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守心叫来了钻地鼠,问他是怎么被救出来的,钻地鼠据实回答道:

“那张讼师也算是手眼通天的人物。

我本以为两千两银子足够买我这条命了,哪料到他坐地涨价,说什么巡抚石大人非常注重我的案子,其实这都是一些由头,恩人你被他骗了!

他看你头一回经历这样的事情,这才狮子大张嘴,敢跟你要一万五千两银子,我若是在牢里知道,说什么也不肯的,白白让你贴这么多银子,我这条命压根不值这价!”

李守心已知内情,见他掩过盗银库的事,也装不知,假装恼怒的骂道:

“这家伙也太贼了,我当日只想救你出来,他连连摇头说困难,我一下就着急了,他姓许看我着急,这才坐地起价!”

“说起来都是我连累了恩人,害您花这么大的血本,我就是碎骨粉身也难报答一二!”

钻地鼠说着话又要倒地下拜,李守心连忙扶住他,劝道:

“快别这么说,这一次要不是你冒险挺身,突入贼群中杀了匪首,只怕这事情还难料,鹿死谁手还不一定呢!”

“那是我的本分,应该的,应该的!”

钻地鼠说着话,又要再拜,连忙被李守心扶住,再三问道:

“我就想听听你是怎么被替换出来的?”

“说起来这件事情也很简单,大都是讼师与官衙中的刑名师爷,典史,狱吏等人,互相勾结,发财的好手段!”

钻地鼠紧接着的一番话,让李守心耳目一新,听完后他不禁唏嘘感叹,居然还有这样的骚操作。

讼师也是分等级的,低等级的讼师,也只是给人写写状子,挣点润笔费,写的好点儿的,挣个十两八两,差点儿的连一两银子也挣不到。

而高等级的讼师,才不屑于挣这个钱,这种人往往官府中人勾肩搭背,好比钻地鼠这件案子,张讼师只是凭借自己在官府中的人脉关系,写了一封信寄往邻近的榆次县城,托那边的知县,给提出一名死囚来,换到太原府监牢。

这么一来,太原府的监牢里,就多出一名死囚,可以替代钻地鼠。

为怕事情泄露,害怕死囚临上法场时,道出真情,干脆拿出一二百两银子买通死囚,将这笔银子送到死囚家属手上,只要他认下了钻地鼠的罪状,一切就万事大吉了。

这对于双方来讲都是互赢的关系,死囚迟早都是个死,多认一些罪行也无所谓,本来就是一个死,不如趁此机会,给自己的家人挣一笔银子以安家,何乐而不为!

一二百两银子,也不用讼师出,这笔银子以及打点典史,刑名,狱吏相干人物,都会从被替代的一方家属手中出。

至于双方的堂官,有时甚至压根都不用惊动,大老爷们才懒得管这些微末之事,他们最关心的是,如何在三年考察之中顺利通过,得以升迁,这才是硬道理,其他都是浮云。

在大明对于地方官三年一期的考察中,最关键的就是钱粮数目如约缴上,其它只要在任期内,没有发生什么丢城失地,重大的刑事案件,一般都能过关。

县太爷们对于钱粮数目,上面的摊派以及纳捐,非常的敏感,而历代的大明皇帝,他就是再不管事,懒得如嘉靖,万历这样的皇帝,几十年不上朝,可对于钱粮一事,抓的非常的紧。

没办法,这是大明帝国的经济命脉,没有钱啥事儿也办不成,更直白一点的是,没有钱,皇帝一样不好过,照样得过苦日子。

可皇帝是不愿意过苦日子的,他可以号召别人勒紧裤腰带过日子,但绝不勒紧自己的裤腰带。

听完钻地鼠一番讲述后,李守心越发感觉到,大明帝国到了这个时候,真的是烂到了根儿。

对于普通老百姓来讲,不要说县太爷能要了他的命,就是这些书办,狱吏,刑名,典史,这些不入流的小官,严格算起来,连八九品都够不上,仅仅这些人,就足以让小老百姓倾家**产了。

大明的贪污腐败之风,已经从根儿上都烂了,这就造成一个局面,富人不论怎么犯事都不会顶罪,受到惩罚,最终还是穷人受罪。

他一下子陷入了沉思,要是告状后,官府将丁茂春抓到监牢里,自己能找张讼师,将钻地鼠救出来,其丁茂春的家人和张四象难道不比自己有钱?

岂不是更能将此事促成。

思来想去,好像真拿丁茂春没有办法,万一他们真找上别的人,上下打点,指不定还真没啥事儿。

大明律中所规定诛九族的大罪,到了明中晚期以后,几乎很少真的执行,都是惩办了首恶也就罢了,当然也不排除一些特殊情况。

比如明末的崇祯帝,对于敢临敌叛变的官员,杀起来那叫一个毫不手软,即便如此,也是很大度的放过了洪承畴的家人。

虽然后者给了他极大的难堪,他还是放过了。

至于丁茂春,就算这案子告上去,铁板钉钉,不可翻案,但有一条,毕竟没有造成丢城失地的严重后果,不致于牵连家人。

隆庆皇帝和万历皇帝,从未干过这种事情。

看来丁茂春这个案子,就算告成的话,顶到头也是惩办首恶,也就到头了,可这样一来,就给了他们可以暗箱操作的余地。

该怎样防范这种局面发生?

他在屋子里来回踱步,一想到自己三番五次受到这家伙来回暗算,到头来,这人又被放出,虎放南山,岂不是对自己更不利?

自己在明处,对方在暗处,人际关系又比自己强,背后又有张家做靠山,将来不得往死里报复自己?

不行,丁茂春必须死!

此人不死,一直就是张家对付自己最锋利的那把刀。

怎么办?

忽然他停住了脚步,自问道,既然此事不可避免的发生,自己为什么不放纵呢?

对了,放长线钓大鱼,想尽一切办法,将张四象这条大鱼捞上来,使劲将丁茂春与张四象死死捆绑在一起,就看你张家怎样还能坐得住?

想到这里,他瞬间轻松了好多,开怀大笑,就在此时,顾允成铁青着脸进来,交给他一份状子,道:

“我长这么大,还从来没办过如此违心的事,若不是那丁茂春着实可恶,我是决计不会做这样的事的,只怕这通敌的罪名一落实,会牵连他的家人!

真要那样,我余生都难以心安,我实在看不惯你这栽赃嫁祸的手段,你我就此分道扬镳罢了!”

说完这话,他便放下着状子要走,却被李守心拦住,笑道:

“顾先生,要不要我跟你打个赌,你这状子就算交上去,他全家也不会受到牵连,你信不信?”

“岂有此理,我大明律对于通敌者,绝不轻饶,他怎么会不砍头,至于是否连带家人我不知道,当今皇上仁慈,可就算再仁慈,也绝对不会容忍通敌大罪。”

李守心笑而不语,看着顾允成大睁着眼盯着自己,头上都冒了汗,鼻子尖儿都亮晶晶的,懒懒的笑道:

“顾先生你是个好人,不过我还是那句话,练心还需从事儿上练,你多经历几次这样的事情,再回想你今天对我说的这番话,你就会明白,你终究还是太善良,太天真了,太善良,太天真也不是不好,只是百无一用,圣人教导不可不听,却也不能全信!”

顾允成闻言,脸色更青了,丢下这张状子,对自己一拱手道:

“我觉得我跟你终究不是一路人,你这样的行事方法,实在有辱我儒门之斯文,罢了,你让我做的事,我也替你做成了,明天天一亮,我就告辞!”

顾允成突然告辞,还是有些出乎李守心的预料之外,不禁有些后悔,这状子不应该求他写,还是自己来写才好,可事到如今,怕也难以挽回。

顾允成毕竟是一个认死理的人,自己之前两次栽赃嫁祸他人,还是让他难以接受。

想到此,他长叹了口气:

“先生执意要走的话,那我也就不挽留了,我明早就会派人,将先生送回太原府,只是此一别,望先生珍重,世道人心险恶,先生过于执着圣人之道,难免会遭小人暗算,一定要小心啊!”

顾允成则头也不回的离开了他的马车,李守心不禁有些后悔,也许当初自己就不应该叫顾允成出来,这种人就不适合经商,只适合坐馆读书,考取功名。

第二天,天一亮,顾允成早已不辞而别,这让李守心非常后悔,没想到这家伙的脾气如此执拗。

他连忙命人检查顾允成可带走些什么,倒是不怕他偷盗,只是怕他书生意气,什么也不带,孤身一人往回走,一查还就是,顾先生连自己的行李都没带,他连忙往行李里塞了二百两的银票。

紧接着他命黑熊怪,骑上马又牵了匹马,一路往回疾行,赶紧将马与行李送到顾允成手上。

孤身一人行走在路上,没有马匹,是非常累的,哪知道黑熊怪去了不久回来向他禀报:

“东家,顾先生只收下了行李,至于马匹,他绝计不收,还说从今以后,再不会占你半分便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