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那日,有人从临潼西杨村挖出了几个破碎的陶俑,一个震惊世界的发现从此悄悄拉开了帷幕。
我也以各种因由多次去过秦陵,每次去都感觉有金戈铁马呼啸而来,那冷锐的目光会穿透人的心脏发出咔咔声响,那钢铁般的铠甲会抵住雨点般的刀箭不留痕迹,那坚硬的额头会所向披靡横扫天下。我把这个感觉告诉秦俑博物馆的老馆长,这位自称为“守陵人”的老专家点点头,尽管有汉以降,对始皇帝的开拓之举有过太多的贬损,但谁都得坦言承认,正是这支军队踏碎了许多人的黄粱美梦,斩断了许多负隅顽抗的短剑长枪,统一了战火**的华夏大地,迎来了明媚的太平曙光。随后,一系列卓越的统一举措,使得四分五裂的疆土呼啦啦集合在了秦字大旗下。如今,我们常常会骄傲地告诉老外,欧洲人至今还在吵闹的“统一”事项,我们的老祖宗两千多年前一声号令就完成了,这不能不说是一个奇迹!而这个奇迹,首先应该归功于这支始终斗志昂扬的军队,正是他们的英勇才奠基了这个古老国家的版图。
“守陵人”进而赞叹道:这支军队几近完美,军容整齐,严阵以待。驭马者在前,搏击者在后,弯弓者在侧,一丝不苟地诠释着忠诚的事迹,已经在地下默默坚守了两千多年,尽管色泽褪变了,面容烟熏了,却依旧忠贞不渝地坚守着神圣使命,从没有过一丝丝松懈,即使被一点点剥露到亮光下,依然表现出不衰的坚韧与顽强。
我知道这支军队是用陶土按真人大小烧制的,暗合了远古捏土造人的神话,其实这个“俑”字,就是像人的意思。尽管有的俑体有残缺,但眼神依然犀利刺人;尽管有的俑脸有点儿消瘦,但肩头的肌肉依然饱满藏拳。更让人们感到震撼的是已发掘出的两千将士,居然有两千种造型,绝没有一件是重复。秦国“奖励耕战”闻名于世,这些兵俑可能就是摹仿立功将士轮廓塑造的,否则怎么会有这么多的形象?而且那些将士们刚刚屹立到陵下时,脸庞是红的,眼睛是黑的,衣袖是绿的,战袍是蓝的,只是岁月的风烟把鲜艳一点一点地剥蚀了。我曾戴上手套想抚摸兵士前胸,却感觉铠甲后面的心脏在勃勃跳动,这就是艺术的魅力啊 !
我不由得闭上眼睛畅想,当初刚刚把这些全副武装的“将士”排列在地下时,该是一幅多么壮观的景象啊。尤其令人惊奇的是每个兵俑身上还留有制作者的名字,有的潇洒,龙飞凤舞;有的拘谨,一笔一画。当初“物勒其名,以考其诚”,却不想留下了雕塑者英名,若能仔细地研究这些姓名,一定会有震惊的发现。遗憾的是我们历来注重帝王的活动,却往往会不自觉地忽略艺术家的创造。所以我说,如今已无法考证那些雕塑家的身世了,但他们创造的作品在告诉未来,他们是大秦帝国艺术的奠基者,而且组织设计这些绝世艺术品的,绝对是一位罗丹式的雕塑艺术大师。我悄悄对“守陵人”耳语:当它是唯一的时候便是艺术品,当它可以复制的时候便沦落为工艺品了。这些极具个性的雄健兵俑比西方的那些大卫们毫不逊色!遗憾的是“守陵人”对古代雕塑的认识依旧停留在“历史遗产”上,直让旁观者感叹唏嘘。
可谓:一兵一将一抔土,攀达艺术最高峰。
我注意到那兵俑的手心都是空的。“守陵人”小声告诉我,这些兵俑手上都有兵器,有的执戈,有的握剑,有的弯弓,有的驭马,现在只展出了小小部分。噢,我想那泱泱秦国把国力都倾注到兵器的研发上了,那富强的楚国似乎把礼器制作得精湛无比。终于,我们走进了展馆中间的“密室”,我看到几把从“将军”身边挖掘出来的铜剑,寒光闪闪,锋刃凛凛,尽管在地下掩埋了两千多年,当小心翼翼清理出来时,还微微有些弯曲,然而几周后居然神奇地平直了,拭去剑上尘土依然让人胆寒心悸。“守陵人”执意让我做个试验,我握住剑柄竟能刺破七层白纸,忽然感觉这秦国的铜剑比那六国的似乎要长些的。果然,没费功夫我就搜寻到,楚吴的铜剑比之要短两三寸呢。记得那年秦王遇刺客来袭,因佩剑太长躲闪中拔不出来,差点误了君王性命。然而,在那冷兵器称雄的时代,两军对垒,你刺我挡,两寸足以定天下矣!进而我发现那些兵俑身下的箭镞,又怎一个奇字了得!这些箭镞都呈三棱状,比那六国的燕形箭头有着更凶猛的杀伤力。尤其惊奇那箭镞的弧度与今天子弹的弧形几乎一致,想想那时没有机床,没有微积分,古人怎么能在箭头上做出这般奇妙的抛物线呢?这不就是兵器的艺术吗?“守陵人”疑惑地看着我,怎么对兵器这样认识?
直曰:屡屡求教考古人,自设悬疑倒雾水。
慢慢走出兵俑展馆,外面是一片浓浓的绿荫,“守陵人”指着一棵参天古槐说道,那支军队护卫的这方皇家陵寝,不光是为了展现秦始皇的梦想,也是为了捍卫千古一帝的荣华。大秦帝王那年本来是去泰山问天的,没想到天之骄子梦碎齐鲁,也把博大的气魄带回这片黄土。当年这里曾经覆盖着一片恢宏建筑的,当时秦国每灭一国,便在临潼以西复建一座降国的宫殿,一路过关斩将,灭掉的大小诸侯国少有几十个了,可想当时那些宫殿多么巍峨壮观,由此可见秦国真的是想把关中大地作为一个城市来建设的,气魄之大亘古不闻。当然那可不是今天司空见惯的微缩景观,而是货真价实的“国家象征”。走在帝国的大道上,胜利者会有豪迈生发出来,失败者也会流连忘返,可惜经过多年兵燹,如今只见夯土而不见城垣了。不过,建筑永远都是和艺术捆绑在一起的,那枚直径六十厘米的瓦当就在昭示着当年的伟岸,上面的夔龙纹饰精美绝伦暂且不论,这瓦当一定是置于屋檐保护檩头的,而这般粗壮的房梁,所撑起的建筑该有多么巍峨,似把雄才大略诠释得登峰造极了。
犹如:披荆斩棘创新史,浩气长存始皇帝。
后来“守陵人”把我领进一处偌大的“工棚”,我进去环顾,竟是水禽栖息游弋的场所。呵呵,这当然不是我们见过的水生动物残骸,而是一个个惟妙惟肖的青铜尤物。有鸭,两两相依,互相示意;有鹅,伸长脖颈,眺望主人;有龟,慢慢爬行,送上寿福;有鹤,低头噙鱼,摆尾乞怜……这的确是一个水禽乐园,显然这么多生灵齐聚到这儿全是为了祛除主人的寂寞。不过,当主人的灵魂在这里休闲漫步养足精神,一定会转过身去寻找旁边那间大殿里的铜车马,去遨游四方一展宏图的……“守陵人”小心告诉我一个秘密,现在展出的那两乘马车,只是辅助皇帝出巡的安车和立车,皇帝的座驾一定还埋在哪片黄土坑里等待发掘呢。是这样啊?那已出土的两乘铜车马已经震惊世界,车辇华盖,骖马驻立,立车在前,安车在后,七八千个部件,严丝合缝,一丝不苟,这样经典的艺术创造,似乎已经完全超越了人们的想象,即使放在今天也会让工艺家难堪的,如果……
正是:铜车铜马铜铃铛,千古一帝属秦王!
我们告别那两乘铜车马,乘车前往始皇的陵丘,一路上那“守陵人”滔滔不绝。如今已探明秦陵封土之下是一个九层高台,里面是高达十五米的泱泱地宫。饶有趣味的是这秦陵探明的陪葬坑已有六百多处,不但发掘出了负责饮食的衙门,还发现了乐府官署和军队指挥机构。显然大秦帝国的掌门人绝对相信人类有阴阳之分的,他竭力想把生前的奢侈搬到地下,地下俨然一座浩浩皇城。史载秦始皇甫一登基就开始了修造陵寝的工程,参加的工匠多达七十万人,往陵寝装进的珍宝车拉肩扛运了十多年。看来这位大秦皇帝绝对想把地面生活凝固在封土之下的,似乎在人类文明的发展史上,还没有哪位帝王能把陵寝修造得这般奢华。史载,那年项羽率领楚军攻进咸阳城,烧毁了阿房宫,又掘开了始皇陵,不知那地宫里江湖般的水银是否挡住了复仇的脚步。后来有羊群钻进坑道,牧羊娃手举火把进去寻找,一不小心把坑道点燃,大火竟然烧了九十天才渐渐熄灭,以致我们今天看到的兵俑身上都有炭烧的痕迹,似已无法考证有多少艺术品在这个过程被毁于一旦了。
呜呼:巍巍秦陵披风尘,空前绝后秦地宫!
不过,今日的“守陵人”似乎仍想承接先帝的“梦想”,居然规划将秦陵与兵俑馆连接起来,以展示大秦帝国的丰功伟绩。但我告诉“守陵人”,浩浩秦陵不仅仅是一处历史遗存,更是秦朝艺术成就集大成者,我们要想办法把当时的艺术家从遗存后面推到台前,揭开这些艺术大师头上的面纱,让世界知晓中国古代艺术的伟大,而这似乎就是今日展览的一个缺憾啊!果然,绿荫丛中的帝陵后来愈发繁闹了,专家们纷纷从世界各地奔赴这里,只盼能为复现昔日帝王的气魄添上一笔,也悄悄为当地百姓谱写一段福音……
发表于 2016年 7月 21日《陕西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