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此君想约师姐到绿玉青影斋去一次,当面把请柬给她, 自然也是和解的表示,毕竟这世上师姐是惟一理解洞悉他内心的女人。可是,电话打到博物馆,博物馆说陈良清长久不来上班了,什么时候来上班也吃不准。韩此君实在没有时间分身去令舞镇,只好先去省美协找马青城,他想马青城可以跟县文化局联系转而通知先生和师姐。他确信师姐得知他画展开幕的消息无论如何会赶来参加的。韩此君赶到美协的时候,马青城正捧着电话机声嘶力竭地说着什么,圆面孔涨得通红,大冷天额头上都是汗。韩此君忙退至门外,想等他打完电话再进去,就听他沙着嗓子喊“……对对对,就把那篇序言整个儿抽掉就行,并不妨碍其他印刷的呀,谢谢谢谢,千万要抽掉啊!”韩此君自然听不懂他在说什么,也无心窥探别人隐秘。他哪里晓得左右逢源的马青城算得是处处设防步步为营了,一不小心也会弄到这般焦头烂额的地步。马青城前一阵看风向世纪末印象派大有走红画坛的趋势,陈亭北和无极画终究是明日黄花,便将陈亭北为他的画册写的序撤了,重新求郝固另写了一篇。不料近日得知上面领导对世纪末印象派和郝固都很有意见,吓出了一身冷汗。他的画册已经上机开印了,于是,他便上蹿下跳找了多少人,好话说尽,方求得人家答应将郝固的序言抽下来,当然再另补序是不可能的了,这本画册只好没有序了。没有序就没有序,总比让领导看着感冒的好。马青城放下电话还有些后怕,这桩事他去医院没敢告诉叶知秋,怕是要索了叶知秋的命的!
马青城抬起头看到是韩此君走进来,马上摆出个很疲倦很敷衍的面孔来,道“哦哟,你也不事先打个电话约一约,我中午一般都要眯一会的。你不晓得我这几天忙得轧扁头,上头心血**立时三刻要开魏子峰的纪念画展,我哪天不是深更半夜才睡?”韩此君忙道“我只打扰你两分钟,给你送我画展的请柬,马主任可是一定要来出席的呀!”马青城接过信封往信堆上一搁,并不拆看,随口道“祝贺祝贺,韩此君,我一定来,一定来。”韩此君又道“马主任,你能通知到陈先生和陈良诸吗?”马青城惊讶地叫了起来道“怎么?你还不知道?他们鹤案发生大事了。陈亭北的老婆精神病发作跳楼自杀了!”韩此君仿佛被重重地击了一下,昏晕了片刻。马青城那日也没有亲眼看到韩素馨跳楼,他先走了一步,后来是听沙沙告诉他的。现在讲述起来却也绘声绘影,仿佛亲历其境一般。韩此君听得毛发毕竖,心里暗暗叫唤着“姑妈,姑妈,你好命苦啊!”
韩此君只道先生和师姐此刻必是悲痛欲绝, 自己没有办法跑到令舞镇去劝慰宽怀他们,也不想再惊动他们了。不料次日陈良清倒打了个电话到城西文化馆找韩此君。文化馆的总机房已拆了,电话直接打到门房的,韩此君日日在这里进进出出,都熟了,便叫他来接电话。韩此君捧起话筒听到师姐的声音,心就软了,忙道“师姐你要节哀,师姐你要自己保重,师姐你代我在素馨姑妈灵前告慰一声,就说阿竹的画展马上就开了,她会高兴的。过了这段我便去令舞镇看她。”陈良诸声音仍是静静的如深潭水一般,听不出起伏和紊乱,她道“阿竹,你的画展哪日开幕?我一定会来的。阿竹开画展了,我能不来吗?”韩此君喉咙口很紧, 巴巴地道“请柬我就放在绿玉青影斋里了。”陈良诸悠悠地吐了口气,道“我会去取的,你放心。”韩此君道“先生……他还挺得住吧?要他千万保重身子。”陈良诸道“这几日他好得多了,已经下床走动。我会动员他一起来看你的画展的。”韩此君不知再说什么才好,词汇都干涸了。停了一会,陈良诸道“阿竹我挂了,看画展时我们再见。”韩此君道“师姐,你可一定要来呀!”对方已挂断了,只有嘟、嘟、嘟的空号声。
画展开幕前夜,韩此君照例要在展厅守夜的,他们已没有钞票请人做警卫了。花木莲安顿好了外婆和小强,把日里包好的饺子蒸熟了,又做了一小锅养菜肉丝豆腐羹,都盛在广口保温瓶中给韩此君送去。韩此君却没什么胃口,吃了两只饺子,喝了几口豆腐羹便说饱了。花木莲摸他的额头,道“怎么吃这一点?是病了?”韩此君躲开她的手道“哪里有病?你快回去吧,不要错过了末班车。”花木莲笑道“我跟外婆说好了,今晚不回去了,陪陪你。”韩此君道“我不要你陪,越陪心越烦,你让我一个人静静。”花木莲道“我不说话就是,你心烦什么?高兴才是,想了多少时候,总算给你想到了。”韩此君叹口气道“木莲,你估计明天会有多少人来?他们会欢喜这些东西吗?”花木莲道“你呀,原来是愁的!多愁掉的,你这里愁一夜,人家要来的自会来,不来的也不晓得你在愁。你愁什么?瞿老板也不是乐善好施的主,平时也苛刻得很,这会一下子出了这么多钱,他犯傻呀?还不是看着你的画是好,有他赚的,才掏口袋的。”韩此君道“你说你不说话的,一说又是一大串!”花木莲白了他一眼“我把嘴封上,你也将眉心锁打开。”韩此君便将她拉到怀里,把她的头捻到自己胸口,这样好像心定一点。花木莲听到他的心跳得很重很重,就像打在自己肋骨上一样。
他们就这样相拥着迷迷糊糊起来,不知过了多久,忽然被澎曦澎的敲门声惊醒,花木莲跳起来惊呼“天都亮了呀,阿竹,快醒醒,有人来了呢。”韩此君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就去开门,门外立着一群男女,面熟陌生的,似曾相见,一时又叫不出名字,簇拥着好几只比人还高的大花篮。韩此君惊讶道“你们是,…?”来人笑道“韩老师,怎么不认识我们呀?都是天池街老邻居了。瞿老板叫我们把这些花篮先送过来,他待会再过来。”韩此君连忙招呼花木莲来搬花篮。他看见花篮的缎带上写着五花八门的单位,且都是名声显赫的,问道“这些人怎么知道我开画展?是瞿老板的朋友?他们待会都来吗?”天池街的那伙人都笑开了,道“韩老师到底不是生意场上的人,你看看平常我们什么店什么公司新开张,门口花篮成堆,那大都是自己掏钱租的,随便捡几个好听的名字写上去,不过图个热闹罢了。”韩此君这才明白底细,心里别扭,却又不好反对,只好由他们去。花篮两边一列,那展厅门口顿时光彩鲜亮起来。
原定是在十点举行剪彩仪式的,瞿老板老早就跟韩此君说定了“这剪彩嘛,一个当然是我,另一个嘛视来宾职务高低而定,厅长来就厅长剪,部长来就部长剪,还有处长、科长、院长、主任等等,依次类推。万一他们都不来,就叫文化馆长或陆校长剪,他们是联办单位负责人,是属于候补队员性质的。”这时离剪彩还有一个多小时,这种等待是最煎熬人的了。韩此君的心是随着秒钟一起嘀嗒作响的,时不时地偷眼朝门外一瞥,马路上人来车往,却像是对这花花绿绿的展厅大门不屑一顾似的,穿梭般地过去了。韩此君想 至少马青城和师姐是亲口答应我要来的,师姐从令舞镇赶出来路远,马青城恐怕先要去机关处理掉一些杂事。大约九点半光景,文化馆的小常来了,韩此君顿时眼一亮,便迎了上去。小常道“馆长要我来打声招呼,今天上午他来不了,昨晚刚接到通知,要去参加在美术展览馆举办的魏子峰纪念画展,反正他已看过这里的画了。”韩此君心倏地往下沉,老天,怎么偏偏安排这老头的纪念画展跟我同一天开幕?难道他生前害得我还不够,死了阴魂还来缠住我?既然文化馆长要去参加那个纪念展,那么其他人会不会也要去呢?这么一想便急得七窍冒烟,却又不敢声张,怕扫了在场众人的兴致。好不容易等到瞿老板来了,瞿老板兴冲冲地拿着一马甲袋鲜红的高升炮和电光炮,并不先进来,眯着眼站在门口看海报,那海报上,“寒竹的画”四个字下面,有显著的“小蓬莱字画贸易公司主办”的字样,瞿老板是在欣赏自己的杰作。韩此君忙迎上去道“瞿老板,我交给你的那些请柬,你肯定都送到了吧?”瞿老板笑道“韩老师,我办事你应该放心。”韩此君道“那怎么人还不到呢?”瞿老板道“时间还没到嘛,大家都很忙的,你说十点开幕,他不会九点五十分来陪你聊十分钟闲话的。我已叫了出租车去接陆校长和胡教导了,等时间一到就剪彩。”韩此君想把小常的话告诉瞿老板,想想又咽下去了,只忧心忡忡地道“万一他们都不到呢?”瞿老板有点瞧不起他又有点可怜他,冷笑道“韩老师,你也太看重他们那些人了,他们不来又怎么样?我们照样热热闹闹地办。你看看现在场里场外人已经不少了嘛。”人确实不少了,但都是天池街上瞿老板的哥儿们,还有些过路看热闹的。却有一拨街道工厂的女工,正围着花木莲嘻嘻哈哈地打趣,韩此君晓得一定是瞿老板去叫来的。韩此君心中却仍是发虚,他的感觉中这些人来得再多,倘若他请的那些人不到,这画展仍是假的,就像幼儿园小孩子办家家一样。
快十点的时候,陆校长和胡教导终于到了,韩此君跟着瞿老板迎了上去,陆校长劈面就问“美协的人来了吗?厅里部里有人来吗?”韩此君缩在瞿老板身后,恨不得能缩成一根针,让人看不到他。瞿老板哈哈笑道“我不管什么美协呀部里厅里的,只要你陆校长到了就好啦,今天的剪彩就是你我的事啦。”陆校长皱着眉头道“我就知道他们来不了的。今天早上听早新闻, 由文化厅宣传部主办的魏子峰纪念画展也是今天上午开幕,文化界的要人必定都去那儿了,早知道这个消息,我们改个日子也好。”瞿老板不以为然地道“这消息嘛我老早就晓得的,韩老师不是让我给他们送请柬吗?当时好几个人就打了招呼,说两个画展冲突了,分不了身。”韩此君叫起来“你怎么不早点告诉我呀?”瞿老板斜了他一眼道“告诉你有什么意思?让你心里难过啊?我们请柬都发出去了,报社我也打点妥当,会给我们发一个消息的,不见得为了那几个人去改期哆。”胡教导便问道“现在怎么办呢?”瞿老板道“有什么怎么办的?准时开幕呀!陆校长,来,我们俩一起主持剪彩仪式。”便拖着陆校长走到展厅门口,站在那一圈五彩缤纷的花篮中间,用一只无线话筒喊道“先生们,女士们,寒竹的画剪彩仪式马上开始了!”鞭炮呼澎响起,展厅中的人们都陆续围拢过来,加上沿马路行人驻足看看热闹,倒也形成里三层外三层的局面。瞿老板对这样的结果十分满意,大声道“现在请主办单位之一、天池小学陆校长为寒竹的画致开幕词,掌声欢迎!”陆校长碎不及防,被推到人前,正茫然不知所云,忽有一辆小车叭叭地靠路边停下,车尾的箱盖翘着,塞着一只硕大的花篮。司机探出身子喊“韩此君有吧?哪一位是韩此君啊?”韩此君忙挤出人群道“我是,我是,你……?”司机道“美协马青城主任要我给你送只花篮,他今天有重要活动不能来了。”瞿老板便不失时机地对着话筒喊“省美术家协会为寒竹的画送花篮祝贺来了!”天池街的人一呼百应地鼓起掌,有的还吹口哨,七手八脚将花篮扛了下来,一直送到最前面。陆校长受了这种气氛的感染,文思大发,倚马可待作了篇开幕词,“声转于吻,玲玲如振玉,辞靡于耳,累累如贯珠”。天池街的人大半没听懂,听不懂总归是高级的,便又是叫好又是鼓掌,把气氛推向了**。花木莲悄悄挨近了韩此君道“阿竹,今天多好啊,你怎么还苦着脸?笑一笑呀!”韩此君哪里笑得出来?他寻思师姐怎么也不来?她不见得也去赶魏子峰的热闹?!
剪彩结束已快十一点了,瞿老板跟韩此君说“现在索性把人拉过去开席,早上忙到此刻,肚皮早饿了。”韩此君道“有两桌人都没有来……”瞿老板笑道“我早划算好了,一桌请木莲她们厂子里的人,另外一桌么,你还愁没人吃?怕是坐不下,还得加座位。”便去招呼人。谁知陆校长和胡教导都说不吃饭了,中午还要开教务会议。韩此君心里急,愈是说不出什么,瞿老板也不强留,哈哈笑道“这样就差不多了,也用不到加位子,大家坐得宽舒点,酒是一定要尽兴的。”便又叫了部出租车把陆校长和胡教导送走,回头看韩此君站在那儿发呆,操了他一把道“韩老师,还这么失魂落魄作什么?魏子峰画展那儿都是场面上的套数,不一定有我们这里热闹呢。走走走,今天我们一醉方休。”
这场酒席一直闹到头两点钟,花木莲要赶去劳教所探望小箔,对韩此君道“阿竹,上回管教来说,今天还要开联欢会,还要聚餐,我若不去,小绮会不高兴的。我晚上再过来陪你。”韩此君多喝了两杯,心沉沉的,挥挥手道“谁要你来陪啦?今晚回去看看小强,外婆对付不了他的。”瞿老板便插上来道“劳教所好一段路呢,木莲,我驮你去吧。”花木莲看看韩此君,韩此君垂着脑袋不知在想什么。瞿老板先去推车了,花木莲再看看韩此君,便随瞿老板去了。
下午文化馆的展厅便冷落下来,偶尔有人买张票走进来兜一圈又走了。门前的海报依然醒目,花篮依然鲜艳,却已是一派热闹繁华后的萧条衰落了。韩此君独自一人坐在展厅笃底的折叠椅上,就在那幅《城春草木深》的前面,仿佛他便是这幅画里那一群群夸张变形人物中的一个。他日思夜想中的画展就这么开幕了,他应该欢欣鼓舞,却总是心情阴郁。回想早起至此刻,热闹是热闹过了,却几乎没有一个人在他的画前多伫立一刻,没有一个人对他的画评头论足。这往后几天的展事他已经想象得出,热闹是不会热闹的了,就这样冷冷清清地撑持几日便算了结了。他不敢多想这画展结束后他又该怎样?再回到原来的生活轨道上去吗?他只在钻研一个问题师姐明明答应了要来的,为什么不来了?照师姐的脾气,她是不会为了去凑魏子峰的那个热闹而对自己失信的呀!
傍晚时分,辛小苦突然出现在展厅门口,让韩此君一阵狂喜,刚起身笑脸相迎,却发现了跟在她身后的郝因,那个貌不出众才名显赫的幸运儿!韩此君胃里竟泛起一阵酸水,差点呕了出来。他便像陌生人一般转过脸去。辛小苦却轻盈盈地笑着走过来,道“韩老师,上午我不想来凑热闹,反而看不成画。我特地到这个时候来,就想仔仔细细看看你的近作。”韩此君心里又涌起一股冲动,总是被辛小苦身后那双藏在镜片后面阴黝黝的眼睛制止住了,只默默地看看她又看看他。辛小苦便道“韩老师,我来介绍一下,这位就是美术评论家郝固呀!”韩此君并没像辛小苦期望的那样惊喜,沉着脸点点头道“我认识。”那郝固却像是认不出他了,一脸卓尔不群的明星派头。辛小苦和郝固恐怕是这天里惟一真正来看画的人,他们确实看得很仔细,一边看还一边互相议论着什么。韩此君是极想去听听他们说些什么的,眼前却老是浮现出那晚在郝因家楼下撞见辛小苦的情景,心里便毛毛糙糙地难受。他是宁愿看到辛小苦和安子翼在一起也不愿看到她和郝圃在一起的!他看到郝固时不时拍拍辛小苦的屁股,或者搭住辛小苦的腰身,他无法忍受这种刺激,便走出展厅,在逐渐成为废墟的文化馆里兜了一圈又一圈。待他重新回到展厅,辛小苦与郝固已经离去了。
韩此君心里也是一片废墟,天已昏黑下来,想来已不会再有人来看展览,韩此君便将展厅大门关上了。现在只剩下他和他的画了,韩此君自己也分不清他究竟是在画里面还是在画外面?他将那把折叠椅端端正正放在展厅中央,深深地坐了下去,便如老僧人定一般了。忽然,他被呼膨作响的捶门声惊醒,他想这么晚了还有谁来看画展?便拉开了门,门外起风了,花篮被吹得东歪西倒,海报也掀起了一角,簌划簌划地扇动着,大概维持不到天明便要撕破了。韩此君喊道“谁在敲门?”便从花篮后面转出一个人来,穿着一身米黄色的风衣,笑道“韩兄,你也真是,开画展也不通知我!”韩此君惊诧道“你是怎么得到消息的?”韩疏林哈哈大笑道“我怎么会不知道?你去问姓瞿的,他哪里来的那两万块钱?”韩此君满腹疑云,又问 “你现在来做什么?”韩疏林笑道“来祝贺你呀!”说着,从风衣这边口袋里摸出一瓶茅台酒,又从那边口袋里摸出一包牛肉干。韩此君正觉得心里抓挠着什么不舒服,接过酒瓶拔开瓶塞咕咚喝了一口,辣刺刺地窜人心口,好像舒服了一些。那韩疏林便绕着场子走着看着,一边叫道“韩兄,妙,妙极了,这个画展要是拿到香港展出,肯定会一鸣惊人的!”韩此君由他去说,又喝了一口酒,酒香在展厅里蔓延开来。有人在暗处道“这酒是陈酿酒,却不是真的茅台。现在市面上真茅台酒是很少见的。”韩此君和韩疏林都大惊失色 这展厅中怎么还有第三个人?1背光处闪出一条人影,竟是风流调镜的安子翼!安子翼笑道“你们的门洞开着,我已进来一会了。上午下午都抽不出空,只好晚上来看这个寒竹的画。原来黄先生也在这儿啊,长久长久没看到你了呢。”那韩疏林虽有些尴尬,并不回避,也笑道“安所长,别来无恙吧?又有什么新作问世啊?”安子翼踌躇满志地道“黄先生在香港没听说吗?我有一卷《上下五千年》拍了两百多万港币,最近正准备到美国去开一个画展。”韩此君最不要看安子翼这种洋洋得意的嘴脸,便楚过身去。安子翼却喊住他道“韩此君,你怎么想到在此地办画展的?这个展厅说起来还是文革当中突击建造的。当时因为其他展馆都封的封了,砸的砸了,为了应付举办各种展览,所以设计得很宽敞,照明也好,真不比美术展览馆差。韩此君,你布置的时候有没有翻到一些那时候留下来的画?”韩此君不明白他怎的话锋一转问了个莫名其妙的问题?便茫然地摇摇头。那韩疏林却狡黯地眨眨眼,大声道“安所长真是雅趣高致,学识渊博啊!”展厅很空旷,回音嗡嗡地旋转着,风正把门碰得呼膨响。
却说花木莲从劳教所活动结束出来,已是晚上八点多钟,想想一天没回家,外婆和小强不知搅成什么样子了。阿竹要她回家看看的,她便回家去了。回到家,夜更又深,小强已酣然人睡,外婆却醒着。外婆一见花木莲就问 “阿竹的画展开得成功吧?”花木莲一边收拾摊在桌上的饭碗,一边道“成功的,很热闹。小强没闯祸吧?”外婆道“小强现在越来越乖了。小鸽好不好?”花木莲又去倒痰盂,答道“小箔这回评上了改造的积极分子,人也老成多了。”
花木莲这一天来回奔波下来实在是累狠了,头一挨枕便打呼噜。睡梦里却很不安稳,做的都是噩梦,又打又杀的,不知怎么烧起了大火,火焰舔到她脸上手上身上了,她一骨碌坐了起来,心坪坪地跳得难受,浑身大汗淋漓。花木莲心慌意乱,J惶惶的不知担心什么。她想了想,便穿起衣服,摄手跷脚地走出家门。寒冬的清冷的天空,偶尔有一两颗星星闪闪就不见了,薄薄的下弦月像一张废纸撕成贴上去一般,黑洞洞的马路像蛇褪下的一段空壳。末班车已过,头班车还没来,花木莲下决心步行去文化馆看阿竹,她下意识感到做了那场噩梦必是阿竹在召唤她。她迈开结实的脚板飞快地走着,越走心越急,越急走得越快,几乎是小跑步了,呼出的气在夜幕中留下一团一团的白雾。
花木莲终于拐上文化馆的那条马路了,她感到空气竟变得暖和起来,她听到了僻啪作响的声音,她抬起头,看到远处有一团火光,像颗璀璨的宝石,她便快跑起来。她跑到文化馆跟前煞住了,文化馆的废墟上,那展览大厅正熊熊燃烧着,把半边天都映得通红透亮。花木莲想叫阿竹,却眼前一黑,什么都不知道了。
辛小苦是那种落落寡合、我行我素的脾气,主意一定,便不遮不掩,从不顾忌旁人会怎么看她。从前,她打定主意嫁给安子翼了,使不屈不挠地与安的前妻进行了一场持久的拉锯战,终于取得了胜利。现在,她既然已跨进了郝固的房间,便旁若无人地与郝固同出同进、亲密无间的样子亮相于社交场合。她和安子翼分居各自的画室已有一段时间,互不干涉,相安无事,暂时谁也没有进一步的举措。
这天傍晚,辛小苦硬拉着郝固去看“寒竹的画”,辛小苦对郝圈说这个寒竹便是她的启蒙老师。郝因起先不感兴趣,他收到的这个展那个展的请柬太多了,上午参观了魏子峰纪念画展已让他倒足胃口。辛小苦便信誓旦旦地道,这寒竹的画肯定会让他大吃一惊的。辛小苦自己极想去看看韩老师的近作。每当她灵感枯竭时,她总会从韩老师的创作中获得启发。果然,郝固看了确实为之震动,每幅画前都要伫立几分钟方肯离开。从展厅出来后,他们找了家僻静的私家餐厅吃晚饭,郝固仍很兴奋,他说感受到了一颗**不安的灵魂的挣扎,据此可写大块文章阐述画家内心多变的色彩,与笔底丹青既矛盾又统一的关系。辛小苦便嗔道“你讲好为我写中华女神论的,写到现在也没见一句完整的句子!”郝固笑道“我答应了写就会写的嘛。说老实话,你的中华女神给我的冲击和震撼,没有寒竹的画大,跟你的启蒙老师相比,你还差一口气。你当我们搞评论的真的是擦鞋匠,什么作品拿来都能评长论短了?有些作品根本激发不起你的创作欲望,我可不是指你的中华女神。我们希望从作品中感受到的信息,跟自己心中所思考的某些理论问题契合了,或者更引发了你对新的理论的深人思考。其实,我最讨厌吹捧别人的作品,我也渴望表现自己的心灵。”辛小苦道“你的意思是不想帮我写中华女神论了?”郝固道“你看你又来了,我只是谈我的看法,并不实指某个具体的事件。说是这么说,吹捧文章还得写,这就是我的社会角色,你不演也得演。”辛小苦这才笑道“跟你们理论家说话就得特别留个心眼,不晓得什么时候就钻进你的圈套。我已经跟书画出版社的李社长说好了,他们要拿你这篇中华女神论做序言。你的文章什么时候出来,他们就什么时候印我那本画册。”郝固道“我知道了我的小姑奶奶,你已经说过多少遍了。我们现在不谈这类问题好吧?谈起来就像做交易一样。”辛小苦道“不谈这类问题谈什么啦?”郝固眯着眼道“谈谈你那位安子翼吧。”辛小苦阵道“他有什么好谈的?你算什么意思嘛!”郝固道“听说他最近要去美国开画展,是吗?”辛小苦道“不过是一个美籍华商开的小画廊邀请他。。郝因道“我想明天到你家去拜访他一下,他说过好几次了,要我去看他新画的一幅《上下五千年》,我一直没抽得出空。”辛小苦道“他那幅《上下五千年》偷了我的构思,把我的女蜗原封不动地搬上去了。”郝圈道“你们女人就是斤斤计较,艺术上互相受启发总是难免的。他偷了你的女蜗,我还偷了他的老婆呢!”辛小苦板下脸道“你把我当成什么啦?”郝固笑着拍拍她的手“人嘛,总也没办法免俗啊。”
他们从餐厅出来时随便在报摊上买了张晚报翻翻,魏子峰纪念画展的消息登在头版显著位置,而在文化新闻版下面一束短讯中,夹着这么一句话新闻“由小蓬莱字画贸易公司主办的寒竹画展今日上午在城西文化馆开幕。”
后来,辛小苦又到郝固住处缠绵了两个小时才回家。辛小苦推门进去,正巧安子翼要出门,顺口道“你回来了?”辛小苦道“去看了韩此君的画展。你还出去?”安子鬓道“我也去看韩此君的画展。”便出门了。辛小苦忽然想起,便追着他的背影道 “明天上午郝固要来看你的《上下五千年》!”安子翼停了停脚步道“是吗?”话出口,人已下了楼梯。
安子翼走后,辛小苦便跑进他的画室,她原想看看他新画的那卷《上下五千年》中是否还有她的女蜗形象,却发现安子翼已经将画室的东西都收拾起来了,画都装进了一口大皮箱,一派要出远门的样子。辛小苦心中有点怅然,难道他这么快就要走了?辛小苦知道是沈玛莉帮他办妥了一切出国手续,她却搞不懂是什么促使他下决心放弃这里已取得的许多东西去大洋彼岸开辟新天地的?记得前不久他还雄心勃勃地要竞争美协主席的位置呢。辛小苦相信安子翼决不会是为了对沈玛莉的爱情,也决不会是因为她辛小苦背叛了爱情,男人决不会因为女人而放弃自己的名利地位,那么,安子翼究竟是为了什么呢?辛小苦迷惘地环顾着充满了熟悉而又陌生气味的画室,她对这个即将离她而去的男人并不留恋,她却留恋自己过去的十几年生活。她忽然看到书柜顶上还有旧报纸包着的一捆画没有放进大皮箱,她便取下来,心想大概就是那卷《上下五千年》吧?拆开了一看,竟全是韩此君的作品,包括那幅《离骚图》。辛小苦十分吃惊,她只知道安子翼买下了那幅《离骚图》,却不知道他会收集这么多韩此君,也不知道他从哪里得来这么多韩此君,更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这么多韩此君。辛小苦满腹疑团地退出了安子翼的画室。这一晚,她不晓得安子哭是什么时间回家的。早上,她在书房外听听,听到安子翼的呼噜声,便进去把他推醒了,道“你快起来,把《上下五千年》翻出来,待会郝固就要来看的。”安子翼勉强爬了起来,神情却懒洋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