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当元璋密切注意洪都的战况时,不承想东线也传来了一条颇令人震惊的消息:诸全守将、枢密院判谢再兴发动叛乱并投降了张士诚。
谢再兴的反叛,纯粹是由他跟元璋的个人恩怨引起的。此前,谢氏麾下有两名心腹,两人常被派去杭州一带从事私盐、铁器等违禁品的贩卖;此事被元璋侦知后,他除了恼怒二人以身试法,也唯恐因此泄露了机密,因为杭州当时尚属于敌占区,张士诚又善使细作,所以元璋便下令斩杀了二人。为了达到威慑和警示的目的,又将他们的首级悬挂于谢再兴的门厅上。
死了心腹之人,谢再兴原本就很痛心,没想到元璋居然还要对他如此羞辱,他便对夫人愤怒道:“我们做军的辛苦,所以我才想着偷偷换几个钱,给将士们改善一下生计。应天那位倒好,根本不知体恤将士们的难处,就算是犯禁,大不了责罚一顿就是。他不仅把人杀了,还把首级挂起来给我看。从前女儿们出嫁,应天那位就擅自主婚,分明就是看不起咱们,无非是把咱们女儿当工具一样。这个气,没法受了。”
朱文正和徐达这两位女婿都还算知礼,让谢再兴的不满减轻了不少。可是后来元璋又命参军李梦庚到诸全去节制军马,要谢氏听从其调遣,谢再兴于是对自己的心腹倾吐不满道:“我是主将,他是参军,我倒要在暗地里听他的,姓朱的这是置我于何地?还要我这张老脸往哪里放?”他原本跟邵荣等人的关系也不错,邵荣等人一死,他也颇有些兔死狐悲之感,再加上郭天爵的死,令他觉得元璋为人实在太毒辣,乃至后悔与之结亲。
人活一口气,谢再兴决定干脆跟元璋拼了。他想着自己家好歹也是朱家和徐家的亲戚,自己一个人反叛,断不至于连累一干家人亲属,因此经过一场出其不意的政变,谢再兴杀了知州栾凤,擒住了李梦庚等人,并率全城军马赴绍兴投降了张士诚。
听闻谢再兴反叛,元璋大感意外之余,不禁反思自己平素对谢氏的一言一行,发觉其中确实有些苛刻及不近人情之处。可是从他的身份和地位出发,他是不能随意认错的,因此他对刘基等人说道:“谢再兴这厮一定是被鬼迷了心窍,要么就是老糊涂了。”
刘基忧虑道:“要不要派人去庐州跟徐将军解释一下?”
“那倒不必!天德乃是识大体之人,何况我等之情胜过手足。”元璋自信地说道。
果然,当徐达听到谢再兴反叛的消息时,虽然觉得非常遗憾,也有些难以面对夫人,但元璋在他眼里,是绝对不容怀疑和叛逆的。他立即修书一封给应天,表示坚决支持主公的处置。
谢再兴反叛时,他的弟弟谢三和谢五正在余杭驻守,不过谢再兴根本没有把反叛的图谋透露给他们,以免连累他们。可是文忠唯恐有变,便率先带兵将余杭围了起来,文忠派人前去招降谢氏兄弟,谢五在城头便跟文忠约定道:“只要左丞能保证我们兄弟的性命,我们就跟你走。”
文忠指天发誓道:“我言出必行,绝不会杀尔等,在主公面前也会尽力为尔等求情。”
谢三和谢五好歹还有朱文正、徐达这两个侄女婿,如今又得了文忠的保证,于是放下了武器。可是谢家兄弟被押赴应天后,元璋却执意要从重从严发落,文忠上奏说自己有言在先,不然将失信于人,但元璋却回复道:“谢再兴是我亲家,反背我降张九四,情不可恕!”
元璋明白,随着自己地位的抬升,树立绝对的个人权威日趋重要。谢再兴谋反这件事,本来是自己理亏,可自己非但不能认错,还必须以残忍的手段处死毫不知情的谢家兄弟,这种变本加厉的惩戒,用意就在于警示来者,表明自己对背叛行径的极端仇视和不可饶恕。
谢家兄弟终被凌迟处死,这件事在应天内外引发了一场不小的风波,大多数人都非常同情谢家兄弟,对于元璋的狠辣相当反感。可是他们都惧于元璋的威势,敢怒不敢言,且越发谨言慎行,以免惹上类似的麻烦。
打狗还要看主人,当朱文正在洪都解围后得知此事时,对自己的心腹愤愤道:“逼走了一个,杀掉了两个,这回好了,亲戚也没的走了,面子上也光彩了。”
朱文正的老婆不似徐达的老婆那么贤惠,她本就有些大小姐脾气,她可以对朱文正在外面胡搞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却不能容忍娘家遭此重大变故。为此她整天在家哭闹不止,埋怨文正无能。朱文正无可奈何,情绪也越发恶劣,对于元璋的不满更是与日俱增。
原本文忠是可以极力为谢氏兄弟求情的,可是谢再兴之事也触动了他心底的敏感之处,因为他当初也差一点儿做了谢再兴,虽然他与元璋尚有骨肉之情。
事情还要从两年前说起,那时文忠尚在严州坐镇。为了拉近与华云龙的关系,元璋便安排文忠娶了华云龙的妹妹,虽然华氏也可谓贤淑,可毕竟读书不多,所以手不释卷、诗书风流的文忠始终不能与之达到琴瑟和鸣的理想境界。
话说这一天,因华氏带着孩子去应天的娘家已有多日,文忠有些意兴阑珊,便在一位心腹幕僚的带领下,慕名微服去了一户娼家。那里有一位风月女子,据说是色艺双绝的佳人,文忠于是特意请出她来给自己演奏一曲,以资消遣。
那娼家布置得极为精致,格调显得甚为高雅,在这战乱不息的年月,文忠实在没有想到严州居然也有这等旖旎人家,不禁让他想起当年那位令道君皇帝也拜倒在其石榴裙之下的名妓李师师。当他看到阁楼上悬挂的一张唐玄宗画像时,不由得注目良久,然后便对身边同来的幕僚戏谑道:“想当初,明皇在梨园之中教习数百宫女曲乐,明皇自任教练,校正曲音,后世传为佳话。今之戏班多自称为梨园子弟,一应艺人皆崇奉明皇为祖师,甚至塑像供奉,每演出前必上香祈祷。真没想到明皇虽几为亡国之君,却能得后世这般礼敬,况与杨妃谱成一曲传诵千古的《长恨歌》,也是值了。”
不一会儿,在鸨母的引领下,一个头梳倾髻、插金饰戴耳环、内穿窄袖圆领裥褶长裙、外罩广袖对襟短衫、腰系腰彩的妙龄女子,便从里间款款走出,怀里还抱着一个造型别致的琵琶。那女子美姿仪,貌亦端好,文忠一见之下便心生好感。她向客人行过礼后,演奏了一曲《阳春白雪》。
文忠本就是慕名而来,乍闻此清音,便令他遥想起当初杨贵妃“每抱是琵琶奏于梨园,音韵凄清,飘如云外”,恍如一缕冰汽侵入了炎夏之人的心间!待一曲终了,文忠不禁赞颂道:“果然名不虚传,姑娘好手段,好才情!咱这二十余年的尘垢,今番得一洗而清。”自次日起,文忠便接连造访,慢慢地他得知女子姓韩,乃是鸨母从小收养、**的贫家女,如今芳龄将有二十。她确实兰心蕙质,不仅精通各种乐器,甚至还会写诗填词。更难得的是,她能够出于淤泥而不染,一副娇羞婉转之态,终令知音无觅的文忠很快就爱上了她,以致夜间开始留宿于此。
后来有几天,文忠因为事务繁忙,便没有去韩氏那里。韩氏颇为思念文忠,为脱风尘,有意以身相许。于是她暗拨情丝,填写了一首《浣溪沙》,命人给文忠捎了去,其词道:
生小人间薄命花,鹃红点点渍轻纱。一般补恨学笙娲。
寄与柔情和泪裹,摹来艳态趁风斜。莫随流水去天涯。
看着她那娟秀的字迹,读着这情意绵绵的诗词,文忠一时大起缱绻之心,冲动之下竟犯了一个让他后悔终生的大错误——他当即命人悄悄把韩氏接到了自己的宅邸来!
由于韩氏出身娼家,文忠担心舅舅不同意自己将她纳为妾室,一时之间颇为踌躇。他想着等哪天自己立了大功,趁着舅舅高兴,便先请准了舅母,然后两相请托之下,让舅舅务必答应自己与韩氏的事情。
可是,文忠怎么也没有想到,由于元璋的眼线到处都是,他将韩氏私藏在家的事情还是被元璋知晓了。元璋一向特别看重文忠,不希望他沉溺于**,以免耽误了大事,而且他知道张士诚善使细作,更担心韩氏这样一个来历不明的烟花女子会泄露军机。元璋一向果于杀戮,于是他为免除后患,毅然决定辣手摧花。
这天,文忠到城外巡察,待他回家后再去别院找韩氏时,所见到的已不再是一个鲜活的多情女子,不再是一个经常蹙眉微颦、笑靥如花的可爱女子,而是一具悬挂在房梁之上被缢杀多时的冰冷尸体。文忠目睹此情此景,顿时完全失去了平日的温文尔雅,拔出宝剑发狂般四处追杀凶手,吓得家丁仆妇到处闪避。
许久,文忠才意识到仇人正是远在应天的舅舅,不然没有人敢这么大胆跑到自己家里来杀人,而且若不是有家里人做内应,此事断不会做得如此顺利。还没容文忠恢复理智,元璋的使者便到了。
文忠被召到了应天,元璋对他大加训斥,让本来已经悲痛欲绝的文忠愈加痛苦不堪。秀英忙出来劝解和抚慰,文忠这才得以全身而退。
连一个自己心爱的女人都保护不了,这让文忠大受刺激,他的心腹幕僚赵伯宗和宋汝章适时向他进言道:“这一次您侥幸回来了,那么下次呢?希望您早做打算。”
的确,舅舅是一个铁面无私的人,这一次虽然没有责罚自己,可难保下次不会要自己的好看。而且原本都是骨肉至亲,舅舅竟这样不问青红皂白就处死了自己的心爱之人,自己在他眼里可能也不过是一个工具而已,这让文忠实在不能接受。忧心忡忡之下,他就秘密指使赵伯宗到杭州的张氏部将那里去通好;赵伯宗回来后,文忠又与郎中侯原善、掾史闻遵道等商议着要向张士诚写一道降书。
对于文忠的事情,秀英是非常上心的,她经过一番仔细的了解,才弄清楚了事情的原委。于是她奉劝元璋道:“文忠毕竟是咱自家孩儿,如果一味责之以严,易伤及骨肉之情。依我看,不如你好言好语地写一封家书给文忠,把他再召到应天来,向他当面赔个不是才好!”
元璋当时也是被愤怒和失望冲昏了头脑,过了些日子后,他慢慢意识到自己确实做得过分了,因此高高兴兴地采纳了夫人的意见,写了一封言辞亲切的家书给文忠,信中说尽了自己何以如此的苦衷,尤其是道出了自己对外甥的殷切厚望。
文忠读罢舅舅的来书,可谓悲喜交集,骨肉亲情顿时被唤醒,对前番的通敌之举有些后悔。后来文忠到了应天,元璋对他又是好言抚慰,又是赐以良马钱财,最后则令外甥速还严州,用心镇守。
从应天回来后,文忠对舅舅的恨意已然全消,他不禁暗自追悔,忍不住对侯原善等说道:“我几乎被尔等误了,此事当如何区处?如果此事泄露,我还有何面目见舅父大人!”
最后,出于自保,也为了保守秘密,在侯原善的建议下,文忠不得不设计除掉了参与此事的赵伯宗和宋汝章等人。此事一直被掩盖了十多年,直到后来洪武一朝大兴冤狱时,有知情者为了自保,才把这一段往事揭发出来,导致了文忠的猝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