽然听到不远处有人喝道,“混账,败兵之将,见到我们主公还不行礼。”

叶渡诧异的看了一眼司马先生,这老东西啥时候改的口?

你不知道当你们司马家的主公,风险极高?

而且听说,你跟隔壁村的赵老太太玩得不错,万一你来个老树开花,我怎么办?

而被这一声怒喝,也吓了程日华一跳,只见不远处一个穿着儒衫,留着长髯的老者,正一脸怒意的看着自己。

这老者他见过,乃是叶渡手下的文士,记得当时听兵士喊过司马先生。

想来也是什么寒门文士,程日华完全没将他看在眼里。

眼神里甚是不屑。

他虽然败了,但是不代表什么人物都可以折辱自己。

见到这程日华竟然这般无礼,那押运程日华的武士猛然间抽出腰刀横在了程日华的脖颈之上,大有一言不合,就要下手的架势。

而程日华依然不为所动,眸子一闭,仿佛对生死不屑一顾。

看着眼前的程日华,叶渡微微摇头,示意手下拿走兵刃,并开口道,“有些人不是可以被侮辱的,把手中的刀拿开吧。”

当下整理了一番衣襟,将挽起的裤腿放下来,上前行礼道,“程兄,别来无恙?”

见叶渡竟然主动行礼,程日华表情略显尴尬,只能上前回礼道,“见过叶兄。”

说完这句话,程日华却并没停歇,反而冷笑着说道,“叶兄好大的野心,表面上做着朝廷命官,背地里却收买人心,暗结死士,想来用不了多久,就要高举大旗,准备谋反了吧?”

这话一出,周围瞬间传来了一阵笑声。

而笑声之中,当属苏灿最为控制不住,他指着程日华道,“姓程的,明明谋反的人是你,而护卫地方安宁的是我们,怎么到了你嘴里,却成了我们要谋反?”

“你这颠倒黑白的行为,也太不要脸皮了吧?”

程日华道,“尔等到底在做什么,尔等心中一清二楚。吾之行径,固然卑劣,但也只是毁一家一族之富贵,尔等之行径,怕是兵戈一起,便要将无数百姓藏身陷于危难之中。”

“来之前,我程日华心中还有所愧疚,如今想来,你我不过是一丘之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