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此君将讣告带回家,原是想在木莲跟前得意一番,不想跨进家门便觉出气氛不对,木莲两眼哭得红肿,一向稳如泰山的外婆竟也唉声叹气。韩此君一惊,问道“小强又怎么啦?”木莲并不正眼瞧他,一扭身进了里间,将门呼地关上了。韩此君推推,推不开,只好巴巴地拿眼盯着外婆。外婆长叹一声道“阿竹,这便是你的不是了,丢了钱总该来家说一声,无事人似的瞒着,你打算怎么样呢?我们木莲福浅,并不指望你高官厚禄封妻荫子,总也不能黄牛角、水牛角,各归各的心思,这条船怎么撑得过汪洋大海呢?”韩此君暗暗叫苦,原只怕木莲焦心,想着等师姐凑齐钞票还了那个韩疏林,这事也就遮盖过去了,却又如何被木莲穿帮了呢?便隔着门板急急唤道“木莲,木莲,你听我讲好吧?你总归要听我讲几句嘛!”木莲吮地将门拉开了,点着他的鼻尖骂道“韩此君,我倒是想听听你怎么说的,你倒还有话跟我说呀?儿子儿子不管,女儿女儿不顾,迷迷吨吨,神魂颠倒,谁晓得你师姐师妹的干的什么好事!”外婆喝道“木莲,难听的话不要讲了。”韩此君忙道“小强,,一怎么啦?上回不是说好点了吗?”木莲道“小强好点了要不要接他回来?”韩此君松了口气道“能接回来自然好,你也不要两头跑了。”木莲恨声道“你以为两手空空便好接个儿子回家了?住院费七七八八算下来四五千块,又不敢再动你的画,只好厚厚脸皮跟瞿老板借,平白无故地被人家触霉头,方知你那两万块钱也没还,是真丢了呢还是另有什么花头?回来不声不响的,把我当白痴啊!”想到去小蓬莱借钱时那瞿老板不怀好意的目光,那老板娘冷言冷语的腔调,木莲的眼泪又涌了出来。韩此君想起那两万块钱心里懊悔得要命,重重地叹道“木莲,我实是怕你受不住才不告诉你的,我怎不知你的艰难?我又何尝不知你都是为了我?师姐说她想法子凑齐了钱替我把画赎回来。我是想等事情解决了再慢慢告诉你,省得你又煎熬一回,小强的事已经弄得你瘦了一大圈,眼睛都塌了下去。”木莲听他这么一说,哭得更厉害了,眼泪鼻涕一起往袖管上擦。外婆便道“怎么好意思让你师姐垫这笔钱?阿竹代我们谢谢她,就说是我们暂借她的,一年两年,总归会还她的。只是你那钱就这么不明不白地不见了,还是应该去跟公安局说说,说不定抓住哪个盗贼能把钱要回来呢?”韩此君道“我也是想去派出所报案的,可是这钞票丢得莫名其妙,我自己也讲不清楚。那一日我带了钱先去小蓬莱的,老板娘说老板去了碧波春,我便急着寻去了。老板没找着倒找着了买画的主,跟他也谈妥了,他把画也给我了,待要还钱时却怎么也找不到那只钱包了。当时我想钱包一定掉在小蓬莱了,连忙楚回去找,老板娘却赌咒发誓说没见过什么钱包,你叫我怎么办?我实在记不得当时是不是把钱包放下了,况且其间还换乘了两部车子,万一是在车上被人拿走了呢?”花木莲从胳膊上抬起泪痕斑斑的脸没好声气地道“人家将你的脑袋割下拿走你知不知觉呀?”外婆深思熟虑地道“现在不是讲气话的时候,阿竹啊,依我看这桩事体定然是小蓬莱那两口子与那个买画的主串通了来做你的,你自己去问自然问不出个所以然,只有把他们送进公安局治治才行。”韩此君道“一则,公安局要有证据才能抓他们,空口白牙的人家怎么信呢?二则,一旦公安局立案侦查,到处调查,兴师动众,我私下卖画的事捅到学校里,多难听啊。我是想先借师姐的钱将画赎回来,那包钱的事日后再察言观色,慢慢勘查了。”木莲道“你心里头只有你的画画画,哪里还有我们啊!”韩此君忙道“明日给师姐说说,看能不能多借个三五千,马上把小强接回家。木莲你放心,这钱我还得了的。”摸摸口袋,终究没把那封讣告拿出来,只道“你就是没空,否则跟我到令舞镇去看看那画展,我那几张画挂在很醒目的地方。也不要紧,隔段时间,那画展还要搬到省美术展览馆展出,你就能看到了,索性叫部车,把外婆也带去看看。”木莲不哭了,也不说话, 自顾去端整晚饭。外婆合上眼皮喃喃道“贼走了关门,哪里还寻得到?罢罢罢,钱财本是身外之物,丢了就丢了,只要人心不变就好。”
隔日韩此君课间特意跑到外面公用电话亭给博物馆挂电话,陈良诸一听他声音便道“阿竹,你收到魏子峰的讣告吗?”韩此君唔了声,陈良诸便道“那天你有课吗?哪怕请事假扣工钱也一定要去参加,懂吗?”韩此君道“我们胡教导已批了我半天公假。”这边陈良诸无声地笑了笑,道“你可晓得我要你参加这个追悼会的用意了吧?”韩此君又唔了声,又道“师、师姐,上回你说要我把那几张画赎回来的,可、可是……”陈良诸打断他 “你昨晚为啥不去绿玉青影斋?你以为就几张《天池长短歌》行了吗?要是挪到省美术展览馆展出,好好地要添加许多画了,你得尽快把那《城春草木深》通景画出来呀。”韩此君含混道“木、木莲要我回家看看……”陈良清又打断了,冷笑道“我倒忘了你还是好丈夫好父亲呢! 岂不闻大丈夫当雄飞,安能雌伏?何心更作隅隅语,起趁鸡声舞一回。你现在已不是黄花后生芝兰玉树,这机会恐怕也不会再有了,也是人家几方斡旋费尽心机为你争来的,你若并不在乎,我又何必操这个心呢?”韩此君忙道“师姐,师姐,你千万别动气,我何尝不晓得轻重?我今晚就去你那儿画画,不画好那帧《城春草木深》便不回家了。”那边陈良洁沉默了片刻,忽道“两万块钱我已经放在画案左边的抽屉里了,今日起我便不会来打扰你的。”韩此君舔舔嘴唇,硬硬头皮道“师、师姐,昨日回去,木莲说小强好出院了,可是,可是……”陈良诸不耐烦道“可是什么呀!”韩此君轻声道“住院费一算吓一大跳……”那边良清又沉默了,片刻方道“要多少钱?”韩此君道“大约三五千光景。” 良诸道“不要大约了,我再替你凑五千块,那日开追悼会时带给你。一韩此君抬高了声音道“师、师姐,这钱算我借你的……”那边电话却啪地挂断了。韩此君望着话筒叹口气,便给木莲她们工场间挂了电话,告诉木莲小强的住院费已经有着落了,顶多隔三五日便能把小强接回家了。又告诉木莲自己这一段要赶一幅要紧的画,就住在绿玉青影斋,不能常回家。木莲问道“她陈良清怎么那么慷”韩此君火了,斥道“哆嗦什么?你只管有钱接小强回家便是!”
当日下午放学后,韩此君匆忙赶到绿玉青影斋,果然从画案抽屉中取得了两万块钱,用废纸仔细地包了,装在一只马甲袋里,又将马甲袋的拎攀在自己手腕上绕了好几圈,方才出门去碧波春。这回他记住了那房号,便径直上了楼,打了十几下门铃,并无回音,心想或许那韩疏林正巧出门了呢? 自己也没有事先打个电话呀。便去找楼面服务台的小姐,托她给捎个话信。那小姐却道“那房里的客人早走了呀,现在还没人住进去呢!”韩此君愣了一下,转而一阵轻松起来,这倒好,韩疏林不告而别,便无人逼他作什么假无极画了。他私心希望这个韩疏林压根不存在,那《天池长短歌》依然属于他自己,这两万块钱也可完璧归赵交还师姐了。韩此君竟有点喜出望外了,忙向那位服务小姐道了个谢,便去等电梯下楼。叮咚一声电梯来了,电梯门徐徐启开,韩此君低着头侧身让上来的人先出来,却被那个人一把捉住手臂笑道“韩兄,我正要去找你,你倒自己找上门来了,也不先挂个电话,你看,差点就错过了。还好,总是巧,说明我们兄弟是有缘分的。”韩此君先是莫名其妙,面前这个人架着眼镜,头发密,而卷,根本不认识,再上下端详,身上那件米黄风衣倒有点眼熟,正疑惑,那人摘下眼镜哈哈笑道“韩兄瞪着我像看天外来客似的干啥呀,我不过是嫌隐形眼镜戴了不舒服,换了副有架子的搁在鼻梁上罢了。”韩此君终于辨出他是韩疏林,差一点昏过去。那韩疏林扶住他道“韩兄不舒服呀?太操劳了的缘故。快到我房里去歇歇。”便引着他去房间。韩此君奇怪地问道,“你怎么换了间客房?”那韩疏林道“我什么时候换过房?上回你不是还在这房中睡了一大觉吗?”韩此君道“不,不不,上回来是朝左边拐的那间,我记得清清楚楚。”韩疏林苦笑道“我自打到这里就住在这间客房里,韩兄你一定是自己记错了。”韩此君看看房间的摆设,倒是原来的样子, 自己也搞不清楚究竟是他换了房间还是自己认错了房号?
韩疏林道“韩兄你坐,我记得你是喜欢喝茶的,我来替你泡茶。”便脱了风衣,又将头上卷曲的假发套也取了下来,一边泡茶一边笑道“这宾馆服务也太周到了,阴历还未过九月就开了暖气,假头套实在戴不住。韩兄我真羡慕你,你比我年长,头发还那么浓密,我却早早就开了天窗,什么生发水都涂过,仍是块贫瘩的土地。”笑着将茶杯放在韩此君身边的茶几上, 自己便也坐下了,问道“韩兄恐怕是无事不登三宝殿的吧?”韩此君忙从手腕上解下那搭攀,将一攘钱从马甲袋里取出,推至韩疏林面前,道“亲兄弟,明算账,上回说好把两万块卖画钱退给你的。钱,我今日带来了,你点点。那六帧《天池长短歌》已在我这儿,另外两帧你说被瞿老板送去找人鉴定了,还望疏林老弟相帮替我催讨回来才是。”那韩疏林用手拨拨那叠钱,忽然大笑起来,笑了一阵方道“韩兄,你也很会玩文字游戏呀,我记得当时是说我把《天池长短歌》借给你去参加展览,两万块钱算是押金的,我正想问你那展览该结束了吧?我过两天就要回香港,要把画带回去的呀。”韩此君正色道“疏林老弟,这种事体你不要开玩笑好吧?上回先是说借去展览,后来是你亲口说的,说韩兄既然那么珍爱这个作品,我夺人之美总是不道德的,你只要把两万块钱拿来,我就把画还给你了,你是这样说的吧?”韩疏林连连摇头道“韩兄,我发现你记忆是有点毛病,刚才把房间都给记错了。你想想,我从瞿老板手中买下你的画花了五万块钱,我怎么可能收你两万块就把画还给你了呢?”韩此君呆住了,面孔涨得猪肝色。韩疏林给他茶杯里续了水,笑道“我也说过可以一分钱不要就把画还你的,不过那是有个条件的,你还记得吗?”韩此君自然记得,只要他答应伪造韩无极长卷《天池长短歌》,那韩疏林就将他的《天池长短歌》无偿地奉还给他,另外还将付给他一笔可观的报酬。韩此君泥塑木雕般坐着,心里面却是翻江倒海的思绪。那韩疏林又道“我晓得你们那个无极传人画展拖了下来,一个月两个月也未必能开得了,我也晓得省美协想把这个画展搬到省城来办,这自然对你是千载难逢的机会。未必你竟迂腐到不可救药的地步,放弃这样的机会你也在所不惜?况且,我想先祖在天之灵未必会赞赏你鄙弃我,先祖大智大慧晓得我这样做是为了光扬先祖的业绩,而你拘泥的仅是维护你自己的良心清白,两者相比谁重谁轻?我也不想多费口舌了,其实我跟令舞镇原来的文化馆长很有点交往的,我只要跟他说明缘由,他定然会将那六帧《天池长短歌》还予我的,你信不?”韩疏林说完便含笑看定了韩此君,便像在把玩一只锁于笼中的金丝猴儿。韩此君横了横心道“你已经把话都说尽了, 自然是不必再费口舌了。我韩此君本非圣贤,也不想为自己立贞节牌坊,就照你的意思办吧!”韩疏林心想真是蜡烛,不点不亮!笑道“韩兄,你终于睡醒了吧?我们兄弟联手,定然会做出一番大事业的,先祖在天之灵亦会十分欣慰的了。”韩此君叹口气,冷笑道“你也不必说这种冠冕堂皇的话,你为了什么我晓得,我为了什么你也清楚。”又道“听说先祖长卷《天池长短歌》长三米有余,所画各等人物五百多具,先祖历时一年方粗描成型。我哪里有先祖那般才艺?却又要作得让人家相信是先祖遗笔,故而这生活是急不得的,容我慢慢推敲琢磨一寸寸地描摹出来。”韩疏林道“依韩兄之见,大约需要多少日子才能完成?”韩此君道“先祖画了整一年,我用半年时间去描摹总是要的吧?”韩疏林道“不成不成,半年太长了,说不定就被人家抢了那杆旗去,岂不前功尽弃?这种事体成功的秘诀便是先下手为强啊,我给你一个月时间如何?”韩此君道“一个月时间我又变不出几双手来,三个月时间是最起码的了。”韩疏林道“我却恨不得明日便将它画出来。我的好韩兄,两个月时间,如何?再慢就没意思了。”韩此君道“我只好尽力而为了。”韩疏林笑道“韩兄原来也会讨价还价的。我是怕韩兄记忆又出毛病,不如签个君子协议, 日后也好有个凭证。”韩此君也怕那韩疏林中途节外生枝,也宁愿签个协议来约束他。便由韩疏林草拟了几条,韩此君看了没什么异议,便签了名。当下韩疏林将那钞票收起,道“韩兄,这钱只是暂时放我这儿,待你那长卷完成,我再加倍奉还!”
韩疏林要请韩此君一起下去吃晚饭,韩此君执意告辞了,想到韩疏林待会头戴假发架着金丝边眼镜的模样,他哪里还有胃口?总觉得这个本家兄弟神神秘秘来路不正,却又捉不住把柄,心里面不知哪儿被挖去了一块,空空的,反而沉重起来。惟有想到那《天池长短歌》依然故我地回来了,方有些许慰藉。
韩此君决意抓紧将《城春草木深》完成,一连几日下了班就钻进师姐的绿玉青影斋,晚饭只是学校食堂里买的几只馒头就茶水打发了,实在困了也只是和衣在沙发上靠一会。师姐的绣床他是丝毫不沾的,怕乱了气场,只一门心思沉溺于笔墨丹青的演绎变幻之中。许多年的沉沦坎坷,郁积于胸的愤慈苦涩丝丝缕缕溢于笔端。几日下来便渐次看出了眉目,竟比那《天池长短歌》更是沉郁恢宏,奇橘瑰丽, 自是十分钟爱,愈加精心地收拾细部,几近废寝忘食了。终于到了最后的那一刻,韩此君心潮起伏百感丛生,胸腔似要爆裂开来,恨不得将自己肢解熔化了泼洒于画面之中。捏住那柄沉甸甸的铜杆紫狼毫挥啄按捺、走蛇游龙,于各关节处烘染点簇提醒,时而如急风暴雨,时而如绵里裹针,时而大江奔涌,时而滴水穿石,愈画愈觉浓烈深邃,不知不觉便走人画中。参差磋峨的天池庙香烟袅袅梵乐声声,但见无极画祖端坐其间,面容和祥恬淡,老僧人定,念念有词,便上前深深作揖道“不知先祖在此,弟子叩拜来迟,望先祖见谅。想弟子向来以先祖为楷模,做人耿直刚正,不愧不作,却命途多并,横生枝节,虽有成就一番事业光宗耀祖之心,只落得抱璞而泣的地步。但见奸究小人不仁不义之徒却每每飞黄腾达、平步青云,百思不得其解,煎熬于心,乞望先祖为弟子指点迷津,超度苦海。”先祖合掌闭目,却道“人生似苦海,苦海即人生,人生世上风波险,一日风波十二时,无人幸免,何以逃脱?人乃万物之灵,苦痛忧伤,喜怒哀乐,皆因人之欲望而起。人世正如春蚕, 自缠自缚自扰自烦,唯有挣脱欲望之茧方不受缠缚之累。我无极丹青原本是抒性情逞交怀,随心驱笔,乘兴遣墨,所谓造化之功。却因欲望所囚,蝇营狗苟,追名逐利,终酿成手足反目、 同根相煎的败局。前车之鉴, 岂可重蹈覆辙?”韩此君听得明白,似有所悟,正待追问,四周木鱼声起,答答答答,那小褪仿佛敲打的是他的脑壳,并且愈来愈急,愈来愈密。
韩此君挣扎着睁开眼睛,发现自己倒在沙发中,手脚都有点麻木,窗外已一片漆黑,他便拧亮了台灯,才见玻璃窗上水流如注,什么时候竟下起雨来,人秋以来这还是第一场雨呢!那答答答答的声音不屈不挠地持续不断,先是以为急雨敲窗声,仔细分辨却不像,雨打着玻璃是细细的玲琼声,那答答答答却更坚硬。疑惑了片刻忽然醒悟那是指关节叩击门板的声音,有人敲门!这么晚了有谁会这样持久不息地敲这扇门?!韩此君胆战心惊地走近门旁, 问道“是谁?师姐吗?”门外的声音是奄奄一息的 “阿竹,是我呀……”韩此君大吃一惊,慌忙拉开门,但见花木莲浑身湿透地靠着门框站着,见了他便软瘫下去。韩此君一伸手勾住了她的腰,将她扶进屋,一边急急问道“木莲,木莲,你怎么这时候会来?你怎么淋得这么湿?你怎么认得这个地方的?”木莲却一把拽住了他的衣襟道“阿竹,快去救我们的小箔,快去把小绮领回家。呀!”韩此君心悬到喉口,叫道“小药怎么啦?”木莲泪如雨下道“小箔被公安局抓进去了……”韩此君跳起来吼道“他们凭什么抓小绮?她一个小姑娘有什么罪?”木莲哭诉道“我也不晓得怎么回事,吃晚饭的时候居委会的人陪着两个警察上家来,东问西问,东看西看,我便晓得出事了,眼皮跳得止不住。后来,他们说明日上午可以到拘留所见小箔,要家里给带点日常用品去。、我便问他们凭什么抓我女儿?那两个警察反倒问我,你不晓得你女儿天天在外面做什么事?我说我女儿天天去上学的,有时回来晚点,也是到同学家做功课,我们家巴掌大,没法子做功课呀。居委会的人好像还不相信,说你们家长真的一点不晓得?小姑娘没把钱拿回家?我气了,回他们说,我们家姑娘穷是穷,决不会去偷去抢去盗的,她要是有来路不明的钞票,我早就敲断她的脚骨了。那警察就说了,说是公安局突击扫黄,小药被扫进去了,还说要我们明日见她做做思想工作,叫她彻底坦白交代。具体事情他们也不说,外婆是气得晚饭一口不吃。我若不是想到小强,便就一头撞死在他们面前了。这叫我在天池街还怎么做人呀?”韩此君听得心一点点地沉下去,身体一点点地发冷,只喃喃道“小箔不会的,大概是搞错了,搞错的事情经常会有的,调查清楚就好了……”木莲便道“你让我找谁去商量?幸好我偷偷跟过你一回,晓得这个地方。阿竹,明日上午你跟我一块去看小箔,是好是歹是死是活,总要弄个水落石出!”韩此君心猛地一挫,慑懦道“明日上午,明日上午……”木莲道 “跟胡教导私下说说,把课换一换。”韩此君不言语,只东翻西翻翻出了那只“魏子峰治丧委员会”的信封递给木莲,又道“胡教导已经准了我公假,陆校长还托我跟魏夫人联络联络,师姐说这是一个公开亮相的机会……”
花木莲啪地将那只信封打落在地,哭声骂道“韩此君,你还有点人味吧?你为了你的功名前程弃家不顾躲到这里来画画,我且容忍了你,想你这些年来也是委屈,大丈夫追逐名利也是常理。今日女儿已成阶下囚,你不思如何营救,竟还有心思去参加什么追悼会。况且,你心里面实在是恨死了那个魏子峰的,巴巴地替他去送葬不过是借死人之光为自己脸上贴金,谁想出这等缺德的主意?你说你做人做得这么贱,还有什么意思?即便是功成名就了也要遭人唾骂。今日我却将话跟你说透了,你若执意要去那个火葬场,你就再也不要踏进地泉坊那个家门了,原本那简陋小屋就容不下你韩此君旷世之奇才的,你权当你没有我这个老婆,没有小强小箔一双儿女罢了!”木莲说得激奋,两眼都烧干了,眼珠通红要冒出火来。韩此君被她这番话说得心惊肉跳,冷汗辘波直下,不觉想起方才梦中遇见无极画祖那一幕,忙道“木莲,你不要性急,我并没说非要去开那追悼会,不过是告诉你有这么一桩事体。我自然是跟你一同去见小箔要紧。我韩此君原本就一无所有,什么都可不要,却不能没有你和孩子啊!”木莲盯着他道“此话当真?你真的舍弃那花团锦簇的场合了?”韩此君便捡起那只信封撕了丢进废纸篓内,道“我何尝愿意去那种晦气的地方?我是不甘心被他魏子峰几十年前一句话打人十八层地狱当一辈子冤大头。如今魏子峰死了当然是个机会,我也得凭自己的实力显扬于世,所以才日夜在此苦熬。你不想想我为何奋勉图强?如今这般教教书各处兼点课日子也好过的,我只是觉得太委屈你了,同我一起背了许多年的黑锅。我要有出人头地的那一天,让你也扬眉吐气一番,光光彩彩跟人家说,我没嫁错了男人。”木莲轻叹道“我并不想你出人头地显亲扬名,只求你心里有这个家,阖家人安安稳稳和和睦睦地过日子,苦点累点我是心甘情愿的。这一段总是不太平,小强刚出了事小箔又出事了,想想心里寒丝丝的。”韩此君抚着她的背脊道“小鸽不会有事的,明日我们去了就把她领回来。小强不是也好了吗?师姐已答应再借五千块钱,这样就好把小强也接回来了。”木莲瞥了他一眼道“那老姑娘真是慷慨大方,借了房子还借钞票,如今这世上真还有这等好人吗?”韩此君道“师、师姐倒确是真心相助,你不要错怪了她,我们是亲戚嘛。你看,就这几日我几乎整夜不合眼的,才画成了这张巨幅。”木莲在画前立了一会便似支持不住地躲开了,道“这一群群的是人吗?我看着跳牙咧嘴的像妖怪。”韩此君道“你到天池街头立上半天,就会觉得我画得像了。”木莲叹了口气道“我哪有那个闲心?我只想着小箔现在怎么样了!”韩此君也叹了口气,心想,跟她讲这些只是对牛弹琴了。这一夜,木莲只伏在丈夫膝头磕耽了一会,韩此君却是精神亢奋直至天明。
次日早晨,韩此君和花木莲先回天池街取了些衣物。外婆一夜天像被人剔空了肉,嘴巴瘪得像只小酒盅,撑起身子道“小固一时做了错事,不要骂,好好地跟她讲,讲得通的,这个小因小时候吃过点苦头的。”木莲道“妈,你怎么早饭又不吃?不吃东西怎么撑得住?”外婆挥挥手道“你们早点去吧,小箔一定眼睁睁等你们呢。”木莲一咬牙跟着韩此君出了门,她现在也只好顾一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