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布大定九江,报捷至广武山,汉王闻之大喜,即欲进兵与楚决战。张良、陈平皆阻道:“此时进剿,虽是时机,奈何太公、吕夫人仍质于楚营,人言‘投鼠尚且忌器’,不宜轻动。项羽性情暴戾,一不如意,便至动怒,若一怒杀之,将使大王遗恨莫及。
不如再遣一人出使楚营,与项羽议和,约以平分天下,各自退兵。
项羽眼下骑虎难下,亦不得不从,如此可使太公、吕夫人脱得危难。”汉王道:“前番陆贾使楚,无功而归,欲要再去,何人能当之?”言未毕,文官内一人应声道:“臣愿往。”汉王视之,乃洛阳人侯公,原为朝中笔吏,与萧何俱于关中留守,日前方随汉王出关。汉王不甚知其学问,心诧异,乃问道:“项羽悍勇少礼,心如铁石,非巧语可动之。若应对有误,恐误大事。”侯公道:“若依大王之意,项王终不可见,太公终不可还乎?既大王视臣为无用,何必养哉?不如放臣归乡事耕如何?”汉王闻之,大笑道:“公有此语,必非庸者也。”遂遣之使楚,临别时嘱道:“务必小心对应,使太公、吕夫人安然归汉。”侯公道:“大王勿忧,臣自有分寸。”当下辞别汉王,径往楚营求见项王。
霸王闻汉使复来,怒道:“此又是来说我讲和者,我必杀之!”桓楚急谏道:“大王切勿意气用事。前番陆贾来使,大王便当就势言和。今既复至,不能再却。”霸王责问道:“公欲通敌乎?”桓楚道:“非也!”霸王道:“既非通敌,如何为刘季说话?须知当初我发兵西击时,公曾力排众难,极力促成。为何一遇险阻,心却向汉?”桓楚道:“此一时,彼一时也。初时西楚强盛,傲视天下,而汉势方起,却污言谤楚,劫兵东侵,罪不可与楚并立于宇内,故臣言必伐关中。今汉得势,连强齐、大梁、淮南三处诸侯,已据天下三分之二,成围剿之势,若再言勇,乃不智之举也。今汉畏我悍,惧与我短兵相接,遣使言和,实为与大王解围也。大王若能借势允诺,收劳蔽之师,理久疏之政,休兵蓄势,以待天时,亦无不可也。”霸王闻之,甚觉有理,但又觉得拉不下面子,于是转身入帐。
其时,虞姬正在帐中,见夫君怒容满面,知其必为大事烦忧,便上前问询道:“大王却又为何事烦恼,不妨说出,待我与你分忧。”霸王于是便将侯公再来说和一事告于虞姬。
虞姬闻言,当下即向夫君进言说:“此事未必不是好事,大王见了侯公之后,再拿主意不迟。”霸王闻言,心中似有不满,说:“夫人如何也向着刘季说话?”虞姬道:“将军试想,刘季本是小人,大王前番欲将其父焚烧入汤,他都能坦然应对,可见其无赖奸诈之至。故欲拿太公及吕雉相挟,其实并非能有结果。
另外,我视太公及吕雉皆为和善之人,如若不为此战争,皆是可交之人,怎能忍心加害?此番刘季又遣侯公来此,既是为其父和夫人开释,又是为了从此休兵罢战,生灵不再涂炭。皆是善心,虑即将军最近为战事忧虑重重,不妨顺水推舟,放却太公及吕雉,从此两军罢战,楚汉和好,天下太平。不是皆大欢喜吗?”
霸王听毕,也觉夫人言之有理,决定宣侯公前来觐见。然又不能失却西楚之威,于是乃令文臣武将抖擞精神,两厢站立,选五十名刀斧手赤膊列于帐下,自按剑端坐正中,再传汉使进见。
侯公由外从容而入,见楚营气势逼人,遂大笑不止。霸王喝道:“汉王坐困广武山,遣你来此求和,何敢大笑不止,欲寻死乎?”
侯公道:“人言项王叱咤风云,万人皆惊,果然是虚言也。”霸王道:“何出此言?”侯公道:“大王为万人之君,海内之主,威武震于寰宇,号令镇于四方,今见一老弱之士,貌不及中人,力不可缚鸡,而列立甲士,按剑而坐,示强于老者,若传至四方,岂不为世人所笑焉。”
霸王羞愧,掷剑于地,喝退刀斧手,道:“今两军对垒,汝汉王战又不战,退又不退,却遣汝至此何为?”侯公道:“楚汉相争历时数载,大小战端,也有七十余次。将士伤亡,不可胜数;黎民百姓,苦不堪言。如若再继续争下去,也是徒劳无益。臣奉汉王之命使楚,既不为战,也不为降。若战,天下疲惫,征战不息;若降,胜负未分,安能俯首?今既争三年,尚胜负未分,故汉王为天下百姓着想,请易战为和,画定边界,永不相犯,以图天下太平,百姓安居乐业。”
霸王道:“非是寡人要战,实是刘季不安本分,欲入主天下,先兴兵乘虚犯我楚都,寡人方应楚地民愿,寻刘季兴师问罪而来。”侯公道:“事至如今,汉王亦有悔意,所以使臣来议和。
若大王肯就此罢兵,还太公、吕夫人归汉,汉请由大王画定疆界。”
霸王复问道:“刘季果是如此说?”侯公道:“绝不敢虚言!”霸王乃顺势答道:“既如此,寡人亦不作难,汝先至驿帐休息。明日我与文武商定,画好国线,着汝回报汝主。若两厢情愿,我自会送刘父与吕夫人过来,各自退兵。”侯公大喜道:“请大王自行筹划,臣且告退。”遂随从者往驿帐等候。
侯公去后,季布从旁劝谏道:“刘季生性诡诈多变,若还他老父、妻子,他日后有变,则何以为质?大王万不可轻信其言。”
钟离昧也道:“季将军言之有理,且刘季乃反复无常小人,此番若是放太公及吕夫人回去,刘季日后便会肆无忌惮。”项王沉吟不决。
桓楚则道:“不然。依臣观之,刘季虽属非仁之人,前番我军欲烹其父,尚言要与他分羹以餐。以此观之,则质太公又有何益?今楚军已苦战三年,师劳兵疲,且粮又不济。而刘季则粮草充足,以逸待劳,韩、彭、英诸人眼下也各自成势,羽翼丰满。
若在此旷日持久,长此以往,则对楚军恐有不利。莫如且从刘季之意,日后再作他图,方为上策。”
项王闻季布、钟离昧、桓楚三人争执不下,便道:“诸位不必再言,我意已决!”便令项伯、项襄等入内帐商议国界。两下议决,以鸿沟为界,中分天下,鸿沟而西为汉,以东为楚,并还归刘邦家小,以示如约。商议已毕,次日即遣使,与侯公同见刘邦。
汉王闻报,大喜过望,遂以重金谢侯公。翌日,沐浴更衣后,即领众臣各着常服,出营列于山前阔地。不多时,霸王领众到,亦无甲兵。二王由武将簇拥,对面施礼,各不多言,分立文书为证,交割已毕,霸王指天道:“今与汉王中分疆界,立字为证,日后各守地域,不相争夺。若有违背,天下共戮。皇天后土,实鉴此心!”汉王指心道:“吾若背忘,三世不宁,终为亲族近臣所害!”立誓毕,霸王遂令左右带太公、吕氏及从吏审食其交付汉王收领,两军得解干戈,皆呼“万岁”,各自欢喜回营。
汉王骨肉相见,悲喜交加,自是各诉别后之情。吕后道:“妾与大王分隔三载,思断愁肠。今得相见,却如在梦中一般。”汉王复问冷暖,吕氏道:“在楚之日,项王日日供给衣食,并无所缺,平日每使女仆为侍,更常有虞姬相伴,更无一丝轻薄之举。”
汉王闻之,赞道:“项羽乃真丈夫也!我不如也!”言毕,刘元、刘盈姐弟也已哭喊着来到,与母亲、太公相见,抱头痛哭。当下,刘邦见心事已了,倍加兴奋,于是便领军出了广武山,入成皋城住下,复又置酒会以贺。汉王以侯公功高,以平国君、四千户侯封之,道:“此天下辩士,所居倾国,故号为平国君。”侯公得封,亲朋好友皆来祝贺。侯公心中颇有不安,暗自寻思:我因使楚军中,偶然使得太公、吕雉归来,骤得高功,又得厚赏,此必将为人所妒,日久必生祸,莫如从此归隐林泉,颐养天年,乐得无忧,方是无虞。侯公素有淡泊之心,且又以至孝闻名,今思虑及此,便于两日之后将刘邦所赐封赏一概悬置于室,委人遗书于刘邦,然后携着家人悄然往他乡隐居而去。刘邦闻得侯公携家人已去,且又将赏赐之物尽数归还府中时,便对左右叹曰:“昔《左传》曰:‘颍考叔,纯孝也。爱其母,施及庄公。’今侯公当之也。且《诗》中也云:‘孝子不匮,永锡尔类。’我当与诸位共勉之!”当下,刘邦心有所悟,下令举亲办事皆以孝为先。
霸王在广武山又逗留数日,便解甲东归,领兵出荥阳,尽往彭城而退。汉王则欢宴数日,亦欲收兵西行,陈平急来谏道:“大王苦战数年,诸将客居已久,俱望与大王共回山东,以光故土。
大王大事将成,权且议和以取回父、妻,今既已如意,军心大振,何不乘势追杀,除项羽以绝后患!”汉王道:“广武山之约,举世皆知,若寡人私毁其约,岂不被天下之士所耻笑?”陈平道:“大行不顾细谨,大礼不辞小让。若大王苟同世人,复居关中,将思妻儿,士念父母,必争先逃归,何人为大王据关守城,平定反叛。大王所以能与项羽一争天下,皆是将士思归,万众一心,故而所向披靡,居于上风。况‘天无二日,民无二主’,当今天下,汉已拥地三分之二,齐、赵、燕、梁、淮南,皆以大王马首是瞻,言即为听,令无不从。而楚人乏粮,亡在旦夕,若纵之东归,修好列国,养成锐气,卷土重来,胜负未可知也。”
刘邦仍沉默,似在犹豫,时张良至,便也劝道:“陈公之言有理。今汉有天下过半,诸侯皆附,而楚军粮尽,此乃天亡楚之时,此时弗取,则时不再来。此时不击,恰正如古人‘养虎遗患’之说,愿大王缜思之!”刘邦素信张良,于是乃纳陈平、张良所言,决计趁项王东归时突袭楚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