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每每途经凤翔就想去苏东坡的东湖游历,却都被纷繁的公务耽搁了,那天午后能走进这片与杭州西湖并称的园林似乎挺意外的。
步入苏东坡题名的东湖大门,马上有一大片水面落入了眼帘,湖光潋滟,轻吻堤畔,隐约可见水下的鱼儿忽然露出脊背,不慌不忙地游着,见到人来扑通一声便钻进深水了。岸上一排浓密的垂柳倒挂水边,随风摇曳着,时有柳梢轻轻划过水面,浅浅的涟漪便一波一波地扩散开来,与那鱼儿泛起的水纹撞在一起,顿时碎成了乱乱的光波。园里恬静极了,我们在浓柳下的岸边小路上亦步亦趋,不时有细柳抚过肩头和脸颊,柔柔的,痒痒的,像有少女藏在暗处逗人开怀呢。这东湖虽不及西湖的水多,却依然有着特别的韵味,似乎凡被苏东坡点化过的地方,都呈现出娇柔妩媚的姿态,常常被世人赞叹出神入化呢。
也许那苏东坡就是天生的火命,一生东奔西跑致力于疏浚水利,不论是西湖,还是眼前的东湖,当初都是为了父老乡亲的安宁,却偏偏日后成了一方的景观,逗得人们流连忘返乐此不疲。湖边那间宋代风格的四角亭,应是盛名已久的喜雨亭了,尽管风雨已经把柱石剥蚀得斑斑驳驳,但四檐高挑,风雅飘逸。轻轻移步过去,一段文苑趣事就逶迤而来了。那年苏东坡刚刚度过二十五岁生日,便携着科举前三的威风,在仕途征程上迈出了第一步,可谓春风得意到西府。
但那小小的通判实为太守副职,遇有旱魃袭挠,必须四处拜神,为百姓祈雨降福,绝不敢有半点懈怠。而年轻的苏东坡对那山神崇拜已久,遇到旱魔**凤翔,便急赴太白山祈神求雨。谁知法事已毕,依旧红日当头不见雨滴。后来苏东坡发现那山神的称谓不知何故被降档次,顿感事态严重,便匆忙返回凤翔府衙,提笔给宋皇写了奏本,恳请将太白山神由侯爵升为公爵,以解山神之郁闷。宋皇阅后敕命“恩准”,苏东坡大喜过望,立即斋戒沐浴,还从庙里取一盆“龙水”敬献到太白山神灵前。很快,天上便飘来一团团乌云,竟然一连下了三日,全县人在雨中欢呼雀跃,也把苏东坡的神举诠释得活灵活现了。当年轻的通判手舞足蹈回到家里,便情不自禁把后花园刚落成的亭榭呼为“喜雨亭”了。晚上更是文思泉涌,一口气写成了《喜雨亭记》,把人们盼雨祈雨喜雨的神形刻画得空灵细致,至今还是中学生必读的课文。我围着那小小亭阁转了一圈,细细体会着苏东坡当年的喜悦,仿佛立在中间的那方石碑也左右晃动舞之蹈之,演绎起苏东坡当年旗开得胜的欣喜来。
徜徉在岸边小道上,曲径通幽,亭台迥异,使得东湖之畔别有一番韵味。似乎院里林林总总的建筑都扯上了苏东坡的名号,如今却是难考真伪了。但我以为那间凌虚台应是不假,长檐飞翘,歇山灰瓦,凛然透出宋代姿色,但水泥的痕迹多少让人沮丧。那是当年与苏东坡同衙为官的陈太守在自家庭院的造化,上世纪才从城里移到东湖岸边。其实这间亭阁还真隐有可以玩味的故事呢。当时年轻的苏东坡与年长的太守多有不睦,他应邀为太守后院的亭阁题写《凌虚台记》,显然年轻人内心是纠结的,文中多有不恭游离其间。但我佩服那陈太守的肚量,居然一字未改就镌刻到自家花园里,可见其修养之绵厚。后来,苏东坡仕途坎坷,一定悟到了自己年少轻狂,便在黄州任上为陈太守撰写了墓志铭。纵观苏东坡一生是极少为人题写墓志的,多少达官贵胄重金邀请都不屑一顾,那陈太守也的确因这篇记叙而流芳百世了。这也许是苏东坡内心惭愧的一个弥补,似凸显了苏东坡人格的完善,由此可见人家太守当年也是大智慧呢。
我喜欢浓荫深处那间君子亭,静悄悄隐藏在一片茂密的柳条后面,走到近前才看到红绿相间的石柱,以及亭伞下梅、兰、竹、菊四方画碑。凤翔人说这四方画碑当是苏东坡的真迹,我看那碑的刀工并不精湛,但一枝一叶,卓然而立,一招一式,清高风骨,当是卓越的文人画风格。这苏东坡确实才华横溢,不但诗文壮美浪漫,而且笔墨功夫了得,书法在当时就已风靡朝野,连公文信函都被人藏为珍爱;那绘画技艺更为灵动,一皴一涂直把文人画推到了空前高度。所以将这小小的古亭谓之君子,也是极为恰当的。想想那苏东坡在凤翔磨炼三年,文笔颇受宋仁宗和宰相欧阳修的赏识,随后便进京高就朝官了,职位更是直升到翰林学士,几乎相当于堂堂副宰相了。但是苏东坡的命运似乎就隐藏着坎坷,朝廷两派恶斗即使大才子也难以独善其身。尤其是他第二次外放出京,官职一降再降,辖地一远又远,最后竟然被流放到海南岛上任一闲差,使得步入衰年的英才度日如年。后来因了宋皇更迭,他才得以重返陆地。此时的苏东坡早已没有了“兼济天下”的抱负,只盼能与家人团聚安度余年,而且此时的苏东坡已经修炼得没有了任何棱角,遇到任何人都谓之以君子,正像这间小小亭阁,宛如君子在水一方,眺望着尘世间的芸芸众生,脸上已然冷清得没有了一点点表情。
喜雨亭
当然,这东湖边上还辟有一处长长的碑廊,一通通石碑沿着从湖边起步的一条廊道,深深浅浅地镶嵌在白墙上,都是历代风雅之士歌颂苏东坡的诗词,或丽或柔或浅或深,尽显溢美之意。有人说他是百年一遇的大文豪,似乎一举手一投足皆成经典。那首吟诵中秋的《水调歌头》,多少文人掷笔长叹,此词在手,万首可抛;那首黄州写就的《赤壁怀古》,寥寥数语就把三国英雄尽揽于胸,**气回肠,豪迈千古,令人不由得感慨万端;而那篇《赤壁赋》更像是一幅山水画,水天缥缈间,一叶扁舟,两个人物,对饮放歌,更有一种恍惚迷离的感觉弥漫开来,也把苏东坡悲悯的情怀挥洒得如醉如痴了。所以,眼前这些碑文词语,尽管堆砌了些许雅风古韵,但与通判相比都显幼稚了,似乎好端端地把自己放到了非凡的语境里,一不小心就被淹没到湖水里了。
从那东湖出来天色将晚,我与朋友转身进了县城夜市。这里已然热气腾腾了,人们左顾右盼穿行其间,小商贩高声叫卖着凤翔特产,似把东湖的斯文撕扯得七零八落。但我想苏东坡当年是喜欢这种场面的,君不见那些带着酒味的诗句那么动人洒脱,更有东坡肘子东坡香酩流传在世呢。于是我也趋风附雅要过几个小菜,拧开一瓶西凤,就着月光在东湖边小酌起来……
发表于 2016年 7月 20日《文艺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