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机顺利地降落在坚实的跑道上,马达的轰鸣声像迅雷一般震撼着大地。罗婷第一个走下舷梯,全身心地感受着家乡清新、潮湿的空气。

这里的春天夹杂着绿草的温柔和鲜花的芬芳,附带奉送它最慷慨的赐予。丁朵万朵雪花似的柳絮,在空中自由自在地飞扬,飘飘洒洒,浮浮沉沉……仿佛一个个神秘的小精灵,要将被禁锢了整整一个冬天的信息传达给全世界。但谁也不知道它们是从哪里飞起,又将堕向何方……

罗婷百感交集地走在宽阔的机场道上,伸手向空中轻轻捞了一一把,却无法把这些迷人眼的小精灵实实在在地抓到手里。唉!女人的命运也像柳絮一般,花开花落,飘泊无绪吗?她自幼喜欢古诗词,最爱《红楼梦》中的柳絮词,每一篇清丽婉约的绝唱都展现出了一个国色天香的个性。黛玉的“飘泊亦如人命薄,空缱绻,说风流!”“嫁与东风春不管,凭尔去,忍淹留!”何其哀怨;宝钗的“几曾随逝水?岂必委芳尘?”“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又何其豪放;最终却逃不脱“白茫茫一片大地真干净”的惨烈悲壮结局。今天这个时代的女性应该是生存的强者吧?然而无论是心理素质上,还是最终归宿上,都与古代妇女残存着相似之处,只是大部分女人都不愿承认而已。

但罗婷选择了现在的生活方式,却不仅仅是命运的安排。虽然命运确曾安排过她的人生旅程,并且一次次把她送到有分量的男人身旁。但最终是她选择了生活,而不是生活选择了她,有何必要再去怨天尤人?

她永远记得在北京郊外和舒亦凡共度的最后一个良宵。那天,待到东方已微微发白,淡淡的晨曦透过旧窗棂照亮了房间,她仍然清醒地躺着,毫无睡意。而舒亦凡则在身旁发出轻微的鼾声,睡态十分安详,薄薄的精纺呢大衣搭在身上,随着他的呼吸一起一伏……她怀着柔情蜜意仔细地端详这个男人,从他睡着以来她就一直这么看着他。仿佛只要看见他在身旁,她就会感到夙愿已足,再没有任何奢侈的想法了。

她伸出一只手去想要抚摸他,伸到半空却又停住了,食指沿着他饱满的额头,划过高直的鼻梁,又掠过线条清秀的嘴唇……他呼吸出来的轻微的热气感染着她,想起昨晚两个人珠联璧合的情景,她脸上不禁露出温馨的笑意。那是一种从未体验过的,彻底无拘无束、自由自在的快感和松弛的甜蜜……但很快的,她脸上的神情又发生了显而易见的变化,似乎对未来的每一天都感到深深的忧虑。一想到今后再也无法见到这个男人了,她心中就涌起一阵阵强烈的酸楚。

是呵!她不可能再采取这样极端的手法,迫使他来到她身旁;她也不愿无休止地处于情感饥渴的痛苦中,时时承受绝望的折磨。最后的办法就是在经历这美妙的一晚后,毅然斩断情丝。这样,她心中还可以永远保存一份爱的纯真。

她送舒亦凡走出小院时,朝霞明媚,清新的空气沁人心脾。他们在晨曦的辉映下漫步缓行,彼此都不发一言。分手时两个人也没感到离别的痛苦,只是简单地道了一声再见。

但从那一天起,罗婷便强烈地感觉到自己需要一个男人了。她不愿多花力气去寻找,江云娄无疑是一个合适的人选。他今年五十五岁,妻子两年前在英国病逝,三个儿子分别掌管着香港、新加坡和旧金山的三处酒店,大陆的几处饭店也正需要有人运作,这个结合对双方都很有利。罗婷认为自己本质上渴望过一种非同凡响的生活,并且希望这种生活与永不消逝的爱情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她不是在寻求财富和奢华,而是在努力创造一种与舒亦凡相距不远的生存空间。尽管这样做的代价很大,意味着她必须和另一个男人分享这梦寐,但她不顾一切地想要达到自己祈盼的境界。除此以外,生命对于她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

两年的时间里,她跟随江云娄奔波于世界各地,也在大陆的几家酒店之间穿梭来往。她学会了酒店管理的基本知识,也掌握了处理日常事务的要诀。她的记者生涯和承包江天商场的一段经历,都在目前工作中起着极大的作用。她曾向几十家国际闻名的星级大饭店发去文字优美的宣传资料,使得世界上一些有影响的经济专家,因此预见到了在中国发展旅游业的潜力。她还跟上百名部门经理、服务人员、厨师们打过交道,有能力把基层工作也安排得井然有序。两年来她不知疲倦地奔忙,在男人统治的王国里游刃自如;全是为了完成一个神圣的使命,而现在终于看到了奋斗的结果。她将做为江云娄的全权代表和特别助理,去管理天座云楼大饭店。过去的一切都是在做冲锋前的准备,今天才是真正关键的时刻。她既不害怕,也不紧张,只有一点微微的兴奋。因为那个梦已成为现实,她将站在舒亦凡的面前,证明自己的价值。当然,还有某些曾经伤害过罗婕的人……

他们来了。罗婷通过机场那一排明亮的玻璃门,看见叶氏兄弟正等候在外面。江云娄早已通过电传向他们宣布了她的到来。罗婷转过身去,看了一眼映在玻璃墙面上的影子,相信自己不会令他们失望。她的衣着新颖而脱俗,举止优雅而随便,处处展现出一位高贵女性的骄矜和大方的仪态。仿佛冬去春来的自然更替,她已成为女王般万众瞩目的人物。但事到临头,她却弄不清自己是否真正需要这一切。

叶家驹离开大饭店而去机场迎接江云娄的代表时,距正式的开业典礼还有六个小时。他又花了一点功夫询问赵枫准备工作的情况,希望到时别出什么差错。事实上,大饭店两周前才正式装修完毕,交付使用,所有的工人在今天早晨才撤离现场。然而,门前的绿色草坪和新植的花圃已奇迹般地出现,看上去格外清新爽目。矗立中央的五个彩色喷泉柱也分外妖娆,薄薄的水雾像小珍珠一般艳丽,在骄阳下闪闪发亮……

叶家驹踏上铺着红地毯的宽大阶梯,进到二楼的宴会厅,这里也有不少人在分工明确地忙碌着。靠墙的长桌已铺上漂亮的白色台布,摆设着各种玻璃器皿和餐具。厅正中有一个年轻人在试麦克风话筒,脚下横七竖八地躺着几根粗电线。还有三个电视摄制组也在四处奔走选角度,红黄黄的聚光灯笼罩着大厅。叶家驹检査了一遍工作,又布置了一些事务,甚至连放在墙角落的鲜花都走过去摸了摸,才乐呵呵地回到前厅。他并不是今天这个典礼的总指挥,但他觉得自己责无旁贷。因为只有他才是大饭店真正的主人。

载着叶家哥儿俩的“奔驰”轿车轻轻滑出大饭店的门厅时,叶家驹又注意到停车场上有不少车辆在来来往往。他灵机一动,对叶云鹏说:“今后我们自己成立一个出租车队,这个钱应该自己来赚!”

“你可真成了赚钱专家啦!”叶云鹏打趣道,“难道江都市郊的那一片工业开发区,还不够你我忙活的?”

“那是你的地盘,我决不染指。”叶家驹咧嘴笑起来,“我只管与大饭店有关的业务。咱们还是那个老办法,圈地封侯,划疆而治。”

大饭店重新回到江天公司的怀抱后,董事会便名存实亡,钟子文的倒台又使它土崩瓦解。现在虽然隔上几个月,众人总要在一起碰碰头,但也无异于隔靴骚痒,真正的唯一的主宰就是叶家驹了。这样的权力集中自然是想防止再生不测,但曾经为这爿江山付出过心血的叶老二却好生抱怨。有一段时间,哥儿俩几乎为此翻了脸。最后是叶家驹拨过去一百万,送老弟去闯海南,才算把这道裂痕抹平了。如今叶云鹏在海南也搞了一座中型酒店,而且经营得风生水起。数百万的利润又返回江都,与某个区政府合作,在郊外辟出一片工业集群区。眼看宏图大展得天独厚,兄弟加同志的情谊才恢复到空前融洽的地步。兄弟俩心里都明白:打江山不易,坐江山更难呀!苦思冥想的结果,还是继承祖宗先辈的老传统为好。故有“圈地封侯,划疆而治”一说。

这时,叶家驹心情愉悦地问:“听说你那家酒店又重新装修开张了,总经理换了谁?”

“我们的老朋友,钟子文。”叶云鹏笑着整了整领带,“他半个月前去海南找到我,说自己一年多的时间没有工作,几乎流落街头。当初咱们设在海南的那个公司早被他搞垮了,虽然云帆公司没起诉他,但他的名声已臭,在北京也呆不下去了。我想他当初虽然气指颐使,到底待我不薄,就收留了他。现在位置颠倒过来,我在上他在下,也算报了一箭之仇。”

“他当然待你不薄。”叶家驹捣了兄弟一拳,“想当初,你在北京逼着他调那三百万的款子,他真是一分钟也没耽搁。到现在你还欠着人家这笔债呢!”

“先拖着吧!债多不愁。”叶云鹏快活地吹了一声口哨,“我现在是负债经营,也到处欠了几百万啦!”

叶家驹赞同地点点头:“用钟子文也好。这只来自北京的狼到底斯文一些,那些从全国各地窜到海南去的狼更凶残,只怕他们会生吞活剥了你!”

“我不怕,我也有一副利齿。”叶云鹏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齿笑了笑,又想起什么来,“家驹,忘了告诉你,何威在海南承包种植园,也搞得很红火。他有一次组织了个同乡会,我到那儿去一看·妈呀!江都市的残渣余孽全到齐了!咱们的骆大哥也在。”“是吗?”叶家驹连忙关切地问,“骆大哥怎么样了?”

“穷愁潦倒。”叶云鹏嘲讽地扮了一个鬼脸,绘声绘色地往下说,“他带了五十万去海南,人生地不熟又摸不着门路,就和先去一步的刘光胜搞到一块儿。谁知老刘也不是省油的灯,七介绍八介绍地在那里$拼凑了一班人马。今天要搞这个计划,明天要做那个项目,钱就这么两万、三万地撒出去,最后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在那天的同乡会上,骆大哥阴沉着脸跟我打了个招呼,问了问老崔和罗婕的事,叹息了两声就站起来告辞。何威还追上去拉住他,用那破锣嗓子直叫唤,说:骆兄,你有了五十万还不会耍,老子教你怎么耍!咱们的骆大哥只看了他一眼,就头也不回地走了……”

叶家驹降下车窗,嗔着郊外春天的气息,心里交织着复杂的情绪。他终于打败了骆天成这个江都怪杰,把公司从他的魔掌中解救出来。但他知道,“江天”同时也是对方的**,他的胜利会使对方的生命枯竭。他为此心存内疚,然而别无选择。他们之中总得有一个身败名裂,胜者王侯败者贼,谁也不能心慈手软,谁也输不起!想到自己的前妻骆小霞已经跟着老朋友杜柯之去到一个阳光灿烂的地方,而且最终过上了安宁与平和的生活,他心里才好受一点。

通往机场的道路两旁,绿树因为汁液的饱满而显得更其葱茏。春天的新绿也给道旁田间涂上了斑斓的色彩,每当一阵春风拂过,那些金黄的油菜花,翠绿的麦苗儿,紫色的豌豆花,就像一条色彩烂漫的河水在广阔的原野上流动……叶家驹更加感受到了大自然那多姿多彩的活力。

轿车驶进机场时,他们已看见一架闪着信与灯的巨型客机远远地在跑道上滑行。但罗婷夹在旅客中向他们走来时,兄弟俩却大感意外。江云娄在电传中只说要派一名全权代表,他们并不知道会是何人大驾光临。

“怎么,不认识我了?”罗婷不动声色地停在他们面前。叶家驹还在怀疑地向她身后张望,叶云鹏已经机灵地抓过罗婷的手提箱,热情地叫道:

“全权代表就是你?太妙了!罗婷,我们既是老相识,一切就都好办了!”

“可不是!”罗婷脸上挂着淡淡的笑容,迈开两条修长的腿,不慌不忙地走在前头,“你们已经跟江先生有过激烈的交锋,但鹿死谁手,还难预料啊!”

“罗婷!”叶家驹心慌意乱地跟上去,语调里带着无力的表白,“难道你还在记仇?当初让你退出江天的董事会,可跟我一点关系也没有啊!”

“确实没关系。”罗婷收住脚步,莞尔一笑,“但是山不转水转,如今我们又到大饭店的董事会上去较量啦!”

叶家驹惊得说不出话来,罗婷一扭身又趋步前行。

叶云鹏望着那个袅袅婷婷的背影,镜片后闪出两朵诡谲的火花:“哼!谁笑到最后,谁才笑得最好!”

舒亦凡是前一天坐飞机到达江都的。作为上级主管的代表,他理所当然地住进了大饭店新开设的贵宾间。

毫无疑问,这是“天座云楼”最豪华的套室。房间里摆放着几对舒适的丝绒沙发,昂贵的银色地毯几乎盖没了脚背。优质的乌木墙壁上方嵌着锃亮的玻璃镜面,点缀在天花板四周的各型灯具美观而又别致,窗前还挂着精美典雅的小幅油画。宽畅的卫生间全是白色大理石镶砌而成……其富丽堂皇的程度,俨然是帝王总统的豪华官邸。

舒亦凡当时就赞道:“不愧为四星级的大饭店。”

赵枫神采焕发地站在一边,笑着说:“舒总,保你走遍全中国,也找不到这样漂亮的房间!”

舒亦凡微笑一笑,没跟这种井底之见再作计较。此人也许不是在吹牛,但舒亦凡不喜欢他的为人,便觉得无须多言。

次日早上,他去拜见了大饭店的董事长齐长瑞。卸职的副省长从死亡的边缘上挣扎回来,就一直躺在高干病房里无人打扰。除了老伴和秘书送送吃食、捎点问候外,连赵枫也难得光顾。他为自己解释说实在是太忙,但舒亦凡却从中看出一种人将谢世的悲凉。

齐长瑞的心脏病已经犯过好几次了,这次好不容易才幸免罹难。但类似的事情还有可能发生,因而医生要他长期住院观察治疗。他每天早晨躺在病**睁开眼睛,都觉得自己是到了另一个光明的地方,对于自己的病也就不抱什么幻想了。但他活一天,就得呆在应有的位置上,否则大饭店的故事就会更加复杂起来,而他也将带着难以分说的争议去到另一个世界,就像他的老朋友凌霄那样。因此,哪怕这颗心已渐渐失去了活力,但他仍要坚持为强弩之末,以表明自己的时代还没有走到尽头。

现在大饭店的上级代表舒亦凡就站在床前,齐长瑞拼命压制住自己心脏的**,一个字一个字抖抖颤颤地说出来:

“我……还是要……要当大饭店的……终身董事长……”

“齐省长,你就放心吧!”赵枧满面笑容地盯着他,“待会儿在开业典礼上,我会这么宣布的!”

舒亦凡感到一阵厌恶,他不明白,这些发音含糊的奇怪语汇,对于一个濒临死亡的生命来说,还有什么特殊的意义?

他走到明晃晃的太阳地里,那一缕回光返照般的印象仍未消散,而赵梘的话又加深了他心中的阴影。据说,无主管登记即将在上省全面推开,为了严格控制资金外流,恐怕苔当其冲的就是大饭店这一类的项目了。因此,云帆公司很快将结束它在这个城市的使命,那栋摩天大楼就此便会脱胎而出,成为完全独立自主的企业法人。虽然其股份仍分散在各董事企业手里,但它的主权却是屹立不动。舒亦凡此次以上级主管身分,也大有可能成为日薄西山前的最后一片光彩了。

舒亦凡走进气派豪华的大饭店时,那里已是人声鼎沸,热闹非凡。为开业而举办的招待会颇为壮观,将有数百名达官显贵和新闻界人士应邀参加。就连户外路旁的行人,也可以通过嵌在玻璃墙面上的大型电视屏幕,·看到开业典礼和招待会的实况。舒亦凡当年有幸谋面的设计蓝图已百分之百地成为现实,这美丽的宛如梦境一般的大饭店,正在他面前神气活现地展开全貌:它那富有特色的商店橱窗面对着繁华要道,门顶上方金色的巨幅招牌极其醒目,华丽恢宏的人口处招揽着天下佳宾,不愧为西部的第一旅游要地。

舒亦凡望着这一切,心里又吃惊又自豪,还带着点淡淡的惆怅。唉,它的应运而生,经历了多少风云反覆啊!

进了前厅,正逢叶家驹迎面向他走来,脸上挂着一个微妙的笑容:“舒总,江先生派来的全权代表,已在二楼的总经理办公室恭候多时了,她想尽快见到你。”

舒亦凡点点头,又返回到大厅,穿过通向酒吧的拱廊,缓步踏上一台半圆型的阶梯。这里另有一种华贵的气氛,头上的水晶吊灯璀燦夺目,两旁的壁廊里悬挂着大幅的风景摄影和水墨国画,墙道四角还轻轻播散着古典乐曲。那悠扬的旋律,使他陡然间想起了许多流逝的往事……

他在音乐带来的遐想中敲敲门,没听见反响,便推门径直走了进去。

总经理办公室更是四壁生辉,周围竟是黑色的漆皮墙,只有天花板为彩画装饰,脚下的白色地毯如雪浪翻滚……房间尽头那张宽大的办公桌旁,一个熟悉的背影令舒亦凡骤然止步。

罗婷穿着一身紫色的名贵时装,乌黑的长发高雅地盘在头顶上,耀眼的珍珠首饰在耳旁、颈下闪闪发光,衬托得一双盈盈妙目分外明亮。看见舒亦凡深感意外的模样,她微笑着走过去,眼睛亮闪闪地望着他:

“我很高兴让你大吃一惊!”

舒亦凡苦笑地摇摇头:“老天!你总是在标新立异!这次你又搞了什么名堂?”

“从女匪首变成了女帝王。”罗婷慧黠地抿唇一笑,“难道有关我现在的一切,就没有人向你描述过?”

舒亦凡的眼神黯淡下来,嘴边也浮起几根坚硬的线条,他打了半个转身,严厉地审视着房间:“哦,原来你就是那个全权代表……”

“是的。”罗婷连忙截住他的话头,坐进一旁的沙发里,“我们分手有两年了,请你不要提那些不愉快的事。”

“为什么?”舒亦凡冲动地一把拧住她的骆膊,将她从沙发里拽起来,“为什么你要嫁给那个老头子?”

“为了再次见到你!”罗婷毫不退避地看着他,眼睛里满是痛苦的底色,又闪烁着欢乐的光芒,“为了再见到你时,能有一种更高地和你对话的位置,而不受你们那该死的云帆公司人事制度的约束。”

“天哪!你都干了些什么?”舒亦凡松开她,痛楚地蒙住自己的脸。

罗婷重重地落进沙发里,突然间感到万分疲惫,不自觉地摇摇头。看来,备受感情折磨的还不止她一个人呢?她百感交集地闭上眼睛,默默地坐了一会儿。房间里静得出奇,静得能听到两个人轻轻的呼吸声……

舒亦凡转身走到宽大的落地窗前,向外凝视着阳光灿烂的城市。可悲的爱情!可叹的人生!他想:在另一方天地中,她究竟能获得多大的欢乐?而在同一个屋檐下,他们又能有多少共同的乐趣呢?真正到了两个人能够面对面地交往时,那些幸福的光阴和令人陶醉的良辰美景,或许早就在他们的生活中**然无存,还能剩下多少记忆潜人梦中?

“我到底都干了些什么,你心里应该最清楚。”不知不觉间,罗婷已走到他身边,无限忧伤地把脸紧紧贴在他的臂弯上,“为了你,我还能去做很多事,去做一切!”

舒亦凡叹息着把她的头揽到胸前:“罗婷,我要走了!离开这座大饭店,离开云帆公司,也离开北京,去一个闻名遐迩的国家,开创更新的业绩。”

去美国创办一家地产公司的计划已被批准。因为那条高速公路的建成投产,云帆公司获得了理想的效益,身居要职的麦俊庭陷在忌妒的泥淖中不能自拔,宁愿出一笔巨资将对手打发得远远的。舒亦凡相信,自己就是提出去开发另一个星球,总经理也会毫不迟疑地举双手赞成。

罗婷泪眼模糊地抬起头来,凝望着他:“亦凡,你还不肯停下来呀?那么你干的一切又有什么价值和意义?你这样做又是为了什么?”

舒亦凡抑制住内心的伤感,避开对方含情脉脉的眼光,简单地回答:“中国人的钱已经赚够了,我要回去赚美国人的钱!”罗婷挣脱出他的怀抱,气咻咻地瞪了他一眼:“你等着吧!我会追到美国去的!”

舒亦凡苦笑着重又搂住她:“小傻瓜!我们选择的不是一个方向,今后的路也不会再交叉了。”

骆天成站在喷泉柱后面,凝望着那座耸人云霄的大饭店。那高三十二层的巨大玻璃墙面在阳光下熠熠生辉,相比之下,附近的楼舍街道全都粗俗不堪。今后,它就是江都市首屈一指的富贵之家,无可比拟的豪华中心。

有一瞬间,他觉得这栋摩天大楼仍然属于自己。他极力想抓住这种感觉,但沮丧与悲痛的情绪却挥之不去,并且一阵阵挤压着他的心脏。

这座大饭店和他想象的一模一样。当初,那张设计蓝图他看了有成千上百次,但每次再看都有一种新鲜感。即便在那时,他看到的也不止是一堆线条、数字和古怪的符号,而正如眼前这活生生的现实一样,是呼之欲出的一座豪华宾馆。它拥有五百四十个富丽堂皇的房间,还有三个游泳池,两个网球场和一个保龄球游乐室,以及餐厅、歌舞厅和若干高级娱乐设施……透过那一叠叠的文件、资料和图表,骆天成看到的是中国西部最高档次的大饭店,是一个富豪大亨和外国贵宾的欢乐王国,一个普通国民无缘享受的超级世界。因而他英明地将其紧紧攥在自己手心里……然而它还是在阳光下流逝了,就像浮现在天边的海市蜃楼,转瞬之间就化为泡影。

现在骆天成饱经风霜地回到江都,仍旧是一无所有、两手空空。他的健康状况却大不如从前了。一头浓密的黑发已灰白大半,宽宽的肩膀佝偻下来,结实的身板也像被掏空了,剩下的只是一副虚架子。脸色更是灰败不堪,仿佛每一根线条都刻画着一道沧桑……但他的精神世界仍很充实,而一当看见这座新立起来的大饭店,他的全部意识又都恢复了,身上重新焕发出勃勃生机。回忆所走过的道路,他认为自己的生活还是完整的,其中最伟大的一项功绩就是促成了这桩百年大业。现在如此重要的使命已经完成,他真可以死而无憾了。

想到这里,骆天成微微一震,脖颈处凉飕飕的……难道,他已经山穷水尽,只有走这一步么?扪心自问,他觉得自己并非一介蠢才,唯一的失着就是不该离开江都去了海南。在那个陌生的喧嚣的地方,他的声望、权威和自尊全都风流云散,他第一次认识到只有金钱才是最不掺假的东西。但是,在被刘光胜和那群恶狼缠上之前,他觉得自己就已丧失了很多东西,甚至可以说赔得一干二净了。即使在那里大获全胜,并且荣归故里,他又会得到多少快感和刺激呢?只有这座大饭店才是唯一能给他欢乐的地方。

一辆辆豪华轿车驶过他的身旁,开进了大饭店那有着圆柱支撑的拱型门廊,步行的来宾也正欢声笑语地趋之若鹜。骆天成失神地,几乎是不知不觉地跟在人群背后走过去,两个身穿红色制服的门卫便替他拉开了玻璃门。他努力表现出镇静的样子,但腿脚却在微微发抖……

突然间,他就感到一阵心慌意乱,一阵头晕目眩。他必须离开这欢乐的人群,必须赶快!

有人带着异样的神情注视着他,还有几个熟稔的面孔在朝他点头微笑,骆天成全都不予理睬。他迈进电梯时步子已经很稳了,既不匆忙,也不停顿。

在短暂的静谧之后,他发现自己已置身于楼顶之上的露天花园。这里到处洒满了温暖的阳光,但所有的景致都透出人工的虚假。这里是整座城市的最高处,站在这里便可以俯瞰全城。

骆天成顶着强劲的东风走到平台的边缘,视线由远而近地移向楼下。他看到了低矮的建筑物,弯弯曲曲的护城河,蜘蛛网一般的街道,和缓缓挪动蝼蚁般的人群……最惹眼的还是脚下大饭店的人口处,来宾、记者以及持有请帖的人们,正如若干年来一直追逐着他的梦境那样。然而现实又比梦境还要遥远,倘若不是喧闹声和着乐曲声隐隐约约地传来,只恐他就要将眼前的情景当作梦魇了!

他弯身顶着阵阵刮来的长风,觉得有这种劈面而来的压力,心里反而好受一点。栏杆外面就是一道狭窄的没有遮掩的边沿,如果一条腿跨过去,身子便有可能失去平衡横空跌出……他心里一直没有感到恐惧,此时却止不住浑身一阵哆嗦。他抬起身,侧过脸来,就在这一刻看见了舒亦凡的笑颜。

“老兄,你怎么也在这儿?”舒亦凡潇洒地朝他走来,满面春风地拍了拍他的肩,“看来,我们都有登高望远的兴趣呵!”

“是啊!又见面了。”骆天成机械地回答,有点语无伦次。但随即就豪放地向空中伸出两条骆膊,“我到这里来,是要向整座城市说一句话。”

“哦?”舒亦凡微笑地眨眨眼,“你想说什么?”

骆天成瞥了他一眼,挺直了身子:“老弟,希望你不要使用这种嘲笑的口吻。虽然这场斗争我失败了,但是大饭店的光荣已铸进了我的心血,因而我是虽败犹荣!”

“我没有那个意思。”舒亦凡的眼神变得严肃起来,“老兄,我们都是失败者,又都是胜利者!”

“这话不尽然吧?”骆天成头一回坦诚地向宿敌敞开了心扉,“真正的胜利者与最后的胜利者既不是你,也不是我,甚至不是政府要员和港方,而是那个小不点儿的叶家驹……”

舒亦凡坦然地打断他:“如果事物的结局真是这样,也必然有它令人信服的规律。因为人类的发展决不是与道德和幸运相得益彰的坦途,历史的车轮总是要碾碎路上的一些石子儿,我们就做这粉身碎骨的铺路石又如何?在这个进程中,我们本身不仅有所失,也会有所得呀!”

骆天成突然感慨万分。这番话本身也好像历史陈迹了。不仅从时间角度来说是这样,就其寓意而论也是如此。

楼下气势磅礴的大厅里,规模盛大的招待会即将开始,到会的人全都兴高采烈,喜上眉梢。从前他们只是在报纸上见到过,或是从流言飞语里听到过有关这座宫殿式的建筑的传闻,这回可是亲临其境、大饱眼福了。具有神秘魔力的天座云楼大饭店终于在今天大放异彩,这是多么激动人心的时刻呀!

来宾们兴致勃勃,一个个好奇地睁大了眼睛。他们参观了底层的餐厅、宴会厅、歌舞厅,和一切能够看得见摸得着的地方,连声赞叹着那些豪华的设施和精美的装潢。发生在这座城市的,跟大饭店内幕有关的一连串惊世骇俗的事件,已经淹没在这美不胜收的眼光和随处可闻的惊叹声里了。

开业典礼就要举行了!兴奋与期待,主宰了在场的每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