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往往在盛怒之下失去判断力,此时的巡抚石茂华就是如此。
史载,石茂华此时也五十多的老人了,这一次协调组织军民反击俺答铁骑深入内地,几乎是拼尽了全力,几天几夜不曾合眼。
俺答铁骑极其凶残,但凡攻下一座城池,必然要屠城,这一次虽不像嘉靖年间庚戍之变影响那么深远,可代州,汾阳两城在这次战事中,城中军民近乎被杀绝。
蒙古人历来有个传统,一旦离开必放一把大火将整座城烧成白地。
如此血仇,山西军民怎能不深恨之,对于通敌者更是恨不得生吃其肉。
石茂华一看到这状子就已是气愤难平,接过城防图一看,更是又惊又怕,再有那打得半死的俺答斥候确实是真的,由不得他不信。
至于青狼帮的匪众更是吃谁家的饭,听谁家的话,李守心事先教他们怎么说,他们哪敢违背。
人证,物证齐全,再加上丁茂春那封给少白狼信的末尾,在李守心指点下,平生识丁字,朱颜茂春华,很快就断出这就是丁茂春的手笔。
顿时让石茂华气得摔碎了茶杯,几乎想也不想,立即派出军士前去太原府传信,马上收押丁茂春,立即就地问斩。
按说在大明判决一个人死刑,得层层上报刑部核实,再由皇上勾决。
可在战场上通敌者则不在此例!
一省的巡抚,或是最高就是长官,完全可以自行处决,这一点没什么可商量的,毕竟战场形势千变万化,瞬息难料,由不得这样层层上报耽误时间。
按说事情到此也应该完结了,到现在为止,事情完全按着正常程序走。
可是李守心眼珠一转,忧心忡忡的对石茂华讲:
“石大人,这丁茂春毕竟牵扯到浦州张家,大人还是应该给皇上上道折子……”
“那倒不必,想我一个封疆大吏,还用不着看他张家的脸色!”
石茂华不以为然的说道。
李守心笑了:
“那是自然,大人是不必看他家的脸色,可大人久居高位,真的是不知道下面的弯弯绕绕,我敢跟大人打个赌,别看你下了死命,这丁茂春死不了!”
“不可能,这绝对不可能!”
石茂华立即站起身来,大声否定道:
“那太原知府,本院是识得的,官声还算清廉,再者放他几个胆子,他哪敢对本院阴奉阳违?”
“这样吧,大人,为了保险起见,也为了忻口城的安全,大人,您给皇上上道密折,请皇上派出厂卫秘密监视太原府,还有一位姓张的讼师!”
李守心这一次毫不犹豫的出卖了张讼师,不过这只是他计划的第一步,并不打算彻底置张讼师死地,只是利用他而已。
石巡抚听了他的话犹疑很久,不断说着,这绝无可能,可到最后还是答应了。
自别了石巡抚出了大营,阵阵冷风吹拂,莫名让他感到心头畅快,遙想到张四象与丁茂春,他冷笑一声,有你们好看的!
得意居。
忻口城最好的客饯,倒不敢比太原省城的繁华去处,却也修得齐整,三层小楼,汇聚南北名厨,其后还几间大院停放车马,牲口,房间打理得不算豪华,贵在干净整洁。
李守心便选在这里落脚,吩咐掌柜一连开了十桌酒席,将整个三楼包下,拣最好的菜式直管上,吃饱,吃好为止。
众人一见东家如此豪爽,纷纷起身感谢。
“有上好的竹叶青给咱家弟兄们一桌来两大坛,咱可有一样,少于二十年的新酒,可别给小爷我上,让爷喝出来,我可不给你钱!”
李守心大声吩咐店掌柜,哪知那店掌柜满脸难色:
“这位爷,只怕现如今刚打完仗,路上仍不太平,汾阳的竹叶青且来不了呢,要不换咱边塞的酒,这酒咱走西口的人都爱喝!”
“啥酒?”
这倒让李守心好奇,从没说过走西口的人爱喝什么酒。
“烧刀子,也叫闷倒驴,这酒贼啦有劲,是咱山西荞麦,高梁酿的,辣嗓子,喝上两口,保管你对着大风吼两嗓!”
那店掌柜脸上也是饱经风沙,暗红一片,一讲起话来,老露着两颗大白牙,小眼睛一眯,极喜庆一人。
“那咱就入乡随俗!”
紧接着那店掌柜又满脸为难的讲:
“各位相与啊,酒是好说,可这菜怕没那么花样了,打仗嘛,厨子都跑了,这肉也只有马肉了,市场上也有羊,可先紧着人家军爷们吃!你看该怎么办?”
李守心没想到这世上有时还真是有钱也花不出去,想到自己还买了十几头肥羊,本打算路上吃,这一回他大手一挥:
“我有羊,你们给咱每桌支个锅,涮肉吃!”
众人一听,更是喜上眉稍,不一会儿功夫,酒过三巡,人正吃得兴起,忽打楼下上来一对儿父女,走到李守心面前就扑通跪倒尚未来得及开口讲话,却被店小二拽住就往下赶:
“一会儿会儿不见,你个脓个烂就上来了,快走快走,别打搅人家爷爷的雅兴!”
李守心连忙拦住:
“罢了罢了,就让他们在这唱吧,我倒也想听一听!”
那店伙计才作罢,李守心笑着问这对父女,“你们都会唱什么?”
这对父女也算是饱经沧桑,一看就是个可怜人,大冷的天,身上的衣物单薄不说,两个人的手上都长满了冻疮,鲜红无比。
那女孩儿长得还算清秀,只可惜塞外的风沙吹得女孩儿脸上全裂着血口子,脸色蜡黄,就剩一对眼睛,亮晶晶的,特别的有神,那女孩俏声声的答道:
“俄啥也会唱,酸曲儿,丧曲儿,上党梆子,都会,请官爷给点个曲儿!”
说着话就拿出一把皱巴巴的扇子,展开扇面,让他来点,他却一摆手:
“你随便唱一个吧!”
那女孩便回过头来,跟他父亲讲:“爹,那咱唱个酸曲吧!”
他父亲点点头,将手中的二胡咿咿呀呀的拉了起来,那女孩转过脸来对他说道:
“俄唱的这词,也没个正经,词牌就叫做道无常,命中定:
命若穷来,掘见黄金化作铁;命若富来,拾着白纸变成纱!
谁不愿那黄金屋?谁不愿那颜如玉?
算命中五行没得这般题目!
枉费心机闲计较,无福之人跑断肠。
蜗角虚名,蝇头微利,算来着甚于忙?
事皆前定,谁弱又谁强?
万事分已定,浮生空自忙!
眼见他起高楼,眼见他楼塌了,一夜西风起,大雪茫茫一片真干净,好似南柯梦一场!”
这词料想还有下段,只是一旁陪坐的枯树皮见李守心的脸上泛起一丝不快,忙起身驱赶这对儿父女:
“去,去去,晦气,嚎什么丧!”
“不必,这曲子让人听了,振聋发聩啊,给赏,唱得好,不过我不想听了,下去吧!”
李守心出手制止了枯树皮对那父女二人讲道,又吩咐嫣红赏了这父女俩二两银子,这两人千恩万谢的下了楼。
自打这父女二人下了楼,李守心忽的变了个人似的,沉默下来,只一杯一杯喝闷酒,旁边坐陪的黑熊怪,黄大虫只顾自己,甩开腮帮子,大口的嚼羊肉,至于钻地鼠与枯树皮也只在旁边小心陪着,气氛一下子陷入了尴尬。
只有嫣红,仿佛是猜中了他的心事,大着胆子安慰他道:
“东家是不是还在想顾先生?人各有志,不可强求的!”
李守心遥想起顾允成离去的背影,又想起刚才那父女唱的那首词,枉费心机闲计较,心中不免酸楚,后悔,其实那状子自己也能写的,可他自己也明白,一直以来顾允成就见不惯自己,老是栽赃嫁祸,可自己若不这样,又怎能够让蒲州张家罢手,好知道自己的厉害。
这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啊!
想到这里,他不由长叹一声:
“你们都吃吃吃,别管我,我就是一个沉闷的人,再说了,谁懒得想他,你们只要跟着我,将来有的是银子挣,小爷我不敢说,料事如神自比诸葛,但绝对能保证你们有钱赚,跟着小爷我有肉吃!”
说着话他就站起身来,敬了大家一杯,紧跟着那店掌柜,为了活跃气氛,也连忙跑到脚地中央,笑嘻嘻说道:
“俄给诸位相与,来段儿酸曲儿,保管你们听了,酸掉大牙,比喝了老陈醋还来劲儿!”
李守心带头鼓起掌来,那店掌柜与店小二,假扮一对情侣,那店掌柜扮成个女的,举起胖乎乎的小手,竟然灵巧的打了个兰花指,眼媚如丝,唱了起来:
“想亲亲,想的额煮了一锅石头蛋……”
哄笑声起,旁边的枯树皮还有钻地鼠,也跟着哈哈大笑,就在这时,李守心忽然拍了拍他们,对他们说道:
“你们两个附耳过来,我有重要的事情要吩咐你们,尤其是钻地鼠!”
钻地鼠有些纳闷儿,忙问道:
“东家到底有何事吩咐?”
“我实在不想过河拆桥,可不这么办好像也没办法,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我这里有一封信,你去跟枯树皮重返太原府,找到张讼师,将信交给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