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8年夏天,凌丽和各地科研人员齐聚北京,研制一款新飞机MPC-75。但不久这个中德民机合作的项目便宣告终止。这是一款75座的支线飞机,本拟采用很多新技术,因完成预发展的工作后,中方承担的份额较少,桨扇发动机技术不成熟,75座的市场前景不佳等因素而下马。此时中国民用飞机的希望都寄托在AF-100上,这也是当时航空工业的最大合作项目,但中韓两国始终在总装之地上争执不断,双方都希望设在本土,以至于错失良机!不久,空客宣布将研制107座的支线飞机A318,并已获得100多架订单!业内人士都知道,此事不但与波音737-500形成竞争,也给萌芽中的AF-100猛烈一击。有关部门只好沉痛宣布,用于该项目的100亿资金已划出中航公司的帐户,AF-100中止下马了!
陆天放从妻子那里得到消息,不相信事情坏到这种地步,立刻请探亲假去了北京。他跟夏青不常聚首,但感情很好,只在陆云飞身上有隔膜。夏青承认了这个养子,却跟他感情生疏。陆云飞也对她疏离,不肯叫她妈妈,长大后才找到合适的称谓:“夏老师”。
夏青见到丈夫很高兴,她已自民航分得一套住房,在北三环附近。从机场接到陆天放,就把丈夫拉到这套新居。房间的装修很简单,但家具挺考究,符合单身女人的一切要求。夏青也经常觉得自己就是单身。从十六楼的高层望出去,小半个北京城尽在眼底。
“怎么样?”夏青指着窗外有些得意,“这里阳光明媚,比你们阴沉沉的上海强吧?”
北京的夏天,阳光甚是强烈,光线映照在玻璃窗上,艳如金波在流动。
陆天放也望着窗外,觉得妻子别有用心。“你什么意思?”
“我是说,你该调到北京来,就在我们民航工作,你们航空工业没指望了!”
“你说什么?我坚决不同意啊!”陆天放不想跟妻子争执,但他的脾气也上来了。“我还想让你调回上海,跟我一起搞大飞机呢!你不是学飞机设计吗?可别丢了专业。”
“那怎么行?我是北京人,这里有很多朋友发小,在民航部门也如鱼得水。”夏青很小资地低头修着指甲,“再说你们大飞机没戏了,我们民航不愿买,这才是重点!”
陆天放被戳到痛处,呆怔无语,继而才发狠地说:“总有一天,要让你们承认我们!”
“别盲目乐观啊!看你们眼前的难关怎么过?”夏青伤感而叹服。
陆天放也是心急如焚,一刻也不耽搁,当晚就拉着妻子去见凌丽。他们到了科研人员住的招待所,在餐厅里找到凌丽,她正跟这个项目的设计师在喝“分手酒”。众人都悲愤难抑,情绪极其悲壮。项目解散,前途未卜,谁的心情都不好受,不少人潸然泪下……
陆天放不知该如何安慰他们,只好一一向他们敬酒,感慨地说:“你们辛苦了!”
“这点辛苦算什么?但没想到,我们又一次失败了!”凌丽悲痛无比,“我们离成功仅仅只有一步之遥,却丧失了关键的发展机遇,多么可惜啊!”
“是啊,100座的飞机是个非常敏感的选型,正是大型飞机与支线飞机的衔接点,竞争很激烈。这是空客与波音联合起来打压我们,我们晚了一步,便在劫难逃!”陆天放也敏锐地说,“我们运十的元老封总临死前,也很关注他为之献出毕生精力的航空事业,曾专门嘱托亲属说:我们的大飞机上天后,可别忘了烧纸告诉我,我在地下也会深感欣慰!”
设计人员听了全都泪奔,凌丽忍不住抱着夏青流泪,后者的眼睛也湿润了。凌丽不乏小资情调,又擦干眼泪建议大家,喝完酒后去户外,在祖国的星空下拥抱告别。这晚天气晴朗,云淡天高,深邃的天幕碧蓝如洗,犹如苍穹般复盖着大地。众人仰望夜空,只见月色皎洁,群星璀璨,光华灿烂,大家都伤感而不甘心,许多人掩面痛哭,泪飞如雨……
有人不禁悲叹:“我们这一辈子,恐怕是再也别想研制商用民机了!”
还有人愤愤地说:“祖国的蓝天上,怎么就飞不起来我们自己的飞机?”
此情此景令夏青也感慨万端。她刚调到新成立的适航处当副处长,预感今后的工作对这群执着的飞机设计师还有帮助,便不再坚持把丈夫调到民航部门。她在黑暗中悄悄撕碎了请调报告,看着白色的纸片像蝴蝶般在空中飘舞,心里也填满了悲怆的情怀。
这个坏消息不胫而走,很快就传到了上海的飞机厂,无疑于雪上加霜,工人们立刻炸开了锅!都说航空工业面临危机,中国的飞机厂快要关门破产了,赶紧自寻出路吧!
这一天,江树森仍是独自在车间里打铆钉,同时也担心着工厂的前途和命运。但他却没想到,继上次“运十”型架发生冲突后,他又为了麦道型架与人相争。
一群外厂的人恶狠狠地闯进来,他们个个都拿着工具,显然来者不善!
“你们是谁?想干什么?”江树森抬起头,震惊地发问。
“我们是你们厂的协作关系户,也算是债主吧!”一个打头的人不悦地说。
其他人也是满脸不快,愤愤不平,跟着七嘴八舌:
“是啊,你们厂欠了我们的钱不还,害得我们也发不起工资了!”
“这种三角债目前很常见,你们去找上级领导吧。”江树森还想温言劝解。
“那不管用!”带头的人说,“我们要拆掉这个飞机型架,卖了这堆烂钢铁还债。”
“不行!”江树森如遭雷击,立刻猛虎一般跳起来,喝道:“这是麦道的飞机型架,让你们拆了成什么话?以后我们厂还怎么造飞机?”
“得了吧,别说大话了!”有人冷笑道,“你们厂都要垮了,还造什么飞机?”
“这位兄弟,我们也是无奈,才出此下策。”有人也劝道,“你何必多管闲事?”
“这不是闲事,这型架是我们厂工人吃饭的家伙,决不能让你们拆了!”
江树森一边说一边看着四周,期盼有人来相助,别让他独自跟这些人对垒。但一个人也没看见,工人们都不来上班了。他又大步奔到车间门口,想去关上大门,好把这群人赶走。不料那道铁栏杆大门已经很破烂,下面的滑轮也生锈了,怎么都关不上……
那群人看着江树森费劲使力,都不禁笑起来,又纷纷起哄:“瞧他那傻劲儿!”
江树森正在悲愤无助,一群本厂的工人终于闻讯赶来,他们呐喊助威,说这厂里的事,轮不到你们来做主!这才把那些同样无奈的“债主”们一个个轰出去……
“幸亏你们赶来,否则这型架又保不住了!”江树森感激地说,“我得谢谢你们。”
“先别谢我们,我们也有话要讲!”一个工人板着脸说。
“是啊,江主任,我们要去汽车厂打工,希望你能放行……”
原来在航空业走投无路之际,汽车业却方兴未艾,上海成立了汽车集团公司,特别需要有技术的工人,就纷纷来飞机厂招兵买马。其他车间有不少人已经去上工,总装车间因技术特殊,前阵子没人要,现在也成了香饽饽,于是工人们强烈要求江树森放行。他听后震惊万分,悲愤难抑,含泪希望大家都能留下来,跟他一起坚守,直到航空事业的复兴。但人们已失去信心,双方坚持不下,谁都不肯让步,竟然又面对面地僵持住了!
陆云飞恰好在这一天,收到了北京航空学院飞机设计专业的录取通知书。他在耀眼的阳光下,把这份录取通知书看了又看,高兴万分。因养父不在,就去找江叔分享。他进了总装车间,遭遇这个情景很吃惊,在旁边听了一阵,便忍不住站出来,劝导那些工人说:
“大叔大哥,你们可不能走啊,这飞机厂没有工人,那怎么行?”
工人中有认识他的,就说:“小子,你不是厂里的人,别站着说话不腰疼!”
还有人不耐烦地冲他挥挥手,吼道:“你算哪棵葱啊?别来插嘴,快走快走!”
陆云飞一气之下,情不自禁地大声说:“我今天不是厂里的人,兴许明天就是了!”
“你什么意思?”江树森在旁边不解地问,“你不是要读大学吗?”
“这个,江叔,我还没拿到录取通知书呢……”陆云飞连忙撒了一个谎,他想了想,又大声说,“就算拿到通知书了,我也可以不上,就进咱厂当工人,坚守大飞机!”
“瞧这后生,说的什么话?”工人们纷纷说,“是啊,谁信?”
江树森却受此鼓舞,又大声对工人们说:“哎,人家小伙子说得对啊!我们生是飞机厂的人,死是飞机厂的鬼,工人离开了自己的厂,就是死路一条!”
工人们却嚷嚷说:“这厂快倒闭了,大家都要走光了,我们留下来死守有啥用?”
这时有人挥手招呼说,别理他了,咱们自己走。其他人听了,也都纷纷跟着往外走。江树森急得不行,连忙上前拦阻,陆云飞也去帮他。但他们拉住一个,又挣脱一个,工人们都灰心泄气,沮丧不堪,纷纷离开,他们俩却不知道该怎么说服工人留下?
“你们别走啊!别走……”江树森伤心地说,几乎是在哀求,“大家都留下来好不好?你们走了,咱们厂就空了,中国的大飞机就更没指望了!”
他近乎祈求哀告的声音,还是打动了几个工人,那都是他的老部下,平时跟他最贴心,工作上也是傍着一起干的。他们见车间主任如此伤感,也都有了同感。他们中的许多人都在这个厂里干了好多年,不是到了生死存亡的关头,谁又舍得离开?
“好吧,江主任。”一个工人想给他出难题,便指着陆云飞说,“这孩子不算,除非你的孩子也进厂来干,我们才有信心和你一道坚守。”
江树森毫不犹豫,当即回答:“好,就让我女儿进厂当工人,以表明我的决心!”
工人们面面相觑,谁都知道他有一对双生女,还没长大成人,却已如花似玉,被她们的母亲宠成一对宝!如今高中没毕业,怎么可能进厂当工人?
江树森回家找女儿,陆云飞跟上他,悄悄告诉他,自己已拿到北航通知书,但想放弃不读,进厂当工人,跟他一起坚守。江树森急了,说这怎么行?你考上北航不容易,你爸也希望你上大学,你不去读太可惜!我让两个女儿都进厂当工人,叫他们无话可说!
陆云飞跟着江树森到了江家。甘素芬正在高兴,她的人生计划是富养女儿,公公却不支持,说咱是工人世家,还是让她们当工人吧。甘素芬不便与江胜田争吵,心里很郁闷。不料今早起来,江小凤却说她要去考空乘,甘素芬乐坏了,一百个赞成,还让她把妹妹也拉去。
江家姐妹虽是双生,但同胞不同卵,个**好也截然不同。江小凤从小爱慕虚荣,她也长得挺美。江小妹却自小生活在姐姐的阴影下,但她极有个性,为了表示跟姐姐的区别,就素面朝天,时常穿着母亲改过的父亲的工作服,把自己打扮成男孩子模样。江小凤嘲笑妹妹是“假小子”,妹妹却看不惯姐姐贪恋虚荣,偶尔暗下针砭。她也不赞同姐姐考空乘,但被姐姐强行拉去陪同。江树森得知她们背着自己考空姐,怕女儿不愿进厂,便生气地说:要好好教训她们!陆云飞不放心,也怕他们一家吵起来,就来到街口等候。
两姐妹很晚才回来,江小凤拉着妹妹考空乘,她通过面试,进入复赛,江小妹却没报名。她颇有主见,小小年纪便深藏不露。因从小跟陆云飞最合得来,是他的小跟班,也想考大学,跟陆云飞比翼齐飞。陆云飞看见她们姐妹俩回来,正要迎上去,街口突然出现一群小流氓,嘻皮笑脸拦住两姐妹,原来她们今天去考空姐,就被这群小流氓盯上了!
“哎,听说你们这对双生花,今天去考空姐儿了?怎么考的,让我们瞧瞧?”
“是啊,过不了我们这一关,你们怎么考得上空姐?”
小流氓们嘻嘻哈哈,围住了两姐妹。江小凤吓得尖叫,江小妹忙把她拉到身后。
“你们想干什么?”她怒斥道,“光天化日之下,竟敢耍流氓?”
小流氓岂是她能喝住的?立刻围过去,就想动手动脚,有人还上前拉扯她们……
“你们住手!不许碰她们!”
突然一声断喝,是陆云飞冲了过来。他把两姐妹扯到身后,不顾一切地跟小流氓打起来。但对方人多,三拳四脚一起袭来,陆云飞虽然英勇,好比初生牛犊不怕虎,也被打得头破血流。幸亏这时,一群警察闻讯赶来,抓住了这群流氓。警察都称赞陆云飞的行为,说你是见义勇为,否则姑娘们就会受害!两姐妹亲眼见到陆云飞的勇敢行为,也对他心生崇敬。江小妹更是感动,非要送陆云飞去医院治疗,要不就想拉他到家里,好给他上药,均被陆云飞拒绝。他怕江叔知道自己负伤,心里不好受,坚持要回自己家处理。
正好陆天放从北京回家,一腔郁闷没去上班。见陆云飞衣服撕破,脸上受伤流血,连忙去给他上药。得知了详情,又埋怨他太鲁莽,万一警察没赶到咋办?
“那我就一个人跟他们打到底!”陆天放满不在乎,“我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
“你是热血青年,奋不顾身!”陆天放笑起来,“听门卫说,你收到录取通知书了?”
陆云飞这才想起来,连忙拿出通知书递给他,“是啊,我考上北航了!”
陆天放看着通知书,又惊又喜,“好小子,真有你的!没让你爸失望啊!”
“可是我接下来,就要让你失望了……”陆云飞嘟囔着。
他讲了今天总装车间的事,又说自己不想上大学了,要进厂当工人,和江叔一起坚守大飞机。陆天放出乎意外,更加吃惊,他又气又急,不禁指责养子说:
“你这样做太轻率了!刻苦努力几个月,好不容易考上,怎能轻言放弃?”
“我也不想放弃啊!”陆云飞心情复杂地说,“我不但想上北航,还想考研考博,一直读下去呢!但我从小的梦想就是造大飞机,如果厂里的工人都跑光了,谁来造飞机?江叔要让女儿进厂当工人,以表示他的决心,好挽留住工人,我要跟他们在一起。”
陆天放急得口不择言:“就算你有理,但这大学你非上不可,否则你就不是我儿子!”
陆云飞也急了,不觉脱口而出:“我本来就不是你儿子,是你捡来的……”
这话又戳到陆天放的心窝,他一气之下,就扬手给了陆云飞一耳光。父子俩都楞住了!平时他们相处和睦,很少有矛盾冲突,陆云飞从未挨过养父的打,知道他气坏了!陆云飞也是犟性子,他一时冲动,为了表示反抗,竟然撕碎了通知书!陆天放也有些后悔,正欲再说服养子去上大学,厂里却派人来叫他,说有重要的事。陆云飞趁机跑出去。
江家姐妹回到家,也跟父母爆发争吵。江树森教训两个女儿,责怪她们不该去考空乘,惹来一群小流氓。甘素芬偏爱大女儿,听说小凤报上名了,就说小妹肯定没通过面试。
“妈,你怎么总是瞧不起我?”江小妹气愤地说,“我知道跟姐姐这个骄傲的天鹅比,我在妈的眼里就是一只丑小鸭。但我也有志气,不会跟着姐姐有样学样。告诉你们吧,我根本没去报考空姐,我要向云飞学习,争取考上北航,以后当个女飞机设计师!”
甘素芬讪讪无语,江树森却大吃一惊,没想到小女儿竟有如此心劲。
他想起自己对工人的承诺,只好说,“不行!你们姐妹俩什么也别干,也别再上学了,老爸这边需要人,你们俩都进厂当工人,帮着老爸一道,坚守航空业!”
“不行不行,我们不同意!”姐妹俩这次异口同声。
“我是一家之主,我说了算!”江树森在家很少强硬,今天却拍了桌子。
甘素芬见状连忙妥协,“这样吧,小凤肯定要当空姐,就让小妹去当工人……”
江小妹一听,母亲显然又在偏坦姐姐,她什么也不说,就生气地冲出家门。
陆天放被方强叫到厂办公室,听到一个可怕的消息:北京飞成都在重庆经停的航班发生了空难,机上死了十一位科研人员,都是跟凌丽一起在北京研发大飞机回程的同行!陆天放悲痛难抑,详细打听,才知是因出事飞机“伊尔--十八”的机龄过长还在飞,导致了空难。他心潮澎湃意难平,突然想到凌丽,不知这次空难有没有她?他连忙给阎良飞机厂打电话,那边办公室回复说,凌丽已经回厂,明天会来上班,陆天放这才放下心。
陆云飞冲气地跑到凌家,把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诉了凌爷爷。凌大志听了突然觉得心绞痛,连忙抚着胸口坐下来,在陆云飞的帮助下吃了两片药,才颤巍巍地批评他:
“孩子,就算你不上大学有过硬理由,也要听听你爸的意见。当年运十下马,风传飞机厂要解散,技术员和工人纷纷跳槽,流失到汽车厂,去造摩天轮和超级秋千。你爸很着急,就怕人才有断层,航空业将后继无人!如今你考上北航不去读,有何脸面见父老乡亲?还有,你怎么能跟你爸说,你是捡来的?你知道他一个人带着你,还要忙工作,日子过得有多难?他对你寄托了多大的希望?你这么说他,不是拿刀子去戳你爸的心吗?”
陆云飞深受感动,羞愧难言,想了想才说:“凌爷爷,我错了!我听你的……”
凌大志艰难地支撑着自己说下去,“那你赶紧回家,去把通知书补好……”
陆云飞回到家,江小妹也赶来了,她捡起地上的碎纸片,问陆云飞为何这样做?
“为了你爸。”陆云飞有些不好意思,“一个人贵在坚持,你爸就是我的榜样。”
“这种品格当然好,但是云飞哥,你脑子比我灵,可以做更大的事。我想去上大学还不行呢,别让你爸的心血白费!”江小妹拉着他,“走,咱们去把通知书补好。”
陆云飞感动地点点头,两人上到晒台小阁楼,找到胶水,很快补好通知书。陆云飞又取出一架航模,写了一条长幅挂在航模下,放上天空。正巧陆天放回来,只见一架航模飞在头顶,下面拉着一条长幅:“爸爸,我爱你!”他顿时心中一暖,明白了一切。
江树森随后赶来,赞赏陆云飞说到做到,敢作敢为,救了他两个女儿,也责怪他鲁莽,不该撕了通知书,让大家伤心。陆天放心情沉重地告诉他们空难的事,又对养子说:
“云飞,航空业发展迅速,我国购买的大飞机竟不够用,市场还很大,我们决不能停止研发大飞机!你们这一代任重道远,爸希望你将来成为飞机设计师,所以从小就对你耳熏目染,悉心培养……孩子,你不去上大学,对得起谁呀?”
“爸,我知道自己错了。”陆云飞忙说,“你看,这通知书都补好了!”
江小妹把通知书递给他,“你好好去读书吧!我跟爸进厂当工人,坚守大飞机。”
陆云飞郑重接过通知书,豪情满腔。“你们放心,我会不负重望,学成归来!”
陆天放又对江树森说:“我在北京伤心绝望,以为大飞机没指望了。但是看见你们的坚守,又觉得希望还没破灭。我就不相信,祖国的蓝天上飞不起来我们自己的飞机!”
凌丽前天晚上才回到阎良,还不知道发生了那场空难。她次日上班,走到工厂门口,发现这个万人大厂因为停止飞机研制,也与上海的飞机厂一同陷入了绝境,当地摆摊的小菜贩正在抱怨说:“飞机不响,菜价不涨。”她走进设计工作室,同事们又正商量着,想集体调到西安一家机械厂。因为工资短缺,有些人家里几乎断粮。看见她,大家的眼光都变得异样。这时厂领导来了,凌丽这才得知噩耗,竟有十余位她认识的同事遇难!
凌丽悲痛欲绝,跑出办公室,一直跑到试飞站那壁墙跟前去痛哭。她泪眼模糊地看着试飞员和设计师的塑像,似乎看到了无数为中国研制各种飞机而去试飞并因之牺牲的英雄们,心里激起了巨大的波澜。这时有人把手绢递给她,抬头一看,竟是乔兴剑。
“你今天没去飞啊?”凌丽惊讶地问。
乔兴剑拉着她在一条长椅上坐下,“空难发生,大家都心情不好,今天就取消飞行。”
“是啊!”凌丽喃喃说,又不禁泪流满面,“一场空难,会影响全世界……”
乔兴剑点点头,心情沉重地说:“MPC-75和AF-100下马的事,我也知道了。”
凌丽热泪盈眶,两人都沉默了,许多往事又回到心间。他们望着万里晴空的蓝天,今天本是个飞行的好日子,但跑道上却没有飘动信号旗,天空中也看不到任何风云变幻,但他们的心里都不是风平浪静,同时想到了自己正在逝去的青春岁月……
乔兴剑突然说:“若不是为了运十,也许我们早就在一起了。没想到我们牺牲了那么多,运十却折翼断臂,再也无法上天……中国的大飞机真是多灾多难!”
凌丽觉得自己也有难言之隐,那件事至今瞒着乔兴剑。
“我已经离婚了……”
乔兴剑仿佛被狠狠刺了一刀,痛得他捂住胸口,冲动地问:“你为啥不早点告诉我?”
原来他跟妻子的三年之约已经过去,钱忆宁如今拿到新加坡绿卡,还想让丈夫也走出国门。这几天她正好回到阎良,两人为此说得极不愉快,几乎闹翻……
凌丽听他细说详情,也很是不快。她跟乔兴剑的爱情就像一根刺,早就深深扎在她心间,此刻已长成一棵大树,快要从她心里撑出来了!
于是她尖刻地问:“我告诉你又能怎么样?难道你还会跟她离婚,再娶我?”
乔兴剑坚决地说:“我正想这么做!”
凌丽听他口气坚决,不知所措,乔兴剑已经大步离开,决心回家去跟妻子摊牌。
钱忆宁在新加坡搞金融投资,那是个新兴市场,她做得风生水起。听说新加坡航空局缺少优秀的飞行员,就想让丈夫转业出国去当民机飞行员。乔兴剑坚决不肯,原本还想劝妻子回来,说你不愿生孩子也没关系。他父母都已去世,始终没抱成孙子。钱忆宁也爱乔兴剑,却不想回国,两人说不到一起。这天钱忆宁正好路过试飞站,透过丛丛绿树,看见乔兴剑与一个流泪的女子坐在一起,不禁大惑。接着乔兴剑就回来,居然跟她提出离婚。
钱忆宁似乎明白了,立刻盘问:“刚才我都看见了,跟你在一起的那个女人是谁?”
乔兴剑坦**地说:“她是我的初恋,我一直爱着她……”
钱忆宁大受刺激,气得叫起来:“那你为何没跟她在一起,反而跟我结婚?”
“那是领导安排的。你也明白,我并不爱你。”乔兴剑平静而坦然。
钱忆宁知道飞行员都是一根筋,丈夫显然在说实话。但她个性极强不肯相让,事业和情感都想抓住,便跟乔兴剑大吵大闹,还说:“我不同意!也不会让你们好过!”
钱忆宁立刻把此事报告给试飞站领导,领导略经调查便知对方是凌丽,因为早就备了案。试飞员比金子还宝贵,离婚是大事,组织上轻易不会批准。乔兴剑已经担任试飞站副站长,但领导还是批评了他,又通过飞机厂向凌丽发出警告,不准她再去接触乔兴剑。凌丽很郁闷,没想到改革开放了还会这样,便转而气恼乔兴剑,觉得他没把事情处理好。凌丽正在烦恼,又接到一个电话,竟是钱忆宁打来的,说她决不会跟乔兴剑离婚,让凌丽死了这条心。凌丽也愤慨地说:“你放心吧,我这辈子都不想再见他了!”
她说到做到,从此不接乔兴剑的电话,也不听他任何解释,乔兴剑无可奈何。
凌翔正在此时收到了录取通知书。他一直品学兼优,高考成绩不错,半年前就被四川广汉航校看上。接到航校寄来的通知书,凌翔高兴得跳起来,恨不得立刻插翅飞走。这天晚上凌丽回来,他就把通知书递给母亲,得意地说:“妈,我要去当飞行员了!”
“我怎么不知道这件事?”凌丽大吃一惊,“我这当妈的还没签字呢!”
“我高考那阵,你不是在北京吗?”凌翔忙说,“是乔叔帮我签的字……”
凌丽大怒,愤愤地说:“这怎么可以?你们俩不该背着我,决定这件大事。”
“这是我自己的事。”凌翔忙说,“我都十八岁了,人生的路要自己走。”
凌丽更加生气,再加上乔兴剑离婚不成的刺激,凌丽突然有个强烈心愿,不想让儿子去当飞行员!她情绪冲动,拿起那份通知书便欲撕碎,却被凌翔一把抢走……
“给我!我不同意你去读这个航校!”凌丽生气地说,“依我看啊,飞行员是世界上最不好的职业!如果你去学飞行,我将日夜担心,睡不好觉,怕你出事……”
“妈,你还不知道?飞机是最安全的交通工具,出事概率极低。”凌翔忙说。
“但一出事就是机毁人亡,放在谁身上都是百分之百的概率!”凌丽斩钉截铁。
其实她内心是因为乔兴剑的事,不愿儿子重蹈覆辙。当个飞行员,弄不好连自己的婚事都不能做主,有啥意思?凌翔跟母亲争执,说他要向乔叔学习,志在蓝天,热爱飞行,何况凌家也是航空世家。凌丽听了更不情愿,居然后悔让儿子跟乔兴剑走得太近。凌翔情绪低落,倍感沮丧。凌丽见此情形也很苦恼,她知道自己这样做,等于抹去了儿子生活中的一道阳光。但她孑然一身,儿子就是她的全部希望和依靠,她不想让儿子有任何闪失。于是这个晚上母子俩争吵起来,发生了激烈冲突,后来凌翔也失望地冲出家门,一夜未回。
凌丽猜到儿子是去上海求外公,连忙坐火车赶去,进门就见到父亲的遗像!凌大志去世了!他早就得了绝症,但因女儿在北京研制新飞机,孙子又面临高考,便没将自己的病情告诉他们。那天陆云飞走后,他突然心力衰竭,送到医院,没能抢救回来。
凌丽悲痛欲绝,哭倒在父亲遗像前。陆天放和江树森等人都来了,他们知道凌大志的死对凌家母子打击很大,前来安慰他们。凌丽听说父亲走得安详,而且陆天放等人都守在身边,稍感欣慰。凌翔果然也在这里,陆天放又对他说,凌大志知道外孙长大成人,即将被四川广汉航校录取,便叮嘱他好好学习,还要变得坚强,才能面对人生的苦难……
凌丽拿着父亲新出版的《柳暗花明集》,呆立在父亲遗像前。凌翔走近她身边,也望着外公遗像,两人都是热泪盈眶,无语凝咽。良久,凌翔才郑重地说:
“站在外公遗像前,我才能恳求妈妈,让我去读航校吧!外公和外祖都把自己献给中国的航空事业,我此生也只有一个愿望,那就是不改初心,志在蓝天。我热爱飞行,还想飞咱中国自己的大飞机。如果妈妈能答应,我这辈子就心满意足了!”
凌丽经历这一番生死轮回,早就想通了,她对儿子说:“这也许是你们凌家男儿的命吧?好,只要你今后不当试飞员,不去以命相搏,妈就答应你,可以去读航校。”
凌翔激动地拥抱母亲。凌丽又对众人说:“我还要回阎良,在飞机设计所干下去,不但想研制出咱们自己的大飞机,也为了跟我儿子在一条战线上,并肩作战啊!”
大家听了都含泪鼓掌,事情至此,方得圆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