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文与李维交好,不出任何人意 外。

两人都是职业女性加文艺青年——办公桌上都放着一排铁艺小盆栽,下午茶时间,都喜欢捧一杯咖啡,读一本小清新散 文。

程文比李维晚来公司半 年。

其实她们是同校,但李维高两级,学中 文。

程文呢?毕业后兜兜转转,学考古的她不断试错,试哪行更适合她,最后试进这家广告公 司。

两人的友谊始于一次出 差。

在这之前,程文刚从一家流水线生产选秀艺人的明星经纪公司离职。举办活动、协调现场是她的强项,而李维的文案强,凡纸上出现的,是文字的,无论形式、载体,莫不让她完美展现自身才华。因此,由她俩搭配完成一场落地宣传,在老板眼中简直是神搭 档。

这天,看场地、联络各方、沟通流 程。

待程文小本子上密密麻麻写着的事项全部画上钩,她回到酒店,见李维正对着电脑工作,便打个招呼,瘫在沙发上。醒来,她发现身上盖着薄被,临近的茶几上放着一杯冷 饮。

夜武汉,灯火灿 烂。

李维伸个懒腰,合上笔记本,程文在一旁都快将酒店配备的关于武汉自助游的书翻烂了。她兴致勃勃地指着其中的一页,表示想去那儿、还想去那儿。李维兴致更盛,喊着:“同去!同去!”梳洗罢,她们不约而同地换上小黑裙,走在街头像煞孪生 儿。

高脚杯摇,猩红色酒液 **。

她们谈起过去,母校、各自系中的知名人物,及其 他。

其实,程文和李维就是知名人物,比如李维提起她曾经的网名“丽尔莫斯”,程文惊呼:“原来是你。你是桃花社社长。”——桃花社是该校驰名全国的文学社团,正是由丽尔莫斯创建。李维摆摆手:“俱往 矣。”

至于程文,就更“系喻班晓”了。早在大学时,她的组织能力就得以展现——她曾做过学生会主席,李维重复了程文的话,“原来是你”,她知道这个学妹,现在终于对上号 了。

在校时的风光和眼下的生活两不相干,但往昔的记忆、相似的经历能拉近她们的距离——李维毕业后一直在上海打拼,而程文先是回老家,三个月后又杀回 来……

躺在**,两人又说起各自的感情状况。程文单身;李维新婚,但异地婚比之前的异地恋还让她烦。“我看不到解决问题的时间与办法。”她在黑夜中摊摊 手。

回到上海,程文和李维成了一 对。

一对的意思是,同吃同玩,分享情绪和秘密;等到程文房租约满,干脆和李维搬到一起。又过了半年,公司人员调整,李维申请让程文来她的项目组。此后,李维虽是项目负责人,但以她俩的关系,以程文的资质,李维不在时,项目组的事务均不成文地由程文定 夺。

一日下班后,程文和李维在徐家汇逛 街。

程文谈到她的理想爱人,一定得和她是朋友,伟大的爱情中都有友情的成分。李维笑,反驳:“伟大的友情通常也有爱情的成分。”听到这话,程文有些出神,她想起韦萍,大学时形影不离的小伙伴,李维问她怎么了,程文简要介绍起她和韦萍的恩 怨——

韦萍是程文的发小,大学又同校,两人一度相视莫 逆。

犹记得大二时,程文参加一项大型比赛,前一夜紧张得睡不着,韦萍便陪她在学校操场兜圈,四百米的操场,她们起码走了五十圈,走到女生楼关门,两人只能在校门口的快捷酒店 睡。

“文文,你一定行的。”那夜韦萍鼓励程文的话犹在耳边,后来还常常响起。但随着程文的父亲因一桩官司被警察带走调查,几个月后虽安全回家,单位却让他提前退休,一切待遇取消,韦萍也疏远了 她。

一次口角,韦萍冷冰冰地对她说:“做朋友也不是一辈子……反正你爸爸也不是我爸爸领导 了。”

两人再没说过 话。

李维把手摁在程文抽搐的肩膀以示抚慰,看得出,在友情这块儿,程文至今没从韦萍给她的伤害中走出。“依赖、欺骗、蜜里调油、反目为仇、老死不相往来……”程文总结她和韦萍的各种情状,“确实,很像爱 情。”

李维也摇头,她的看法和程文不一样,“谁吵架时,不说最狠的话?”“或许,韦萍也后悔了呢?”“更或许,在一个特定的阶段,你本来就比其他时刻更敏 感?”

程文继续摇头:“反正已经绝交了。今生今世,我不可能再和她说一句话。”看着她发狠的样儿,李维“哇”的一声,吐 了。

李维怀孕 了。

刚才逛街,程文还在红灯前一秒拉着李维猛跑,现在,简直要捧着她肚子,生怕有任何闪 失。

李维惊喜莫名,从“哇”到验孕试纸出现两条杠,不过一个小时。还是程文机灵,排除吃错东西、中暑,迅速推断,果断步入临街的药房,并找了个卫生间让李维测 验。

“还是要去医院。”程文再一次做主。李维问为什么,程文白她一眼:“排除一下宫外孕。大学时,一个室友宫外孕,大出血……太危险了,还好捡回一条 命。”

她没说的是,当事人就是她自己,而当夜陪她经历生死的是韦 萍。

说韦萍,韦萍 到。

当然,到的是和韦萍相关的 人。

李维怀孕七十天,忽然见红,她吓得面无人色,立马去医院开假条,休 假。

给她开假条的是市医院的医生崔力,也是程文的发小。“当初韦萍铁了心要考上海,就是因为崔力考来这儿。”坐在医院的长椅上,程文向李维八 卦。

“可是为什么,我觉得崔医生更像喜欢你呢?”回到家,躺在**,捧着小瓷碗喝汤,李维道出她的观 察。

“别胡说。”程文晃了晃水果刀,她正给李维削苹果。其实她怎么会不知道,但作为韦萍的闺密,多年来,她习惯了绝不和崔力有交集,即便现在仍保留这一习 惯。

夜 深。

崔力发来短信:“让你的朋友放宽心,现在空气质量不好、辐射多,很多孕妇见红,很正 常。”

“谢谢。”程文回,想想,又回一条,“今天多亏 你。”

谁知崔力就直接打电话来了,程文恨自己画蛇添足,抓起手机去阳台接,嗯嗯啊啊半天才顺利挂掉。一回头,透过玻璃窗,她看见李维在哭,慌忙推门进去——李维刚和丈夫吵过架,丈夫无论如何也没法伴她左右。“他说,就算辞职,也得有办手续的时间,何况现在有娃了,说辞就辞,岂不压力更大?”李维哭着说,“可我现在这个情况怎

么 办?”

程文把胸脯拍得“咚咚”响:“有我 呢!”

请钟点工、陪产检、做工作交 接……

这么说吧,李维拿回假条,就没去过公司,一切由程文代劳,而李维项目经理的身份此刻也是由程文代替的,她隐约觉得李维会不高兴。但特殊时段嘛,李维以后会谅解的。她想。何况老板的原话也是:“多向李维请教,珍惜机会,以后你们各自带一个团 队。”

但李维不这么想,她躺在**,也心心念念着项目。一日,她问起程文项目进展,针对一个文案,她怎么也不满意,“一二三”评点完毕,程文已加班到困顿,哈欠连天:“我已经交代他们发给各媒体了,就这么着吧。”“你交代?”李维问。稍后,她打电话给团队的另一成员,得知真相,半晌无话,却在黑夜里,怔怔地落下泪 来。

李维以婆婆前来照顾为由,让程文搬出 去。

她声音冰冷,态度漠然。程文心里明镜似的,想解释,但刚清嗓子,喊“李维”,就被她一挥手制止 了。

程文怕李维动了胎气,只得从命,搬走前,她小声嘱咐钟点工注意事项,还塞给对方一个红包。李维视若无睹,继续冰冷、漠然地关上房门。崔力帮程文拎着大包小包,不明就里:“你这朋友不知好歹啊。”程文忍着,上了崔力车,才抽抽搭搭地哭起 来。

“你们女人的友谊都这样吗?”崔力趁人之危,手勾住程文的肩膀,“好的时候就跟一个人似的,坏的时候就像从来不认 识……”

程文哭得更厉害了,她又想起韦萍,这次是继韦萍之后,她第二次在友情上受重创,甚至更重。“这次,是我辜负人,可我不是那样的人,我连解释的机会都没 有……”

“你也没给韦萍解释的机会。”崔力翻手机,翻出韦萍给他的短信,韦萍前段时间结婚了,请他赴宴。程文不想听关于她的任何消息,直摆手,可崔力仍要说:“韦萍毕业前向我表白,那关系到她是留在上海还是回老家。我说,我喜欢的是你。韦萍不愿面对这一事实,她认为是你家境好、爸爸是领导、对我更有用……她后来很后悔,但你手机换了,邮件不 理……”

“我把她拉黑名单了。”程文轻声 说。

程文在崔力家睡的,这一夜她辗转反侧,崔力亦是。醒来,她告诉崔力一个决定,崔力屏息听着。“我要辞 职。”

辞职理由很简单,“不想让李维觉得我是小人。”程文道。她把这个决定通过微信发给李维,但被退回——她被拉黑了。“有些人,功利、利用人、所到之处寸草不生……”李维写在微博上的话,多么眼熟,多像她那时说韦萍 的。

失业、失信的日子,崔力收留了程 文。

为答谢,她没再搬出去,但有个定时炸弹,一直悬在他们中间,她一直没敢 问。

直至回老家办婚礼,谜底才 现。

韦萍出现在婚宴,她挺着肚子,腹中的孩子与崔力有点关系——韦萍后来嫁的是崔力没出五服的远房堂哥,程文还得喊她一声嫂子。她们竟极自然地打了声招呼,崔力问韦萍感觉怎么样,韦萍说:“第一次怀孕没经验,老紧张,等程文怀上就感同身受了。”她向程文眨眨 眼。

不合时宜的,程文想起李维,她的肚子该和韦萍差不多大了 吧……

两个是古人,山涛和嵇康。两人绝交后,嵇康临终前仍把孩子托付给山涛,山涛也不负他所望:“如果给我一个机会,我也 会。”

于是,这个新娘子,在人生关键时刻竟然发了一条微博:有些误会,还没讲完,那就算了吧。那些对错,在岁月中,已经难辨真假。放自己一马,捡回一个朋友,你 呢?

有的人,你找遍天涯海角,也不过想给他/她点个 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