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秦沃野是一个盛产民歌的迷人地方。
——作者题记
一
我每每去陕南,总觉得是去青山绿水的地方休闲,尤其是划船来到某个湖心,你会远远听到从水里从林间飘来的歌声,像鸟儿,像银铃,婉转清纯,细腻悠长,稍不小心男人的春心便被撩动起来,你激我逗,打情骂俏,平时说不出口的荤句就**漾在悠悠的湖面上了。如果有姑娘蓝衣花裤,或站船头,或藏树下,回眸一笑,嘴里便飞出甜蜜蜜的歌来,刹那间就把人的思绪带入田园般境界了。我于是想闭目养神放松身心,却总有好事者询问我对陕南民歌的看法。我睁眼便说,陕南民歌最大的特点就是歌唱生活!
的确,陕南民歌大多是对生活的赞美,是人们从心底流淌出来的生活赞歌,不仅表达爱情真挚幽默,表达生活尤其自然淳朴,听来惬意轻松。正说着就有人唱起了劳动歌谣《过汉川》:“上河那个涨水下河浑,河里那个站的是打鱼人。打下那个大鱼长街卖,打下那个小鱼下酒喝。站在河边打鱼哇,我们众位唱起歌。”有人尚觉不过瘾,高喊来段带色的嘛,于是一段情歌飘起来。“郎在对门唱山歌,姐在房中织绫罗。哪个短命死的、发瘟死的、挨刀死的唱得个好哇,唱得奴家脚 ??手软、手软脚??踩不得云板丢不得梭,绫罗不织听山歌呃。 ”那歌声贴切自然,惟妙惟肖地刻画了坠入情网的姑娘对意中人的思念。似乎在陕南民歌中,几乎听不到人们的惆怅和叹息,更多的是人们对生活的憧憬,是劳动情感的流露,所以那一支支曲调,要么委婉细腻,要么轻盈活泼,听来如坠梦里呢。
演唱陕南民歌
上得岸来,我们又听有女子在山涧唱歌,但远远望去,歌儿却激起水波涟漪,只听音韵不见倩影。此情此景仿佛就概括了陕南民歌的魅力。陕南秦川,绿水青山,每条涧都是绿水潺潺,每座山都被绿色覆盖。是的,在漫长的农耕时期,大山里的人们生活困顿惆怅,但人们流连于山间,绝没有死亡的威胁。当有自然灾害来临,人们可以轻易捕捉到赖以生存的飞禽走兽,可以随意采集到山果野珍;尽管缺少美酒佳肴,简单的生活照样可以在山里延续。所以,置身在这般惬意的环境里,叫人怎能不歌唱?男女怎能不唱歌?人们歌唱这里的山,歌唱这里的水,歌唱这里的风情万物,直把所有听歌人醉倒才歇息呢。这种田园牧歌式的生活,一不小心就会软软陷进去,歌声就会从喉咙里流淌出来,融入青翠的山山水水,将人带入温柔之乡,也就会忘却了所有的忧愁和烦恼,忘却了生活的艰辛和苦闷。
呵呵,想休闲,去陕南。
二
走进苍茫的陕北,我们听到的信天游就少了轻松婉转的韵味了,那高亢悠长的曲调,总是带着一种苍凉和悲悯。跋涉在陕北的沟壑,人们常常渴望裹着白羊肚手巾的后生,腰系粗粗的麻绳,甩起清脆的叭叭羊鞭,信天游脱口而出飘**耳畔,那叫一个享受呢。是的,长久以来人们喜爱陕北民歌,往往会被那悠扬而自由的信天游所传达出的情绪所感染,尤其是那一曲响彻寰宇的《东方红》,更将陕北民歌的旋律带到大江南北的各个角落。而今人们的文化生活丰富起来,经过三十多年各种文艺风潮的洗礼,很多流行的旋律都抛到人们的视线后了,但陕北民歌却以其独有的魅力愈来愈受到群众的喜爱,这实在是陕北民歌的魅力所在啊!那天,一位撰写陕北方言大全的作者与我探讨起陕北民歌的特点,我就直截了当说,陕北民歌最突出的特点是歌唱生命!
君不见置身黄土畔,站在黄河边,或是呼朋唤友酒桌旁,只要那信天游一出口,人们的情绪便立时被带向悠远,带向苦难,带向生离死别。似乎陕北人天生就执着投入,即使谈情说爱,也要爱得死去活来,使人感觉到强烈的灵肉震撼和魂魄鞭笞;即使是贩粮运货走西口,也都雄赳赳地提升到生命的高度。
唱陕北民歌
你听那动人魂魄的《走西口》,不管拉扯哪个版本,都突出了一个共同的特质,就是纠结于生命的磨难,有今没明的那种沉在心底的忧虑,会折磨得你呼吸急促**气回肠。“哥哥你走西口,小妹妹我有句话儿留,走路走在大路口,人马多来解忧愁。哥哥你走西口,小妹妹我苦在心里头,这一走要走多少时候,盼你也要盼白了头。”听到这段信天游心里只有一个苦了。又比如那脍炙人口的《兰花花》,尽管演绎的是司空见惯的乡间爱情,却爱得你死我活。“三班子吹来两班子打,撇下我情哥哥抬进了周家。前晌你死来后晌我走,拼上性命我往哥哥家里跑。见到哥哥我有说不完的话,咱们俩死活在一搭。”如此坦**的情怀,常常令人唏嘘不已。而且令人感慨的是,即使是流传在街头巷尾的那些俚语酸曲,也都洋溢着敢爱敢恨的奋不顾身精神,昂扬的生命力量在歌声里得到刻意的张扬。
我情不自禁哼起了“天上有个神神……”
这位沉浸在方言里的陕北人,以为我写了一部陕北秧歌剧便对陕北民歌倍加推崇。其实这陕北民歌所以会有这般特征,实在是因为陕北长期以来是一块承载着民族苦难的黄土地。君不见土崖荒坡,戈壁沙漠,一眼苍凉,一旦狂风沙暴,人们被封在家里许久出不了门,吃饭喝水都是困难;一旦旱魃肆虐,干燥的空气都能擦着火,人们连啃树皮的奢望也会被无情剥夺;倘若冬日严寒降袭,蜷缩的躯体在风中颤抖,生命在无奈的痛苦中慢慢流逝。所以人们要走西口,要祈天雨,要唱信天游。如此恶劣的自然环境,人们对生命的渴望在这里演绎得格外精辟,谁都担心上苍的惩罚哪天会降临到自己头顶。所以人们在沙蒿里,在窑洞口,在贩运路上,在热火的灶台旁,喜欢用民歌来排遣时光,用信天游来抗争命运的残酷。所以,那一曲曲爱的旋律,那一声声狂飙般的呼唤,都蕴含着深深的忧虑和惶惑,都饱含着对生命的眷念和珍惜。生长于斯的方言大全作者听闻此言,居然一把将我抱了起来。是啊,想释怀,去陕北!
三
那天我问一位音乐家:关中民歌的特点应该是咏叹命运?
他略加思索点点头。
谁说不是呢!我们走在关中的土地上,常常会感觉进了一片浓重的撕扯不开的迷雾地带,压迫得你想喊又不敢。有位刚从北京来陕挂职的朋友找我述说,关中这地方太神奇了,浓浓的尘埃,厚厚的封土,永远弥漫着古风雅韵,几乎每一脚下去都能踩到历史,碰到已经沉睡多年的皇亲国戚。你在关中可以轻易见到秦国威武的战车,看到汉朝长安的瓦当,拣到大唐东市的三彩,踢到有明一朝的铜钱。人们说一场大雨就能冲出一个博物馆来,绝对不算夸张的。但是,我告诉他,这样的氛围却不适宜原生态的生长,不论是郊外沃野,还是城闾街口,若想采风民歌竟是困难的奢望。好像关中人的演唱功夫一夜间被褫夺了,你难以在城墙根下听到居民们纵情的宣泄,也难以在田间麦场听到老农们自由的歌唱。只是偶尔在远离城镇的乡间小路上,身背褡裢的老农脚夫会迎着暖洋洋的夕阳,一板一眼地喊上几句秦腔,其音也哑,其调也凉啊。所以,生活在关中这片皇天后土上的人们,似乎一辈辈走来变得愈发循规蹈矩,失去了张扬而放肆的天赋。
音乐家惊讶了:你怎么还研究起音乐了?
什么研究呀!我驱车乡里,东寻西觅,听到的都是不很地道的关中民歌,比如老腔,比如关中道情。然而听得多了,就有了一种感觉,这些貌似原生态的歌儿,不管曲调多么诙谐,也不管歌词多么豪放,其实都在努力抒发一种哲理,都想用民间最质朴的语言倾倒出个真谛,骨子里隐含着那么一股参透世界的情绪。你听那流传在关中城镇的卖饺子、卖面条、卖针线、卖饸饹等等走街串巷的吆喝声,几乎都隐隐想阐释什么。那首人们耳熟能详的关中歌谣《大舅二舅歌》,让人在憨笑中清醒:“他大舅他二舅都是他舅,高桌子低板凳都是木头。”还有那首《远看钟鼓楼》更有一股玄味,让人听着如堕雾里:“远看钟鼓楼,近看是木头。木头用了千千万,没用锛子和斧头。”这些词句都隐含着云聚云散的韵味,字里行间体现的都是浓浓的宗教般的参透意识,告诫的是人世间简单而又深奥的哲理。
音乐家听着笑了:有点儿意思。
其实,这样为关中民歌煽情绝不是我的本意,是因为关中地区是我
秦腔自乐班
国周秦汉唐四大朝代的京畿之地,也是历代文人墨客极为重视的治学重镇,商品流通又使得关中历史上繁华昌盛。因此,当年这里的百姓受到的繁文缛节的熏陶更为细致,一方面必须合乎礼数地生活,生怕突然亮嗓破坏了礼俗秩序,也怕哪句唱词引来厌恶和麻烦。所以,久居关中的人们很少会恣意率性地抒发自己的情感,只能拿腔捏调地在街头巷尾哼几句小曲,即使行走在偏僻的乡间小路上,也只能借助那些刻板的程式来抒发自己的情绪。
所以,历史蹀躞着走来了,那关中民歌在这种市井文化的熏染下,便愈发衰落和萎靡了,当然也就自然丧失了原生态的鲜活魅力,也就很少有人去传承了。如今,我想附庸风雅去找几首地道的关中民歌,这愿望竟然也显得十分奢侈,人们能够听到的都是些经过文人墨客斟酌提炼的词曲,一字一句,显得那么沉稳那么精致。
所以,想修身,到关中!
发表于 2015年第 3期《剧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