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人们对使动物和人类行动的大脑皮层的组成做了诸多描述,但不论他们的理论多么精致,多么具有创新性,都不属于真正的大脑解剖。在罗兰多对加尔和施普尔茨海姆的生理学理论提出异议前不久,其他更著名、更具影响力的学者也发表了类似声明。此外,如前所述,法兰西学院所负责评估《关于加尔和施普尔茨海姆先生有关大脑解剖的文献报告》的专员还重申:可分割的物质和不可分割的自我之间的相互影响过程相当神秘,人的思想难以捉摸(物质和自我之间的距离不可逾越)。根据以居维叶为首的评委团的意见,大脑工作的因和果并不是完全相同的。他们的推理如下:心脏使血液循环,以一种运动产生其他运动,而结构和大脑功能之间的联系就不那么容易理解。两位合作者(加尔和施普尔茨海姆)的回答坚定且充满**,他们再次强调了自己解剖学发现的原创性和新颖性。他们认为,重申器官学的重要性,与寻找“不可触及”的“本质”无关。这里需要对现象的原因和产生环境做出区分,现象产生的环境对知识的吸收有影响。尽管加尔和施普尔茨海姆非常小心谨慎,他们还是大胆地指出了研究所专员们二元论中的矛盾之处:他们不把大脑视为精神的物质工具,同时又不去寻找有机物和精神之间的联系[103]。
在这场争论中,不仅仅存在学术界对两位外来医生在国籍和地位上的敌意,更是因为传统上对物质和精神之间划分的神圣界限受到侵犯,然而学界却无法提供充分确凿的证据来反驳,因而人们产生了一种恼怒情绪。法国皇帝也曾刻意引导过专员的判决。1825年,加尔提供了部分文件,表明了他对所谓有机唯物主义的厌恶,他回忆道,在当时那些场合,“是宙斯的闪电击倒了俾格米人”(即权威击倒了渺小的人)。加尔抱怨道,自那时起,他的发现沦为“古董”“冒牌货”“荒唐事”,各大报纸开始以嘲笑的口吻报道所谓的“(先天的)头上肿块”。加尔还指出,如果拿破仑真想摧毁一切唯物主义倾向,不仅应该禁止解剖学和生理学研究,还应该禁止物理学、自然史、食物、气候、气质对人的性格的影响。或许还可以下令禁止所有关于提倡用眼睛看、用耳朵听的教导。但是,需要十万门大炮和同样多的刺刀,来让灵魂的功能独立于机体之外[104]。
拿破仑将加尔归入江湖骗子的行列,把他与约翰·卡斯帕·拉瓦特、卡里奥斯特罗·亚历山德罗和弗朗茨·安东·梅斯梅尔归为一类:这些人都是通过鼓吹最具欺骗性的理论,满足大众对奇迹的好奇心。这位被流放的前皇帝在《圣赫勒拿文献集》(Mémorial de Sainte-Hélène)中吹嘘说,他为让人们不再相信所谓“奇迹”付出了极大代价,意指1808年法兰西学院通过的判决。人的恶意的本质,源于在不准确的信息基础上控制他人的欲望。自然却不是以这种粗暴的方式揭示它精细、微妙的秘密的,自然紧紧守护自己的秘密。体积巨大的大脑袋或许无法表达想法,而人们却可能在一个小脑袋里发现相当大的智慧。拿破仑称加尔为低能儿,因为他不认为自然中的大脑存在先天的犯罪倾向,这些倾向来自社会习俗:如果没有私有财产制度,大脑“颅骨突出”所代表的盗窃倾向会变成什么?这同样适用于评价拉瓦特的相术:从一个人的相貌特征来推断其性格是否可靠,然而外部标志大多是谎言。要想真正了解人类,就必须与他们面对面,对其进行测试并观察其行为举止。拿破仑人生末期的医学记录者弗朗索瓦·安东马尔基(Fran?ois Antonmarchi)评论道:加尔强大的诋毁者所做的预言未能实现,因为后来加尔挽回了第一次的失败,并观察到拿破仑的头颅发育较晚,因此得以挽回尊严。此事拿破仑的帽匠可以作证,他曾在帝国时期为其将帽子改大[105](图2.7)。
图2.7:弗朗索瓦·安东马尔基制作的“拿破仑的头部铸件”,藏于巴黎军事博物馆。
在加尔的崇拜者中,有不少人最终将器官学说等同于简单的颅脑检查,而他的反对者则将其视为颅脑学。此外,普通民众也对此有同样的看法和理解。虽然存在许多误解,但实际上,他们也掌握了一个重要方面:尽管纷争不断,但在卓越的大脑解剖学和生理学之间,仍然存在着明显的差距。居于首要地位的不是大脑皮层,而是头骨,在其中,他们最终找到了27种原始能力:前10种是人类和所有脊椎动物共有的能力,后9种是高等脊椎动物共有的能力,最后8种是人类独有的能力。而且,仅凭胚胎学上的依据(即骨帽总是与下面的皮质相吻合)仍然不够。尽管这看似真实,但作为一个整体,脑回永远不会完全确定地显示出加尔所列的区域。因此,必须将外部光线投射到每个半球上,以划分出27个特定的器官。大脑皮层本身在生理上并不会说话,这对那些试图探索大脑“雄辩能力”的人而言是最大的讽刺。
加尔通过统计学收集了数百个头骨和石膏,然后将它们与所属个体群的生活进行比较、分类和对比,从而构成其心理生理学体系[106](图2.8)。值得称赞的是,这种器官学的直觉首次出现在他的观察里:他观察到在同学中,凸出的眼睛和良好的记忆力之间经常存在关联。而正如我们所知,认为每个功能都有一个对应器官的定位原则,这并不是加尔的发明。在前文中,我们已经看到自古代晚期以来,脑室研究是如何一步步进入人们的视野之中的,比如笛卡尔的松果体,它是灵魂和身体之间的一个虚幻的交叉点。在1795年写给解剖学家塞缪尔·托马斯·索默林(Samuel Thomas Soemmerring)的一些信件中,康德谈到了灵魂器官的问题,并断定这一器官的研究问题具有不可解决性和矛盾性[107]。康德推断,灵魂用内部感官感知自己,因此不能为自己分配一个特定的身体空间,即外部感官,除非它将自己转化为自己外部直觉的对象,将自己置于自身之外。在康德提出诡辩论的几十年后,斯宾塞(Spencer)甚至从不曾怀疑,他深信大脑的不同部分为特定种类的心理活动服务。根据其作品《心理学原理》(Principles of Psychology),对功能的定位是所有组织形式的规律。因此,对于不同的结构和任务而言,如果大脑半球是一个例外,没有功能定位,那是非常奇怪的。在康德和斯宾塞生活之间的时间里,颅相学达到了一个高峰,随后消亡,但定位原则却流行起来,为一系列漫长的神经生理学研究注入了活力。
图 2.8:加尔收藏的头骨,藏于罗莱博物馆。
对加尔来说,定位一方面需要检查头盖的凹凸部位,另一方面需要辨别基本的智力和道德品质。第二项任务给他带来诸多麻烦,比例、分布和交集的变化,需要能够阐释个体间和种间差异的功能。他的推理如下:所有的身体都有共同点,即延伸性、重量、不可渗透性,但并非所有的身体都是金、铜、植物或动物。这同样适用于人,如果想让不可否认的个体性根植于人的机体中,就不能再抽象、规范地把人分割成完全一样的部分,也不可能利用诸如感知、判断、想象等通用概念。利用这些概念,没有一个哲学家能够解释不同的、具有独特性的才能和行为。
加尔称其曾向约翰·洛克、马勒布兰奇(Malebranche)、孔狄亚克、德斯蒂·德·特拉西(Destutt de Tracy)、博内、沃夫(Wolff)等人咨询,但都徒劳无获,他只找到了基于古典形而上学或感性方法的某些无用建议。研究“普遍感受”的苏格兰人托马斯·里德(Thomas Reid)和杜加尔德·斯图尔特(Dugald Stewart)似乎做出了更有益的贡献,尽管他们的命名体系仍然过多强调内在感受或一般属性。但通过“普遍感受”这一术语,加尔削弱了灵魂往日的“主导权”:身体的所有部分都拥有这些权力,不再仅仅是灵魂的特性。在研究涉及孩子或学生的问题时,父母、教师绝不会诉诸哲学家的古老能力。大脑的27种能力并不仅仅属于三大经典分类(知识、感觉、意志)中任何一类,而是以一种奇特的方式对三个类别皆有涉及。对灵魂传统力量的垂直分析其实是经典错误,它无法描绘个人的特征,而且人的器官功能的水平和运作并非能用一个虚拟的共同点描述,而是视特定个体情况而定。
图2.9:性本能(恋爱本能)的区域。
如果我们进入加尔为描述每一种倾向和能力所设置的空间,我们就会意识到:他指出的某些研究路径充满迹象、证词和次要观点;而在其他路径中,则缺少证明性案例,使人不禁怀疑他有没有完成研究。其中一个例子是:通过对雌性头部(雌性头部在枕部比雄性头部更突出)的反复触诊,以及对致力于照顾和教育孩子的动物的头颅镜检查,他希望研究出“爱子之人”的特征。但是,经过对一个憎恨新生儿的母亲的头部的观察,或对许多杀婴妇女的观察,加尔发现她们脑部的相关区域几乎没有任何不同。最后,一些年老的没有婚育史的女性曾经报告说,在她们自己的想象中,女人怀孕时,在脑部相应位置会出现一个凸点,这似乎能够证明这一推测。
在加尔拟定的功能名单中,居于首位的是“性”本能,它对生命的延续至关重要,并在所有其他本能中占主导地位。据说,“性”本能占据着小脑,而小脑是一个相当神秘的器官,罗兰多和弗罗伦斯在18世纪头三十年间围绕它展开了重要实验,并将其与运动功能联系起来。然而,颅相学家们固执己见,笃信加尔的阐释,把研究建立在陈旧方法的基础上。他们认为,只有具有小脑的动物才会进行性繁殖;在兴奋时,这个区域会肿胀、发热;热情的野兽(公羊、公牛、鸽子)有强大的颈部,正如雄性的颈部比雌性的更健壮一样。同样,早期阉割会影响小脑的生长,反之,小脑的病变也会影响**的发育(图2.9)。加尔评论道,由于这种原始本能的作用,动物王国中,一半与另一半将会在不可言喻的享受中进行融合。他在维也纳举办讲座时,有许多女性到场。然而,这些讲座对一些人来说过于露骨,这是他被放逐的原因之一。作为那个时代的男性,他只能认同男性中心主义,也有“女性大多不讲道理、软弱和情绪化”的偏见。他吹嘘道,凭借自己的专业眼力,定能准确通过任何动物大脑分辨出性别[108]。
在为确定灵魂的约束力量而使用的不同手段中,有一个分级的细化尺度,从藻类到简单的章鱼,从哲学家到神学家。加尔认为,类比和比较生理学揭示了动物和人脑之间惊人的相似之处(前者是后者的碎片或自然“残缺”)以及稳定的层次结构,表现了各种心理素质的物质条件在神经系统中逐渐提高的顺序。器官学文献也运用了动物标本,其中加尔对解剖学展品、动物生活场景、各种物种的行为以及对其智力程度的判断进行了分类和说明。在他的描述中,人们可以瞥见比较伦理学的雏形,它展示了对一个全新世界的兴趣,而这个世界也是新闻和知识的来源。加尔有力地抨击了哲学家们的论点:他们希望野兽只由本能驱动,而人则由智力引导。是动物没有智慧,还是人的行为不受冲动情绪的驱动?加尔著作中的例子俯拾皆是,这些例子旨在摧毁一种无知和傲慢的哲学,而这种哲学声称要将人类从自然法则中删除,将其他物种限制在盲目的自动状态中。不仅如此,加尔作品里层出不穷的例子和事件,都表示对野兽的情感亲近,这一行为似乎是为了弥补对人类不恭敬的判断。
加尔看起来对动物界有着很深的了解,而且,他高度赞赏不受人类潜规则影响、更加清晰的伦理。他生活在偌大的首都,辗转于腐败的沙龙和聚会场所,对受教育阶层的陋习满是愤慨。蒙特鲁日的小庄园,乡下的一角显然不足以**涤他的心灵,但他对那片森林(Schwarzwald,德国黑森林)感到怀念,他在那里出生、成长,在骑马和打猎中纵享人生趣味。 加尔的器官学也有一个明显的标志:它是自然界仍然处于前工业化时代的证明,在加尔笔下,伟大的自然充满活力。某些作者指责他写的纯粹是童话故事,并认为,为支持器官学而报道一只小狗的事迹,属实可笑。加尔不得不为自己辩护。那么,除了那些对妇女和大象的研究以外,他还能提供什么作为经验证据呢?这一回答令人咋舌。
加尔的动物学还有另一面。它虽然起补充作用,却也是充满矛盾的,它是一种不信任人类的人类学:人似乎沉浸在动物王国中,但同时又过度凶残,破坏性的本能,在能够自我超越和救赎的人身上反而更明显,且具有不可饶恕性。这些关于疯狂、野蛮和犯罪的编年史,似乎是一个流浪的说书人所写,加尔目睹了令人毛骨悚然的压迫和暴力行为。他对刑事责任概念的分析,不乏贯穿18世纪法医精神病学史的真知灼见。此外,他还认为,美德和罪行不仅可以归因于其动因(先天因素),也可以归因于教育者和政府人员;比起抽象的正义,社会防卫才是判决和拘留的真正原因。加尔认为,社会上不仅盛行着各种病态情绪,社会生活也是模拟和欺骗、诡计和幻觉的集合体。当他在维也纳首次出现于学界的半个世纪前,让—雅克·卢梭在第戎学院的获奖演说《论科学与艺术》(Discours sur les sciences et les arts)中也曾发出过类似的感叹:在启蒙时代所推崇的城市化中,人们不再敢于表露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与谁打交道。卢梭在1757年至1758年间写给心上人苏菲·乌德托(Sophie d'Houdetot)伯爵夫人的第三封道德书信中补充道:一个人没有办法看到别人隐藏的灵魂,也没有办法看到自己的灵魂,因为他被剥夺了能够向我们展示它的“智力之镜”[109]。通过颅脑检查,加尔希望提供有效的工具,以深入研究他人和自己的内心。
19世纪30年代,生理学家佛朗索瓦·约瑟夫·维克多·布鲁赛(Fran?ois-Joseph-Victor Broussais )转而支持颅相学理论,他赞扬了那套不可或缺的符号库,认为通过它可以掌握人的行为的隐藏意图。一个人越是狡猾,越是不容易受骗,就越知道如何装出坦诚的语气和相貌。倘若需要与他人确定关系,往往需要许多经验,但大多时候,经验总是积累得太晚。因此,人们只能从外部线索中获得经验,以区分阴谋家和善意的人。邪恶的嗜好从来不会在第一时间暴露出来,往往只有在事后才会被发现。许多不愉快,不论是私人的还是公共的,都可以通过测谎仪来避免。测谎仪能够揭开隐藏的秘密倾向,并在出人意料的情况下将秘密揭露出来。布鲁赛总结道:“在脑科学知识中,存在着一种教育家、行政人员、法学家和医生均可从中受益的检查准则[110]。”在充满社会信任危机的时代(或许对一些人而言,这一危机是近期才出现),加尔宣称,其构思的“有益科学”具有纠正作用:它可以确定个人真实身份,使诚实的人免受欺诈,在人们伤害自己和他人之前指出“破绽”,并勒令其予以修正或自行克制。在某种意义上,奥古斯特·孔德(Auguste Comte)希望使人类从错误中再生,将那场“快乐的哲学革命”纳入自身体系,对智力和道德现象展开最终的积极的研究,这将是合理的举措[1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