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亭北待周局长一行出了院门,便像发泄似的猛咳起来, 良诸替他抚着捶着。玛莉便道“陈伯父总这样咳,怎不找好点的医生看看?”良洁道“从来就不肯去医院的,就像那门里面是阎罗殿!”陈亭北好一会才咳定,面孔都青了,勉强笑道“这画展开与不开其实都无所谓的,只是玛莉啊,你妈的花却是白送的了。”玛莉道“这也没有白送嘛,陈伯父你放心好了,这桩事体怎么都黄不了的,都有了协议的,周局长不是说了,不过耽搁几日。”陈亭北浅浅一笑“荒圃兄,你这条小虫嘴毒,被你言中了,梅花不能贺喜,倒像是给魏子峰送葬似的。这一会可以开封你那坛陈年好酒了吧?”曹荒圃却像是没睡似的,恍恍惚惚道“福兮祸所倚?祸兮福所伏?”玛莉便摇摇他的肩膀道“姨父,你怎么啦?我送你回家好吧?”曹荒圃嘿嘿笑道“玛莉当我喝醉了呢,我清醒得很,是该回家了。老鹤你呀,恐怕我以后没有空来为你捧场的了,我要去办一桩大事了呢。”陈亭北也觉得这条小虫今天有点不对劲,又不敢点穿,便道“你说什么虫话呢?今日都乏了,隔几日我来寻你,定规把你那坛好酒拿出来喝个痛快。”玛莉将翻倒在地的竹笼拾起,苦着脸道“姨父,这些虫儿怎么办?我可不敢捉呢。”曹荒圃只挥了下手道“够了够了,随它们去吧!”竟像变了个人似的。
陈良清是想留玛莉一起吃午饭的,这样父亲的情绪会好一点。可玛莉不放心她姨父, 良清也不好硬留。良诸送玛莉和曹伯父出了院门,折回院子,却见父亲独自一人坐在梅桩边上想心事。那束五色梅花已散落开来,横七竖八很凋零的样子。良诸一时也猜不透父亲的心情究竟是悲是喜,小心翼翼地问道“爸,院子里待得久了,湿气重,还是回房去吧?”陈亭北不做声,抬起眼皮漂了她一眼,那眼神却像是停在其他什么人身上。陈亭北由着女儿扶着进屋去,那瘦削的身子竟是很重很重,许是心里面装了太多的缘故。进了书房,陈亭北颓然跌进太师椅中,对良诸道“闹哄哄地一场,真乏了。你去吧,我要一个人静静。” 良诸道“何不索性躺一会?”陈亭北已阖上了眼, 良洁还想说说什么的,见他这般模样,只好悄悄退出书房,独自落寞地站在过道里,心想 该去给阿竹挂个电话,叫他不必千赶万赶地到令舞镇来了。正要走,却见杨嫂从楼梯上下来,便用眼睛询问她母亲怎么样了?杨嫂用手拍拍鼓面似的胸脯,道“吓死我了,幸好没有在周局长面前出什么洋相,总算被我摆平了。”陈良诸冷笑道 “到底是老手段了,这里没有比得过你的。”杨嫂避其锋芒,却道 “怎么都走了呢?端午你也不留客,这一大堆东西我们三个好吃一个礼拜了。”良清嘘了声道“你喉咙轻点,爸说要静一会。你放心,晚上会有客来的。”她想,何必打电话告诉阿竹?就让他来看看他的画挂在展厅中的样子,他还从来没有尝过这种滋味呢!
鹤案里的人神经高度紧张地折腾了好几日,乍一空闲下来,都瘫掉了,各自在自己房中歇着,到了吃午饭的时间也没动静。杨嫂一夜未合眼地做点心实在是困狠了,头一沾枕便人了梦乡,蔚声滚滚的,一个接着一个地做梦,做的竟都是从前跟先生一夜一夜的事体,正绸缪缝蜷时却被师母撞破,将她赤身**地逐出门外,想哭想喊却像被人卡住了脖子出不了声,只听见先生“阿凤阿凤”一声声唤着,唤声愈来愈响,愈来愈近……杨嫂霍地惊醒过来,浑身大汗淋漓,心别别地跳。她定了定神,却真的听见先生在喊她,“阿凤”那声音是撕破了的。她连忙跋着鞋出去,但见先生站在书房门口,面孔惨白地问道“阿凤,叫了你多少声了!你把我桌上那张窦娥拿到哪里去了?!”杨嫂因了方才的那场乱梦,见了先生还耳热心跳的,赦搬笑道“什么窦娥呀?不是都拿到文化馆去展览了吗?”先生跺了下脚,喝道 “你不要瞎搅,是我才画好的那张窦娥,正面的,有眼睛的!”杨嫂才觉出先生神气不对,慌道“先生,我不晓得,我没看见那个窦娥。”先生阴沉着脸道“刚才我只磕统了一下,你到我房中来过吧?”杨嫂躲开他的目光,道“没有没有, 刚才, 刚才……”说不下去了。先生冷笑道“你不要支支吾吾的,你那点小心眼哪里瞒得过我?平日你把我的画一张两张地拖去我也不计较。你也不用急的,我身后的东西总有你一份的,只是今日这张窦娥你须得拿出来还我!”那杨嫂见先生说到这个份上,眼泪便一下子挤出来了,哭道“先生这样说,倒像我专是来谋你财产的了,早知如此,当初我走也走了,何苦又是信又是电报地召我回来?倒是我不管你, 自顾寻个好人家嫁了,哪怕穷点,也不似如今这般妻不妻妾不妾的鬼模样一”先生压低声喝断她道“你给我少说两句!你不要拿眼泪来堵我,你不要以为我已经老得由你们调排了,先头的事往后的事我们以后再说,今日只讲眼前的事。我才画了一张窦娥,乏了,只在椅上眯了一会眼,怎的就不见踪影了?若是疯子撕了,总有碎片在的,这屋里除了你,还有谁会拿?”杨嫂便叫起来“先生这可真是冤枉我了,方才我见端午在你书房,便回自己房中歇歇,一靠就靠熟了,还做了一大堆梦,是被先生叫醒过来的。我何曾进过你书房?更没见你才画的窦娥。要说窦娥倒是有的,前些时候被师母撕碎了的,还有王昭君蔡文姬什么的一大群,我想总是先生的手迹,舍不得丢去,便藏了起来。我可对天起誓,再有其他什么窦娥便叫我立即去死。你为什么,不去问问端午呢?分明是她扶你进书房的呀!”
“杨嫂,何事又牵扯上我了?看来我是想躲也躲不开的了。”陈良诸应声走了出来,她早就听得父亲唤“阿凤”,又听得两个人一个斥一个哭的,只想关在自己房里来个眼不见为净,却被杨嫂点到头上,不得不出来应付一下。看着父亲急赤白脸的样子,杨嫂顿足捶胸地抹眼泪,好生惊诧,忙问道“爸,出了什么事了?这么当风口站着又要咳了,屋里去说嘛。”便扶着父亲进了书房,那杨嫂踏进门槛,只依门站着,抽泣着道“端午,你方才陪先生在书房的吧?你拿过他的窦娥吧?你要不再应一声,我怕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陈良诸疑惑地盯着父亲道“爸,什么窦娥?画不是都送到文化馆去展出了吗?”陈亭北摇着头道“方才我又画了一张窦娥,是正面的,有眼睛的,明明摊在那儿,我只眯了一会眼,便无踪无影了。你说说,我们家是不是出鬼了?”良诸想了想,道“爸,你什么时候起来画画的?午前曹伯父他们走后是我陪你进来的,你说要一个人静静,我便出去了。隔了半个多小时我怕你肚子会不会饿,又来看过,你靠在椅上睡熟了,我还替你身上盖了块毯子,不过个把钟头的事。”陈亭北一怔,他醒来的时候确实发现身上压着毯子,难道自己真睡得那么死?可他清清楚楚记得自己确实画了一幅窦娥,而且还点了睛,那双眼睛含怨似嗅,几可乱真!虽然他重画的那套没有面孔的《红粉君子图》获得许多人的赞赏,周局长还打算亲自为此写一篇画评,他却对此并不满足,弹精竭虑地想着要画出无与伦比的传神之目,方不愧陈老鹤之英名。近日来常与傅小槐沈玛莉在一起谈戏说画,沈家两姐妹那两双美目便时常萦绕心间,及至收到沈墨香的五色梅花,读了那电报上的五绝小诗,往事历历尽数眼前,那美目便呼之欲出了。他展纸磨墨,捻毫舔彩,屏息静气,一毗而就,一双逼真传神的美目就跃然纸上了!难道这一切仅是一场梦么?
陈良诸绕着父亲的画案上上下下团团圈圈看了看,便道“爸,你再仔细想想,依我看今日里你并没有动过笔。你看,这盂里的水是清的,笔架上的笔都是干的,毡子上的墨痕也是旧的。倘若你个把小时前动过笔,这桌上总会留下点痕迹的呀。”陈亭北勉强支起身子,走到案边,东看看,西看看,便长长地叹了口气,又跌回椅子里去了。陈良诸也轻轻叹了口气,俯下身子在他耳边道“爸,你真是太乏了的缘故,让杨嫂弄些清淡的吃点,再歇一会,你若想画,我替你磨墨。”陈亭北呆呆地不做声, 良清便拿眼示意杨嫂。杨嫂咕哦了一句“阿弥陀佛”,得赦似的去了厨房,不一会便托着漆盘过来了,仍是早上的那几色点心,只冲了一碗紫菜汤。陈亭北瞄了眼便摇摇头, 良诸便道“有没有新鲜的绿菜,剁得细些,拿素油一炒,合了水煮成菜泡饭,再弄几碟爽口的酱菜就行了。”杨嫂并不回驳什么,难得如此顺着良浩,只因为方才亏她解了难,便照良诸说的做了来。陈亭北方吃了一小碗,脸上气色渐渐回转了过来。杨嫂收拾碗筷后, 良诸便道“爸,我陪你到院子里转几圈,索性脱了衣服到**舒舒展展睡一觉,方才因踌在椅子里,心肺都压着,才会做乱梦的。”陈亭北霍地站了起来,却道“我不睡了,你陪我去文化馆看看,那些画挂出去了,我还没见过呢。”良诸笑道“这主意甚好。” 良诸琢磨父亲怕是因为画展暂停心中不快,才做了稀奇古怪的梦的,让他出去走走,看看那展厅的规模,他会宽慰些的。便关照杨嫂,韩先生若是这时间来了,就说先生去了文化馆,让他过来就是。
陈良诸伴着父亲步行去文化馆,权当散步。近一段令舞镇上正是无极画热,都传开了陈亭北夫人乃无极九代嫡孙女,陈亭北便是名正言顺的无极画传人,故而街坊邻里见了他们父女俩都笑脸相迎,不似过去那般观瑚物把戏的眼光,陈亭北走过大街的步子便从容随和了许多。即近文化馆,远远地便看见两边围墙上醒目的海报,一边是“傅小槐领衔主演新编古装传奇剧《丹青泪》”,另一边便是“无极画传人陈亭北先生暨弟子画展”,陈亭北立定看了几秒钟,那步子便急速起来, 良清忙跟上。
文化馆门房一见陈亭北父女忙站了起来笑道“陈先生来了呀?快请进吧,我们贾馆长陪着省美协马主任前脚刚进去了。”陈亭北跟陈良诸相对望了眼,都疑惑,魏子峰才死,这里的周局长都巴巴地赶去省城,他马青城却跑到令舞镇来干什么?便疑疑惑惑地进去,更是惊诧,怎么那韩此君竟也在马青城身边呢?马青城闻声转过头,便笑道“鹤老啊,正在说你的《红粉君子图》构思怎的如此绝妙,省略面容,让形体说话,充分展现你鹤行笔的魅力,真画到极致了。”文化馆新一任的贾馆长也笑道“本来马主任说看看展厅后便去鹤案的,真是巧了。”那韩此君恭敬地喊了声“陈先生”便退后了,只拿眼盯了陈良诸一下,陈良诸感到面庞上一灼,韩此君的眼中燃着两朵火焰。 良诸耳根烘地热起来,忙垂下眼睛,若是此刻四周无人,她说不定会扑到他怀里哭一场的。马青城装着没看见陈良诸与韩此君眉来眼去,只朝着陈亭北道“鹤老,你还不晓得吧?厅长部长点的名,你也是魏子峰治丧委员会的成员。我想不要叫你来回奔波了,还是我来令舞镇一趟,你只需开追悼会那天去省城就行了。”陈亭北冷笑道“我一个山野俗人,哪有资格为他魏主席治丧?何况我也是闲散惯了的,那个委员会你去替我辞了吧。”马青城仍笑道“鹤老,其实魏子峰闭了眼,谁为他治丧他也不晓得了。这委员会的名单要拿到报上公布的,是给活着的人看的,是一个向社会公开亮相的机会。鹤老,你该体会领导上的一番苦心。再则,依你鹤老在画坛的威望,他魏子峰治丧委员会里少了你就下了一个档次,连他们家属都提出应该有你参加呢。”陈亭北鼻孔里冷笑一声,便不置可否。马青城便转移目标朝陈良诸道“你看巧不巧,我的车经过长途车站,就看见此君兄立在站头上东张西望,猜出他是到令舞镇去,就把他捎来了。”陈良诸心里奇怪他怎么一下子宽宏大量起来,并不动声色,淡淡笑道“阿竹大概不晓得今天活动改期吧?来一下也好,看看画布置得还妥当不?”韩此君又盯了陈良诸一眼,想说又说不出,马青城却抢着笑道“我们刚才已转了一圈,鹤老果真宝刀不老,大家风范。你陈良洁的观音像早已名扬四海, 自然是不同凡响。傅小槐那几帧戏曲人物速写嫩是嫩了点,拙朴自然已具鹤老风格。此君兄多年不见,不想出笔竟如此老辣深沉,六帧《天池长短歌》令人振聋发馈,整个展厅虽小,已足见无极画后人实力之雄厚了。”那贾馆长亦笑道“今天的仪式虽然取消了,陆陆续续看画展的却不少,反映都不错,特别对《红粉君子图》和《天池长短歌》赞不绝口,到底是名师出高徒啊。”陈良清见父亲不回应,闷闷地站在阿竹的《天池长短歌》前一动不动,便走过去,轻声道“爸,你说阿竹先前那几张太像你了,没自己的特点,我便让他换了这几张来,你看呢?”陈亭北仍是没回应。陈良清觉得不大对劲,又不好声张,便道“马主任,你们还要去鹤案坐坐吗?”马青城道“到了令舞镇岂能不登鹤案门?就不晓得鹤案的主人欢迎不欢迎哆。”良诸只想把父亲从阿竹画前引开,忙道“我们是请不动你呀。”马青城笑道“走走走,到鹤案喝茶去。贾馆长,你要有事,就不用陪我了。”
马青城、陈亭北、陈良清再加韩此君正好一部小车回到了鹤案。进了院门,杨嫂闻声迎出来,笑逐颜开道“马主任来了呀,我正愁一大堆东西没人吃呢,今日可一定要吃了晚饭再走!”马青城道“我一直念念不忘上回大嫂给泡的茶,那是什么茶?喝过后两三天齿缝里还有余香。”杨嫂笑道“马主任说得好,那不过是二等的香片,冲泡前先用沸水洗一下,容易出味。要是你喝过我煮的茶,这茶你就不想喝了。”转而对陈亭北道“先生,我这就去煮茶好吗?”陈亭北不耐烦地摆摆手道“有这点耻噪的工夫,茶已经喝上了。”陈良洁晓得父亲今日没心思摆弄茶道,忙道“杨嫂你蒸点心,我去泡茶。”马青城知趣地笑道“我也分不出泡的茶和煮的茶有什么两样,只要解渴就行。”便在梅桩边坐下了。韩此君局促地立在一旁,对这位早年的同窗师兄他心里仍是耿耿于怀。当初马青城跟他一间宿舍,他去令舞镇是告诉马青城的,马青城是可以证明他没有时间作案的,可马青城没有出来作证。
马青城坐定后笑道“鹤老,我今天特地赶到令舞镇来,便是有些话想私下跟你说说。省美协正要换届,魏子峰一死,鹤老您便是众望所归了。我看厅长部长也有这种意思,我想该给你通个信,也好有所准备呀。”陈亭北脑袋里轰地一响,心坪坪地跳起来,连忙稳住了,摇头道“我跟你说过,我已是闲散惯了的人,一管笔、一锭墨、一张纸、一壶酒足以过一生了。”陈良洁正巧端了茶出来,便道“马青城,你可别把我爸再往火山口上推,我只是求菩萨保佑爸爸无病无灾,健康长寿。你自然明白,官场上的人整日里挖空心思绞尽脑汁盘算着将别人踩下去让自己爬上去,虽谋得一时的趾高气扬专横跋息, 日后能留得下什么?”马青城笑道“良诸也不要危言耸听,难道就没有包公海瑞之辈了吗?”良洁冷笑道“像马主任这样为他人作嫁衣裳,将自己的专业都舍弃了的能有几人?所谓近墨者黑,近朱者赤,到了那个份上,有时也是身不由己了呀!”马青城被她说得一半心酸一半心休,却掩饰地笑道“鹤老,从前在美院读书时, 良诸就喜欢跟我斗嘴,我早就是她的舌下败将了。没想到良洁会把世事看得那么穿。万事看穿点自然好,也不能穿破了呀。”陈亭北只是模糊地笑笑, 良清懂得父亲那个笑影下面是什么,便道“马主任,远不着边际的话少说,这个画展说是推迟一时再开,只怕没有开的时候了,也要告诉我们一个准信才是。”马青城暗想,毕竟拘于一隅不领世面搭不到脉搏了,如今标榜文化是时髦,谁不看中无极画这现成的“出土文物”?却笑道“鹤老, 良诸,你们尽管放心,我马青城在美协好歹总能说得上话,我以人格保证,这画展不仅要开,而且要开得轰轰烈烈。我已跟你们周局长说了,这一段在令舞镇就权作预展,待美协诸事办妥了,便将这些画搬到省美术展览馆去,结合无极画艺术研讨会隆重推出,要搞索性就搞大了。”陈亭北动了动嘴唇,却咳了起来,咳得面孔通红。 良诸边替他抚着,边叹道“真能这样果然是好,却还得费工夫好好准备一下呢!”便漂了眼韩此君,那韩此君也正拿眼瞧她,许多话的样子。 良洁便用眼问他,他却又挪开了。马青城接着她的话道“美协出面组织一些美术评论家写些文章,鹤老要作重点发言是少不了的, 良诸还有此君兄,你们帮鹤老做些准备。”陈亭北喝了几口茶平息了,道“我们只管动笔不管动口,倒是作品少了点。”马青城道“动笔也要动口,为自己做做宣传嘛,有的人便是靠动口成了名画家的。最近这段日子,我想安排鹤老多参加些社会活动,让人们逐步了解鹤老。过几天便有省城碧波春集团公司五周年庆典,邀请一部分画家参加,为他们留些墨宝, 自然报酬也很可观的,我想请鹤老一定参加。碧波春集团眼界很高,一般画家他们还不请呢。 良诸,你陪鹤老一起去吧。”陈良诸犹疑了一下终于说出“我是最讨厌当场作画的,还是让小韩陪爸去吧。”马青城有点勉强地道“行啊,此君兄是鹤老高足,当然可以哆。”停停又道“这次魏子峰的追悼会,我的想法鹤老应该出席,一方面等于在省城画坛亮个相,再则也显示鹤老不计前嫌的宽怀气度。”说罢便看着陈良诸,对这事良洁却不敢贸然表态,只看着父亲。陈亭北沉默片刻,冷笑道“魏子峰啊魏子峰,想不到还是我来为你送葬啊!”马青城知他答应了,松了口气, 回去好跟厅长部长交代了,便又进一步道“鹤老既是治丧委员会成员,现在治丧委员会的几乎都书写了挽联,准备用来布置灵堂,鹤老你看……?”陈亭北又冷笑一声“马主任既然想得周到,我便有现成的句子写了送他,杜少陵《戏为六绝句》云 尔曹身与名俱灭,不废江河万古流。”马青城笑道“从前我们做学生时就钦佩鹤老题画诗精到绝妙,且落笔即成,胜过子建七步成诗。何必借他杜少陵?”陈亭北道“我自然明白,人若想要赞颂溢美之辞,只到追悼会上来听便是。你也不要花我,我哪里有什么曹子建七步之才?便送他四个字,端午去取笔墨来,即刻写了给马主任带去,让他也好交了差。”陈良洁便道“阿竹,你帮帮我,还得研墨。”说着转身去书房,韩此君也跟了去。
陈良诸取了纸,又舀了一勺清水于砚中,见韩此君进来,幽幽地吐了口气道“你也看了,你也听了,可见我没哄你吧?还是这般阴郁丧气的样子。人家马青城既然主动表示友好,你也不晓得凑合几句敷衍敷衍,只瞪着我干吗?”韩此君一边研磨一边道“师姐有所不知,这《天池长短歌》已被木莲卖与小蓬莱,我好不容易找到买主,求了半天,问他借来,说好展出后要还,这画展一拖不晓得拖到几时……” 良诸将手中裁纸刀叭地一放,急道“这画如何能卖给小蓬莱?花木莲自然不懂,只晓得数钱,什么时候把你一起卖了,你也由着她呀?”韩此君想替木莲辩解,看看良洁气得窄窄的鼻翼一扇一扇的,便不敢说了,只闷头研墨。 良清便道“这画卖了多少钱?多加一点去赎了回来。钱凑不齐我这里有。”韩此君抬起脸道“我原是原封不动拿了钱去赎的,七转八转不晓得把钱包丢哪里去了。整整两万块,木莲还不晓得,晓得了怕是活不成了。”良清叫起来“你怎么不早说?”话刚说出即就有点后悔,那韩此君已是失魂落魄的样子,便叹道“天晓得我前世欠了你什么!今日回去马上去对那买主说,再耽搁几日一定把钱还他。少不得我去替你凑足这笔钱了。”韩此君眼睛一亮道“师姐的大恩大德……” 良诸冷笑着截断他“省省吧你,这话我都听腻了,我岂是图你报答的人?这世上恐怕只有我真心待你的了,你心里明白就好。方才我已对马青城说了,让你陪父亲去碧波春应酬,你是个聪明人, 自然清楚我的意思,到时候马青城来喊,你不要头颈硬撬撬地回头人家。那魏子峰追悼会,你也该去,等于在画坛亮个相。刚才马青城说的你都听见了吧?”韩此君只连连点头,望着师姐竟像大慈大悲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恨不得朝她磕两个响头。这时,陈亭北在外头叫了 “端午,纸裁好了没有?”两人慌忙收拾纸砚出去。
陈亭北就将纸铺在梅桩上,握笔挥了四个斗大的字“心正笔正”,又书一行蝇头小字“为魏子峰祭”。马青城赞道“字写得好,想得也妙,魏子峰若有知,定能体谅鹤老一番苦心。”又道“有废纸吧,垫一垫,我好卷起来带了走。”良清便叫杨嫂拿废纸来,杨嫂笑道“马主任这么急要走啊?吃了晚饭嘛,都是现成的。”马青城道“下次一定来尝尝大嫂的手艺,今天跟人约好了,事情多得像割韭菜,割了这边那边长了,割了那边这边长了。”杨嫂笑道“父母官总归是忙的。”马青城又招呼韩此君跟他一块回省城,韩此君不想搭他的车,想推辞,陈良清却对他使个眼色,道“阿竹是要赶回去办点事,今日好福气,正遇上你马主任的四只轮子。”陈亭北早就看出女儿跟韩此君四目相对千言万语的样子,心烦起来,没好气道“端午,你送客!”马青城作了个揖道“鹤老,拜托拜托,到时候我会派车来接你的。”
陈良洁送出院门外,马青城压低声音道“良诸,我想求你件事,我们约个时间另谈好吗?”陈良清道“鬼鬼祟祟的有什么好事体?”马青城道“自然是好事。美协与书画社联办《墨凹》季刊,我想请你出山,兼编辑部主任。” 良诸扑味笑道“你要找和尚,怎么寻到尼姑庵里来了?我哪里能做什么主任?倒是有个现成的,就在后边,帮人便索性帮到底了。”马青城长叹一声道“他真是前世修来的福气,总让你牵肠挂肚想着他!”陈良清脸一红,刚要说什么,见韩此君已跟上来,便不说了。马青城原是如意算盘,这么一来也扫了兴,也不说话了。韩此君先是见他俩有说有笑,怎的自己一走近两人都哑巴了?一尴尬,愈发木偶似的沉默。马、韩两人默默地钻进小车,陈良诸总归觉得还有话要关照,不料那车却一声不响地开走了。 良诸叹了口气,想想今日之事,画展虽未如期开幕,却也并不坏,说不定反倒是更好了呢?心里却悬悬的,总在担忧着什么。此时日头已偏,鹤案里竹影斑驳陆离,一脑门子的思绪盘缠, 良诸踏着竹影,心便忽落忽落地上下着,却听父亲叫道“端午,你来看看这些画,便是我们堂堂马主任的杰作。”陈良诸走拢去一看,原来马青城留下一只牛皮纸的文件袋,一口袋放大了的照片,画的人物、 山水、花卉样样齐全,甚至还有一部分写生素描稿。 良诸笑道“爸,马青城又要拜你为师了吗?”陈亭北叹口气道“他哪里还要拜师?那中华墨宝图册也有他一本呢!”停停,又道“总算还看得上我,要我替他写篇序言。” 良诸长长地哦了声,笑道“兜了几个圈子原来还有这档事,我却不知,倒没有向他贺喜呢。”陈亭北道“你跟韩竹跑进书房就出不来了嘛。” 良诸脸上有点烫,避开父亲的眼睛,只去看那些照片。陈亭北提了几张照片翻翻,摇头道“我实实地为他可惜,从前跟我学画时才气横溢的一个人!”良洁道“那你回头他了吗?”陈亭北摇摇头,冷笑道“连魏子峰的挽联都写了,还有什么写不得的?你去替我寻几本各式人等的画册出来,看看人家的序如何写法?” 良清亦冷笑道“不看也罢,只管挑好听的说便是了。”陈亭北笔直地看定良洁道“端午,你不要冷言冷语敲我,你以为我喜欢这么做?你不是也劝我借了无极画做拐杖先站起来么?我既已退了一步,还在乎退两步三步么?这段日子起起伏伏的事,我便悟出一个理来,郑板桥所言难得糊涂,便是该糊涂时糊涂,关节处决不糊涂。不仙不佛不圣贤,笔墨之外有主张,得饶人时且饶人,惟有笔底功夫决不饶人!”良洁望着父亲阴鸳冷峭的眼神,不觉打了个寒嚓,勉强笑道“爸,你说得极是,我何尝不晓得处世之艰难呢?”掠过一阵风,将几张照片刮到地上,周围壳壳落落一片叶落声。良洁忙将马青城的照片收拾起来塞进牛皮纸口袋,又道“爸,外面凉,进屋去吧。”陈亭北不等良清搀扶,危崖般地立起,笔挺地踏上阶梯。良诸惊讶父亲此刻竟无丝毫老态!
凌晨,叶知秋被玻璃窗上嘀嘀嗒嗒的声音敲醒,披了件衣服走到窗前,轻轻撩开窗帘,惊叫起来“下雨了!”便回到床边拼命地摇撼蔚声沉沉的马青城,马青城骨碌坐起来, 问道“几点了?来不及啦?”叶知秋嗔笑道“你慌什么?才五点多钟。”马青城咕浓了一句什么,倒头又睡。叶知秋伏在他耳边道“青城,你快看呀,天下雨了!”马青城道“下雨下雨,我要睡觉!”便将脑袋钻进被窝。叶知秋揭开被子揪住他耳朵道“你想想,人秋以来一直没下过雨,偏偏今天魏老的追悼会,它就下雨了,你说怪不怪?”马青城没好气地道“天要下雨你管得着么?晚报上说的,清早的回笼觉对身体很要紧的。”叶知秋笑道“什么回笼觉?你一头扎下去就没醒来过。”马青城已经被她弄醒了,叹口气道“千头万绪,你看见我在机关里陀螺转似的忙,还不让我多睡会。”叶知秋道“有些事是多忙的,前几日巴巴地跑到令舞镇去,我看着都心寒,魏老才死几日呀?”马青城道“该心寒的是我,把个老头成天端在心里算什么东西!这美协又不是他魏子峰一个人的。过去因为他的缘故,许多工作都不能开展,我是恨不得分出几个身子去做呢。”叶知秋听他这么一说反倒怔住了,马青城从来也没有这样顶撞过她,叶知秋觉得背脊骨一丝凉意蔓延开来,听得那雨声嘀嘀嗒嗒嘀嘀嗒嗒直把心底点穿似的,那眼泪便止不住地涌出来。她索性趴在枕头上痛痛快快地哭,眼泪鼻涕往绣花枕套上蹭, 自魏子峰断气后还一直没找着机会把憋在心里的眼泪倒出来,五脏六腑都腌得苦苦的了。
马青城狠狠地戳了叶知秋一句,多少年来鲤在喉咙口的那根鱼刺总算吐出来了,先是舒畅了一会,见叶知秋哭得愈来愈伤心,想想这个女人待自己还算不薄, 自己一时也离不了这个女人,便拍拍她丰腔的背脊道“好了好了,哭得眼泡皮肿了,待会去开追悼会人家会怎么想?现在老头子人也不在了,再让人家戳脊梁说这种闲话真是不值得了!”叶知秋哭声止住了,只断断续续抽泣着。马青城在她耳根吻了一下,又道“我这做丈夫的算得宽宏大量了吧?你也得为我想想吧?你总是嫌我畏畏缩缩没有大丈夫气概做不成大事,老头子在的时候我好做吗?现在我好放开手脚做点事情了,你又不放心,还要用老头子的那一套来限制我规范我。你说我做人难不难?人家说二十年媳妇熬成婆,我这个童养媳熬到哪一日才能出头呢?”叶知秋没声音了,稍停,仰起脸道“我是怕你糊涂,刚走了个老头子又去捧个老头子出来挡在自己面前何苦呢?你不要以为厅长部长要他进治丧委员会便是有什么意图了,那不过是一种姿态,你倒是捡了根鸡毛当令箭了!”马青城嗬嗬地笑了起来,将她肉鼓鼓的小手捏在自己掌中道“小叶,想不到我在你眼中竟是如此低能的一个?倒叫为人夫者好不伤心哟I诸子百家中我最喜老子,老子说,圣人后其身而身先,外其身而身存,又说,天下莫柔弱于水,而攻坚者莫之能胜。所谓大直若屈、大巧若拙、大智若愚也!”叶知秋嗤地笑了,推他一把道“还大巧大智呢,典型的阿Q! ”马青城道 “若没这点阿Q精神,你我能相守至今吗?”叶知秋想着马青城的许多好处,便温存起来。两人厮磨了一阵,马青城乏了,又蔚声扬起,叶知秋硬捏着他鼻子将他弄醒,柔声道“青城,你看窗户都亮了,你不是说早点去殡仪馆布置灵堂的吗?”马青城搓着面孔坐了起来,懒懒地念道“春宵苦短日说不定已带着一帮学生去了呢!”说着将衬衫递给他。马青城一边套衣服一边道“你放心吧,安子翼早不了。这几天他神魂颠倒不知在想什么事。前日我特意找他商量追悼会的发言名单,他却心不在焉,还说最近忙,这追悼会就全拜托我了。”叶知秋冷笑道“这安子翼毕竟浅薄,他以为人死不如一堆灰了。且不去管他,你还是早些去,今日来的人恐怕不会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