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章我们讲了景德镇窑工的反抗。虽然它平息了下去，但是御窑厂却一直没有恢复元气。原因到底是什么呢？

表面上是严酷的压榨导致了窑工的反抗，但其实，龙缸事件只是一个导火索，更深层的原因是明代中期以来的税制改革，以及明王朝的财政制度。

明代在中期之后实施了一项重要的财政制度改革，就是把徭役改为税收。所谓“徭役”，就是免费为官府工作、干活。明代早期工匠不需要给国家交税，但是要给国家干活儿，这就是徭役。明代中期改了，工匠不再服徭役，而是交税。你看，这是一项进步的改革，我们现代社会其实就是这样。

对改革后的御窑厂来说，生产就变成了聘用窑工来干活儿。窑工现在都交税，不需要出工了，窑工们就没有了为皇帝的御窑厂服务的义务。因此，御窑厂要烧造瓷器，就必须从民间聘用窑工。

这看起来很合理，似乎应该也能使效率更高。但这里面有个问题：徭役变成税赋，没办法专款专用。什么意思呢？所有窑工一年中有几个月本来要给皇帝烧瓷器，现在不用干活儿，直接交税。理论上，皇帝烧瓷器的钱款就应该从这笔税款里面出，但是各种税被收上去以后，都是银子，别的地方要用，就用了。徭役不像银子，是没法儿挪作他用的。这样一来，等到皇帝真的要烧瓷器，需要花钱的时候，可能就没钱了，银子或许已被充作军费了。退一步说，就算有钱，皇帝可能又不愿意花在烧瓷这上面了。这倒不是节省，而是任何时候银子的数量都是有限的，对于一个欲望无限的皇帝来说，银子永远是不够的。

财政改革还带来另一个后果，由于以前徭役的总量是基本固定的，所以皇帝一年可以要求的瓷器数量基本上也是有限的。反正只有这么多工匠，每个工匠只能干多少天的活。但现在，皇帝可以不用管这些了。因为理论上就是用钱去购买瓷器，对于买家而言，只管出钱，完全不用考虑生产供应。

这就造成了一个情况，皇帝不想花钱，要的还更多。大家可以想想，你要是皇帝，你怎么办？

反正，皇帝就开始耍无赖了：利用皇权，强行摊派。税，你们该交的必须交；皇帝要的瓷器，你们仍然还是要烧。工钱嘛，不是不给，先欠着。皇帝还会欠老百姓的钱吗？还就真会。其实，窑工常常十几年都要不到工钱。这样一来，窑工们就苦不堪言，除了要交税，还要免费给皇帝干活。干这种活，不但要不到工钱，还常常是个无底洞。给皇帝干活占用大量的时间，税又不能少交，要交税就必须干别的活去挣钱，但大量时间又被皇帝安排的活占用了。

你想，以前规定一个窑工每年多长时间给皇帝干活，大家都觉得这挺正常；后来说，活不用干，你们交钱就行了，大家以为交钱就没事儿了；结果，皇帝又说，活还要干，钱嘛，该交的一个子儿都不能少。要是你，来不来气？

因此，龙缸事件其实只是一根导火索，是长期积累的矛盾的一次集中爆发。这也就是万历没有直接处理这些窑工的原因之一。毕竟皇帝自己也理亏，而且心想：“要把你们真都宰了，那就没人烧瓷器了。”

虽然万历皇帝巧妙地平息了这一事件，但官窑却再也没能重建。为什么呢？

当时，中央的财政支出和皇室的个人消费是不分开计算的。你可能要说，那当然是不分的，天下都是他老朱家的，国库不就是他朱家的嘛。也对。早期这样做，确实没什么问题。朱元璋刚打下来天下的时候，一家子能有多少人，再怎么花，对一个国家的财政来说，花销其实是微乎其微的。但是到万历登基，老朱家坐拥天下已经快二百年了，子子孙孙的人数就多到恐怖了。明代中晚期开始，皇家的开支越来越大。一方面是因为皇族的大家庭人口越来越多，你想啊，朱元璋的子孙都靠中央财政养着，一代又一代，皇室的人口还呈几何级数增长。另一方面，当然是因为皇帝本人任性，乱花钱。

税收的管理又做不到专款专用。按照规定，窑工交的税应该全部留着，要烧瓷器的时候，就用这笔税款来开支。之前实行徭役制度的时候，当然没有这个问题，又不能把窑工挪用去打铁什么的。可见，矛盾是不断累积、不断加深的，直到最后爆发，导致御窑厂被毁。而且一直到明王朝结束，御窑厂也没有真正恢复。

回到上一章的问题：龙缸到底烧成了没有？又是做什么用的？为什么皇帝非要它不可？

我们知道，有个窑工不堪欺压，跳进了窑火中自焚。这个故事还有个带有传奇色彩的版本：皇帝要龙缸，督陶官欺压窑工，可龙缸一直烧不成；期限快到了，再完成不了，窑工都要被杀头；为了救广大窑工，窑神跳入窑火中。你当然可以猜到结果，肯定是烧成了，要不，神怎么是神。结局皆大欢喜：神嘛，是不会死的；皇帝呢，得到了龙缸；而窑工们也可以欢欢喜喜回家了。

故事很美好。不过，后来人们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没有看到万历时期烧制的龙缸实物。清代最著名的督陶官唐英，后来倒是发现了烧坏的龙缸，但就连他也没有见过烧好的龙缸。万历龙缸成了历史上的一件疑案，谜底最终揭晓，要到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之后。

1956年，考古队开始了对万历皇帝墓葬——定陵的考古发掘工作。当考古队进入皇帝的主墓室后，发现墓室内就摆放着三口青花大龙缸。这三口缸是在墓室里点长明灯用的，这就解释了为什么皇帝那么执着，非要烧成龙缸不可。这毕竟不是一般的日用或者玩赏器物。

那么，窑神真的使龙缸烧成了？当考古人员仔细观察这几口大缸的时候，忽然发现了一个细节，彻底推翻了那个故事。什么细节呢？龙缸上有六个字——“大明嘉靖年制”，而嘉靖皇帝是万历皇帝的爷爷。这个窑神的谜团，终于解开了。但是，有关窑神的传说，却并没有发生什么变化，仍然在民间广为流传。即使人们已知道真相，也更愿意相信故事才是真实的。

这件由龙缸引发的血案以及种种谜团，终于尘埃落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