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安然听余掌事话里有话,心里倒是明白了几分。

曹医女以罪籍之身在慈济坊从事,想必这余掌事和赵承业也关系匪浅。

这余掌事应当也是赵承业的下属,也可以说是她的同僚。

想必她的行事让余掌事很看不惯,这是借机发作来了。

薛安然这一组的姑娘们都知道内情,听到薛安然听墙角一事,大多都是低下头不作声,不发表任何意见,谢清瑶本想说两句话,想起太后的提点,硬生生忍住了,静静旁观着。

而其他组的姑娘对内情毫不知情,看薛安然的眼神少不得带些鄙夷和不屑。

他们不会去想薛安然为什么不大大方方跟郑福说,而是非要弄到听墙角这个地步不可。

他们只会看到自己看到,或者别人想让他们看到听到的一部分,从不会深究内里,就轻易作下判断。

然后再传出好像是事实真相的流言蜚语,慢慢的,流言蜚语越传越多,会变成一把尖刀,插进受害人的要害处。

薛安然当然不能任这样的舆论发酵。

她从容道:“纵使余掌事觉得安然有错,可否也允许安然分辨一二。”

余掌事道:“你说。”

薛安然道:“安然觉得,苏小姐和郑姑娘说的,都不对。”

余掌事微微一怔。

薛安然道:“断言一件事的对错,总得有个旁证,但是偏偏这种事是没有旁证的,无非是自己看到一面,对方看到另一面,总之就是双方都只看到自己有理的一面,既觉得自己有理,自然觉得对方无理了。”

余掌事冷冷道:“照你这么说来,这件事情就没有对错?你倒是两边都讨好。”

绛雪忍不住道:“余掌事,你是不是看我们家姑娘不顺眼啊,故意挑刺呢这不……”

郑福冷冷道:“掌事说话,有你插嘴的份吗?”

“无事。”余掌事淡淡道:“她若觉得我做的过分,自也可以说。”

薛安然恭顺道:“您是长辈,我是弟子,于情于理,我都不敢指教您的不是。但是,这件事确实没有物证,掌事你认还是不认?”

余掌事微微皱眉,随后干脆道:“认。”

薛安然道:“安然不才,但也读过一句诗,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大意是明明是同一座山,在这一面,看的可能只有一座山峰,另一面,可能看到的是一片山岭。当然,这个道理,也不需要经过诗文知道,平日里很多物件,比如说同一个野果子,这面是圆的,对面可能就是略方的。看到是什么样,心里当然就认定是什么样,如果不特意绕到另一面看,就会觉得对面是错的。”

余管事心底知道,薛安然这话的真实意思就是在说他有意偏袒,暗藏私心,但偏偏一个指摘的字都没有,还用的是诗文上的大道理,叫他无从辩驳,只能默认不语。

薛安然见他不说话,才道:“当然,安然有错。”

她说完这句后,带着绛雪屈膝行了个大礼,语气轻缓却不容置疑道:“安然处事不仔细,分拣药材总是出错,记一遍记不住,安然认错;和郑组长发生过口角矛盾,对她不够尊敬,不服从管教,安然认错;因发生过矛盾,不服气,所以不好意思开口向郑组长私下讨教,反而选择了听墙角这样不光明正大的做法,安然认错。如果余管事因为这些事要罚安然退出慈济坊,安然无话可说。”

众人原本看薛安然的眼神多有鄙夷和不屑,但是听到薛安然这番话说下来,纷纷变成了大吃一惊。

郑福听了,面上忍不住一喜,但很快收敛了去。

余掌事和曹医女都沉默良久。

半晌,余掌事才淡淡道:“慈济坊倒也没有如此不能容人,你也不用做这个样子给大家看了!”说完这一句,他便拂袖而去。

郑福再也没忍住脸上的表情,瞠目结舌。

余掌事走后,其他众女也纷纷松了一口气,居然没有人质疑余掌事的决定,并且也没对薛安然冷着脸,其他组的姑娘们还过来几个小声安慰了薛安然几句,让她别把此事放在心上,余掌事都这么说了,事情便算揭过去了云云。

薛安然都柔声答了谢。

这件事从头到尾下来,她姿态摆得都很低,但是面上却没有露分毫委屈之色,但是众人却觉得她是真委屈,而且真委屈了也不说出口。

郑福刚才那委屈的表情,这样一比,就显得有些矫揉造作了。

不过众女肯定不会跟郑福说什么,只是先前同郑福交好的其他组别的姑娘,有几个走的时候便没有再同郑福打招呼。

郑福脸上强撑着,手指却紧紧攥住了自己的衣摆。

她不明白事情为什么会这样发展,冷冷看了薛安然一眼,转身离开了。

目睹这一切的谢清瑶此时款款走上来,笑道:“恭喜大姐姐,又顺利化解此事。”

谢清瑶虽然已经被太后提点过了,薛安然绝不是心思简单之人,更不可能是那种被人卖了还数钱的人物,但心底并没有真正相信,此时见了这一幕,方才信服了太后的话。

至少薛安然绝对不是她先前觉得的那样蠢。

想到这里,她打起了十二分精神,笑道:“但是妹妹愚笨,实在看不明白,余掌事明明先前对姐姐态度……不是很妙,为何最后却……?姐姐可否指教妹妹一二。”

薛安然深深的看了她一眼,搁从前,谢清瑶此时早已面容扭曲,双目喷火了,哪里能做到像现在这般心平气和,“不耻下问”?

薛安然笑道:“我也不知道,许是我犯的错确实没有那么大,大到非要被踢出慈济坊的地步吧。”说完这一句,她就带着绛雪离开了,谢清瑶留在原地慢慢思考。

路上,绛雪也问了和谢清瑶同样的问题。

薛安然笑道:“傻瓜,我犯的错是新人大部分都会犯的错,若是犯这样的错都要被赶出慈济坊,岂不是以后一点错都不能再犯?这些新人们虽然大多家世不显,但最次也是一些小世家,余掌事就算不惧得罪一两个,但是难道要全部得罪了?就算他不怕全部得罪,我这样的事若要细究起来,又有轻重之分,到时候犯了同样的错,一个赶出去一个不赶出去,时间久了,处罚不公正,还会再闹出事来。但这轻重之间却不好辨别,索性就说一点小错,不值说道,简单了事。”

“哦……”绛雪恍然大悟道:“是这个理呢!”

“再说了,我要被罚出慈济坊一事,对他们的刺激又大过听墙角一事了,虽然余掌事说听墙角一事上升到了什么泄露机密,但在这些姑娘们看来,无非是两个女子之间闹别扭,生出的别扭心思罢了,倒也不是完全不能理解。

说句不太能说的出口的,听墙角这个八卦的劲爆性,还远远比不上谢清瑶同时勾搭裴公子和薛公子的事呢!

但谢清瑶如今还好好的在慈济坊做事,谁又说得她了?”

绛雪连连点头:“确实,凭什么谢姑娘出了那样的丑闻还能在慈济坊混得好好的,我们姑娘不过听个墙角,就不能待了。”

危机一过,她顿时又觉得听墙角这事不羞窘了。

薛安然耐心道:“而且你看到我们本组的那些姑娘们的表情了吗,全程她们都低着头,没有说话,没有反应。她们是知道真实内情的,虽然不敢说出口或者不愿意说出口事情真相,但心底自然并不认同这个处罚。不过嘛,我猜郑福想不到这个理,以后还有热闹瞧呢!”

薛安然说的没错,当天下午,曹医女就带了新的规章来,还把苏沫儿给送回来了。

曹医女缓缓道:“慈济坊事多人少,最近又出了疫病之事,余掌事实在忙不过来,所以教习时才不耐了些,严厉了些,你们还请多担待。”

众女忙称不敢。

曹医女又道:“薛小姐的事一出,我和余掌事也纷纷反思了一下,我们平日里醉心研习医术,对这些人事管理的琐事确实不甚精通,但大家在同一个屋檐下做事,自然希望和和气气的,不希望三天两头有些摩擦,动不动就发展到赶人一说。毕竟现在慈济坊确实缺人手,不管你们是为了什么都好,愿意来帮忙,我们心底都是感激的。”

曹医女示意了一下苏沫儿道:“苏小姐原本也没犯什么事,不过与郑福有了些口角,她虽曾负气离去,但是仔细想了想后,又觉得疫病之事更为重要,不值得她为了赌气放弃,我和余掌事也觉得如此,千事万事,大事小事,现在都不如研究出预防疫病的方法重要,多一个人多一份力,苏小姐回来,我们也是万分欢迎的。”

郑福脸色铁青。

曹医女又拿出计分表道:“这是你们这三日的计分表,现在统统作废。确实十个人一组,设立组长比较好,郑福仍是任组长,但苏沫儿也同时任组长,计分表由你们两人都打分,最终统计分数时会取你们两人的平均之数。这样设置,是因为郑福掌握的快,但新人掌握的慢的是大多数,统一由进度快的人打分,难免有失公允。对这样的设置,你们谁有异议?”

没等郑福说话,所有人都异口同声道:“没有异议,这样很好。”

曹医女点点头,交代完毕又向薛安然道:“薛小姐,余掌事请你过去,有些话要跟你说。”

薛安然应了声,跟着她走了,郑福气的浑身微微发抖,苏沫儿挑衅的看了她一眼,两人的目光在空气中噼里啪啦的火花四撞。

苏沫儿笑道:“你想吵架吗?”

郑福气的不想说话,苏沫儿突然夸张的跌倒在地,夸张的叫了出来:“哎哟,你推我干什么?!”

郑福实在忍不住,怒道:“苏沫儿,你别这么无耻!我根本就没推你,一根手指头都没动你!你以为所有人都瞎了吗,大家伙都看着呢!”

“对啊!”苏沫儿很快站了起来:“但如果大家都没看到呢,岂不是我说是你推倒的,就是你推倒的?”

郑福脸色一变。

众女想到薛安然这几日受到的刁难,突然都明白了什么,看郑福的眼神顿时都纷纷一言难尽起来。

她们迫于郑福的威势低头,但不代表真正认可郑福的做法。

既然很轻易的能向郑福低头,自然也能很轻易的转向得势方。

等郑福想明白这个道理,已经是孤零零的一个人站在屋子里了。

薛安然来到后院,余掌事在等着她。

余掌事看到她,就不屑的别过头,似乎她的脸是什么怪兽一样。

薛安然沉住气,没有先开口说话。

余掌事果然道:“真不知瑞王殿下到底看上了你什么?!心思诡秘,手段百出!哪里有一点大家闺秀的样子,简直……简直是妖女!”

妖女……

薛安然耸耸肩,也不装了,无所谓道:“怪不得呢,我说我与余掌事素未谋面,怎么掌事对安然总有一股说不出的敌意,原来是不满瑞王殿下的决策啊。”

“你别胡说!我没有不满!算了,口舌之争我说不过你。我警告你,你若是将来做出什么不利于瑞王殿下的事,我第一个不会放过你!”

薛安然看着他一脸义愤填膺的样子,心里觉得十分好笑。

“随便你咯。不过啊,余掌事要是这么担心我对瑞王殿下不利的话,不如早日规劝瑞王殿下娶了我,毕竟娶了我,我怕被休,自然会乖乖听话,百依百顺,瑞王殿下做的决定,我哪里再敢多置喙一个字呢?”

余掌事瞠目结舌:“你……你……!”他万万想不到薛安然人前人后反差居然这么大!

人前温婉懂礼,人后刻薄不驯!

薛安然说完也不理他,直接走了。

曹医女从旁边走了出来,见余掌事气的不轻,无奈劝道:“瑞王殿下做的决定,自然有他的道理,掌事又何必如此。”

余掌事沉重道:“哪有女子将婚嫁之事说出口说的如此随意的,这薛安然……薛安然……她就是个……就是个……”他一时找不出词来形容薛安然。

他本身本来也不太会骂人。

想了半天,他愤愤道:“我要修书给瑞王殿下!将薛安然做的事,说的话,全部原原本本的告知!让他看清此女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品性!你也别拦着我!”

曹医女没有说话,看着他气咻咻的写信去了。

曹医女无奈的摇了摇头。

曹医女心里:有没有可能瑞王殿下就是看中了薛大小姐这些品性,才将她收入麾下的啊!

余掌事将这封信用了专门训练的信鸽传给了赵承业,不过两三天,赵承业就收到了信。

余掌事洋洋洒洒写满了五张纸。

赵承业很有耐心的全部看完了。

他也没注意,自己看信的时候,脸上露出一丝温柔的笑意。

青骓偷偷对青峰道:“保管是薛姑娘的事,你信不信?”

青峰淡淡道:“主子的事,你少打听。”

青骓道:“若是其他的事,我当然少打听!但这可能是未来王妃的事,咱能少打听吗!”

没等他说几句,赵承业突然道:“取纸笔来。”

青骓连忙颠颠的拿了纸笔过去,不住拿眼想去看信的内容,赵承业一边写回信,一边淡淡道:“别看了,余掌事对薛小姐十分不满,来告状的。”

“哈哈……”青骓笑了两声,突然想到赵承业和薛安然之间并不是十分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自己可不能笑话薛安然,她可不是个好惹的!便赶紧迅速止住了笑声,转而道:“薛小姐明明是大家闺秀的典范,肯定是余掌事太过严厉了!毕竟在余掌事心底,哪怕是天上的天仙,也配不上瑞王殿下。”

赵承业没说什么,将写好的信给青骓道:“此事不容有失,你赶紧送到余掌事处,然后你就留在那,帮着余掌事。”

“啊?……哦。”青骓见赵承业没有将信封死,便取出来看了看,上面只简短写道:已查出疫病的由头在小利村,烦请余掌事带人亲至,早日解决疫病之事。此事事关重大,处理稍有不慎,恐波及无数人命,可将薛安然带上,此事隐有蹊跷,涉及宫中,薛安然或有奇计破之。

青骓又拿了余掌事的信看,果然通篇都是告状的。

“啧啧,王爷也不为薛小姐说几句好话啊……这到底是喜欢还是不喜欢啊……”

“多话。”青峰将信从他手中抢来,粗略的扫了一眼,然后仔细封好:“别误了正事,还在这八卦!”

“你就不八卦?”

“不八卦。”青峰淡淡道。

过了一会,青峰突然来了一句:“你说在余掌事心底,天仙也配不上王爷,王爷没有反驳。”

“啊?”青骓有点懵逼。

青峰道:“所以在王爷心里,薛小姐和他的关系是相配不相配的关系,不是别的什么关系,王爷没有反驳。”

青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