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时节，走在校园附近的小桥上，忽然觉得周围的风景与往日有点不同。定睛一看，原来是河边的垂柳发了芽。柳枝上的点点柳眼，一日日鼓胀起来，很快就把柳条装扮成浅黄的丝绦。柳眼有个好听的名字叫“青眼”。只是一丝朦胧的春意，却已足够让人欢欣。
在尚未变暖的风里，细柳随风一飘，看的人心里也随之一**。“柳条百尺拂银塘，且莫深青只浅黄。未必柳条能蘸水，水中柳影引他长。”宋人杨万里的这首诗简直就是一幅画，是春日里柳岸风光的写照。春天夺人眼目的无疑是花，而幽幽春柳则有另一种意趣。
柳树是华夏大地上古老的树种之一，《诗经》里“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便是例证。古代杨柳不分，杨即是柳。柳树的生长是春天重要的物候之一。“南园春半踏青时，风和闻马嘶。青梅如豆柳如眉，日长蝴蝶飞……”欧阳修在词里记录的正是春分踏青所见的景致。
古人清明有插柳、“簪柳”的习俗。人们将柳枝插在屋檐下、门窗上，把柳枝编成圆圈戴在头上、扎成花朵插于发髻，或是直接插于头上。明代田汝成的《西湖游览志余》记载：“清明，从冬至数至一百五日，即其节也。前两日为寒食，人家插柳满檐，青蒨可爱，男女亦咸戴之，谚云：‘清明不戴柳，红颜成皓首。’”
清顾禄《清嘉录》记清明：“妇女结杨柳球戴鬓畔，云红颜不老。”诗人杨韫华《山塘棹歌·插柳枝》云：“清明一霎又今朝，听得沿街卖柳条。相约比邻诸姊妹，一枝斜插绿云翘。”可见当时清明时节人们不仅插柳，还有人做售卖柳条的生意。
广东东莞的友人曾在文章里写到，老莞城的人家至今保留着清明门上插柳的旧俗。安徽农村也有清明在门头悬柳的风俗，“又是清明，不知道有没有好心的邻居，在我家紧闭的大门上插上几枝柳？”某日在微博上读了一位安徽女子的这一句，低回不已。
也许是读了太多关于佩戴柳枝的古诗文，我总想有一天能付之实践。有一年春天和几位朋友去南浔古镇闲逛，在小河边见到几株垂柳。在城市的绿地里，我是断然没有胆子折柳的。那日见四周除了我们没有别的游人，动手攀折了两枝。柳枝到手，忽然看见河对岸有位老妇人正把头伸出门外注视我，好在她面容和蔼，似乎并无责怪之意。
我把一枝柳条绕几绕，盘成一个简单的柳环，想戴在头上，纠结一番最终讪讪地给了朋友的女儿。小姑娘雀跃着，一路都戴着这个柳冠。孩童真是幸福，他们对万物都感到新奇，而且完全不在意别人的目光。另一枝柳有位年长的朋友接了过去，将柳皮从略粗的一头一直捋到柳枝末端，做了一个柳球。我没想到他还会这一手，他微笑着说：“小时候在乡下常玩，我还会用柳枝削柳笛呢。”
从前的孩子没有手机、iPad和乐高，只懂得在自然里嬉戏。好在柳树常见，即便是城里的孩子也认识。有一次我在公园的柳树下，听见一个女孩在背诵“碧玉妆成一树高，万条垂下绿丝绦。不知细叶谁裁出，二月春风似剪刀”。有位男士在一旁含笑听着，看样子是她的父亲。其实我颇反对大人把公共场所当自家客厅教孩子，但儿童对着柳树背《咏柳》并不让人反感。
“折柳”一词寓含“惜别怀远”之意。古人离别时常折柳相送，怀念故人时也会折柳寄情。“杨柳东风树，青青夹御河。近来攀折苦，应为离别多。”王之涣的《送别》写的不仅是景，也是离情别绪。
为何是折柳而不是别的植物？常见的解释是“柳”谐“留”音，赠柳表示不忍分别，但也有人提出不同的观点。清朝褚人获在《坚瓠广集》中写道：“送行之人岂无他枝可折而必于柳者，非谓津亭所便，亦以人之去乡正如木之离土，望其随处皆安，一如柳之随地可活，为之祝愿耳。”我没有做过考证，但喜欢这个解释里的通达之感。
柳树适应性强，“随地可活”，正可以拿来祝愿远游的人随遇而安诸事顺遂。徐志摩的《再别康桥》里也写到了柳，“那河畔的金柳/是夕阳中的新娘/波光里的艳影/在我的心头**漾。”这几句诗为人熟知。
诗中的“金柳”，我一直以为就是普通的垂柳，之所以会是“金柳”，必定是因为夕阳照耀的缘故。直到有一天读了一位学者写柳的一段文字：“那摇**诗人心旌的，是何等柳色？所谓金柳，全称金垂柳，英文俗名golden weeping willow，系早先引进英伦的白柳（white willow，学名Salix alba）与垂柳杂交的品种。”误解了几十年，我真为自己的无学感到羞愧。
我看过最美的柳色，一处是西湖，一处是玄武湖。春暖时西湖边苏堤上的柳树和灿若云霞的桃花，错落有致地织就一幅春光的锦缎，令人深深沉醉。玄武湖的柳，我是在南京明城墙台城看的。站在城墙上俯瞰湖堤上的一圈柳，我才真正明白什么叫“柳烟”。一座古城因为水而灵动，绿意森森的柳树又为这一汪水添了不少韵致。“无情最是台城柳，依旧烟笼十里堤。”这柳仿佛是从唐诗里穿越而来，让人疑幻疑真。
春末，柳树的种子随风飘落飞散如絮。每年的四五月份，上海都会进入一年一度的春季植物“飞絮季”，这些飞絮主要来自杨树、柳树和法国梧桐。市区的飞絮以法国梧桐的果毛为主，园林绿化部门为了控制它的飞絮，只能修剪控果，但对柳树的飞絮好像并没什么好的方案，然而柳树形态优雅又遮荫，飘絮这个小小的缺点终归是可以接受的。
我读大学时，复旦东门口国定路两边的行道树都是垂柳。有朋友来探访，看见这些柳树，脱口就说：“原来你们这里是乡下！”我看看她，她又加了一句：“只有乡下才有这么多柳树。”后来这些柳树被换成了法国梧桐，所幸国定路桥边依然有一排垂柳。有柳树相伴，我至今仍是个幸福的乡下人。
鲜嫩的柳芽可入食。最简单的一种吃法是凉拌，柳芽洗净后焯水，再用凉水泡去苦味，调入盐、醋、蒜泥和香油拌匀，一盘青绿爽口的凉拌柳芽就做好了。以前民间有“榆度饥荒柳防病”的说法，柳叶、柳花、柳絮、柳枝、柳皮、柳根均可入药。柳树性柔质软，柳条可编筐、篮、帽等，木材可做小农具、小器具，也可用来烧制木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