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五年夏天,我家搬到岳西 路。

老房和新房距离不过千米,但新房多一间卧室,阳台很大,凭栏远眺,能很清楚地看见大蜀 山。

那年,我高 二。

每天,天麻麻亮,我便出发。出小区,路过动力机械厂宿舍区,在一排早点铺中挑一家,有时我喝一碗“淮南牛肉粉丝汤”,有时来一份糍糕或锅贴或米饺。我的钱装在一个六十四开塑料笔记本的壳里,打着饱嗝掏钱时,我总四处看看,怕别人发现我藏钱的地 方。

接着再走。往前走数百米,拐一个大弯到公交车 站。

其实有近路,但要冒险——车站边的农机校挨着岳西路,其中,操场旁那堵高高的墙,翻过去就是我们小区。只有在最紧急时,我才出此下策:脱了鞋,扔到墙那边,用脚趾尖勾着砖缝,一块块踮上去……墙头是关键,我要坐在上面歇一会儿才能下定决心纵身一跳,运气好,落在草地上,运气不好,光脚或膝盖碰上小石子、玻璃碴,那痛感真是没齿难 忘。

放学时,通常夕阳晚 照。

下了八路车,我会犹豫会儿,从大路还是小路回 家。

大路即是来时路,有个良辰商厦,开业时由名人剪彩,时间充裕可以逛 逛。

大路还会遇到许多熟人,我的小学同学集中在这条路上,他们分属于种子公司、帆布厂、红旗厂家属区。我如果在车站遇到他们中的一个,就义无反顾选择大 路。

小路是良辰商厦后面的土路,那是一个广义的菜市场。上世纪八十年代,这条小路被卖菜的小贩开辟、占领。若有机动车驶过,尘土飞扬中,菜贩们便尖叫着端着各种装菜的容器往后撤。我在那儿有过血的教训,小学一年级,我被一辆大卡车轧断过腿,号叫声响彻云霄,急救车直接将我送到附近的一〇五医 院。

小路的好在于花样多:除了菜,还有租书摊、麻辣烫流动车。每逢周末,我必选择小路,席绢、于晴、岑凯伦配着撒着火红粒状物的年糕、素鸡、羊肉串,被我抓在手里,背在背 上。

无论大路小路都在尽头向左拐进入岳西路,我妈投资的门面房是岳西路东侧第三间,路过时,我总带着房东女儿的骄矜审视那家包子铺的生意。“三毛钱一个,两块钱七个!”老板娘,不,房客不知疲倦地喊 着。

还有第三条路抵达岳西 路。

我和同学峰偶尔从学校散步回家,路过田野、荷塘、小山包,再顺着铁轨走,在枕木和枕木间跨大步。一次,忽然下起小雨,峰从荷塘摘了两片大荷叶,我们顶在头上,荷叶清香,泥土芬 芳。

那天,正赶上下班晚高 峰。

自岳西路口涌进一大片着蓝色工装的人,他们在雨中小跑着,如一条蓝色的、流动的 河。

峰很震惊,这是他第一次见识千人大厂的规模,我充满自豪,手一指:“看,那间烤鸭店,我们厂的二食堂,也对外营业;那栋像庙一样的建筑,四层楼,铺着琉璃瓦,金碧辉煌,是幼儿园,我就是那儿毕业的……”我最后指了指路对面一排排高大的厂房——我爸妈所在的某三线 厂。

多年后,峰仍津津乐道于我们小区给他的最初印象:“到处是庄 稼。”

他指的是,新小区很多楼还没盖好,住户们纷纷在空地上种菜。“你那时告诉我,你妈让你去菜市买把小白菜,你没去,从楼下菜地撸了两把,用一块石头压着五块钱,回家交了 差。”

我哈哈大 笑。

说这话时,已过了十几年,峰在岳西路一家火锅店请我吃饭,我打车去的,临走也没闹清方位,没搞清吃饭的地儿离我过去的家有多 远。

“这一片都拆了,重建了。”峰有些唏嘘,我也唏嘘,良辰商厦、庙一样的幼儿园、烤鸭店、大路、小路都不见了,连那个千人大厂也散了,一排排厂房听说一度易手于一家著名的瓜子 厂。

“不过,你常年在外,也没感觉吧。”峰往火锅里加小白 菜。

我沉默了会儿:“我和我父母冷战过半年,他们没跟我打招呼,二〇〇六年把岳西路的房子卖了,我说,我的前半生都没了——我闭着眼都能摸清楚岳西路的每个门 牌。”

你不是我的故乡,离开你,却觉得背井离 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