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位是胭脂铺的吴管事,是铺子里的老人了,为人做事都仔细用心,妹妹若是有什么不懂的,得闲问他就好。吴管事,你去将铺子近三年的账本拿过来,让清瑶妹妹过目。清瑶妹妹,你可懂看账目?若是不会的话,姐姐现在教你。”薛安然牵着谢清瑶的手,柔声对她说。
谢清瑶心里打鼓。
薛安然以前说不上对她好还是不好,但心里肯定是不喜她的,面上一直对她客客气气,但从山寇处回来,简直跟变了个人似的,但她又挑不出错。
谢清瑶不敢怠慢,连忙道:“姐姐……最近身体不爽,不宜劳累,先回去休息,过几日妹妹再向姐姐讨教。”
薛安然嗔道:“那怎么行?!你是我妹妹!一家人不说两家话,我累点苦点,也不能耽误了妹妹的事!”
说着,她不但仔仔细细教了谢清瑶账目,又拉着谢清瑶逛了一圈整个铺子,详细给谢清瑶介绍了铺子里的每个人,直到谢清瑶实在受不住她的热情,强拉着她一起回了府,她才作罢。
前世也有这么一出,她受了惊吓,孙氏仍劝她带谢清瑶熟悉铺子,她神思不属,让吴管事跟谢清瑶说了说铺子里的事,她听吴管事说的无甚差错,坐了一盏茶的功夫就说身子不适先回府了,当时谢清瑶也是满脸关心,谁知回头就在孙氏那暗告了她一状。
现今她让谢清瑶主动带着她回府,看谢清瑶还能再作什么妖。
“大小姐!”一个满是惊喜的声音传了过来。
薛安然看到冲过来的小丫鬟,眼底才露了些真心的笑意,不过转眼又看到另一个身量略长一些的丫鬟,心底又沉了沉。
这两个都是她的贴身大丫鬟,冲过来的那个叫绛雪,原地不动的叫墨枝。
前世,这两个丫鬟都对她忠心耿耿,不管后来她如何遭到整个长平侯府的暗地打压,但直到她死后,也不知怎的,朦胧间还能看到,绛雪被赶出了长平侯府为她收尸,要知道她是被烧死的!而墨枝却成了孙氏身边的一等丫鬟!
但是墨枝却常常接济绛雪,不管绛雪对她如何冷言冷语。
墨枝也确确实实背叛了她,正是墨枝,骗她上错了花轿!
绛雪活泼,墨枝沉稳,前世今生,依然如此。
绛雪扑到她怀中,眼底噙了一包泪,哭道:“大小姐,你可吓死奴婢了!怎么样,伤着没有!”绝口不提山寇之事。
薛安然牵了她回自己的闺房,耐心同她解释:“没事,我还没碰到山寇,就被瑞王救下了。”
绛雪顿时收了泪,眼神有一些呆滞,脱口而出道:“那个煞神?!”
墨枝顿时轻轻斥道:“绛雪!”
绛雪吐了吐舌头,又绕着薛安然仔细检查了一番,惊呼道:“姑娘,你还说自己没事,你这肩膀!”
墨枝眼神也微微露出些关切,但是依然站在原地没动,手也规规矩矩垂着。
薛安然将两人的反应尽收眼底,掩去心底复杂,笑着道:“瑞王府的伤药都是顶好的,你要是不放心,可以拆开来看,现在都已经结痂了,若是寻常的金疮药,恐怕现在还在流血呢。”
绛雪又是泪眼汪汪道:“姑娘还有心思同奴婢说笑,奴婢真恨自己,灯节那天怎的贪嘴吃坏了东西,不然姑娘不会……”她哽咽着,说不下去了。
薛安然忙道:“瞧你,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你遭了难,不是我遭了难呢,怎么反倒要我安慰起你来了?其实经过这一遭,也是好事,至少本姑娘悟出了一件大事!”
绛雪和墨枝齐齐向她看来。
薛安然笑道:“身子安好就是最重要的事!咱们平时困在这闺阁里,见到的只有一方小小天地,总是为些小事生气,其实经历的事再多一点,再大一些,就会觉得府里发生的事什么也不算了!”
绛雪呆了呆,敏锐道:“姑娘的意思是……以后不同谢姑娘生气了?”
薛安然含笑道:“是,些许小事,不值得计较!”
绛雪不满道:“……那怎么是小事……谢姑娘口蜜腹剑,两面三刀,姑娘不知在她手上吃了多少亏,便连这次,恐怕……”
薛安然轻斥道:“绛雪!不得胡言!”她又厉了厉语气:“以后再让我听到你胡乱编排府里的其他主子,你就去西边的花园里做事,不要待在我身边了,听到没!”
绛雪彻底呆住,薛安然从未如此疾言厉色的同她说过话,至少在谢清瑶这件事上,半晌,她才回过神来,虽然委屈,却不敢再说什么:“……是,奴婢全听姑娘的。”
薛安然又对墨枝温和道:“你一向比绛雪稳重,我今个儿说的话,你也听见了,这就吩咐下去,以后清辉阁上上下下,都得对谢姑娘礼遇有加,什么酸言酸语,让我听见了,可轻易饶不了他们,听到没有?”
墨枝稳稳福了福身:“全凭姑娘吩咐!”
薛安然便再也无事,让两人伺候自己梳洗一番,她也确实是累了!
抱月居。
孙氏歪歪躺在踏上,墨枝站在她跟前垂着目,秋菊替她研磨着香。
孙氏皱着眉:“她真这么说?”
墨枝道:“千真万确,奴婢身家性命都握在夫人手里,不敢违逆夫人!”
孙氏淡淡道:“我又没怀疑你的忠心,不必如此小心翼翼。”
她挥手令墨枝退下。
秋菊小心道:“夫人,这大小姐……莫不是真的转了性?以前有关谢姑娘的事,她总要闹上半天的……怕不是墨枝这蹄子撒了谎?”
孙氏道:“她全家的身契都在我手上,她能撒什么谎?”
秋菊不敢再说话。
孙氏轻轻叹了口气:“……没想到这次的计划彻底被瑞亲王打乱了……不过无事,左不过是让人名节受损罢了,法子多的是……只是不知要怎么应付上面那位……”她抚了抚额头,有些烦躁道:“早知上面的脾气如此阴晴不定,当初说什么也不接下这个烫手山芋!”
秋菊一惊,小声道:“夫人!”
孙氏却一发不可收拾:“现在四下无人,我发两句牢骚又怎么了?老爷平日里只知道吟风弄月,当初不知怎的生了这般的狗胆子,弄出个这么个事,也未知会过我一声!说是只要养好……,咱们长平侯府就能一飞冲天,他倒是好,两手一摊将娃丢给我,自己该怎么逍遥就怎么逍遥,可怜我的囡囡……”
秋菊也轻叹了一声:“……夫人别难过,摊上这么个爹,大小姐早些换个人家也是好的……”
孙氏抹了抹泪:“若不是我的囡囡一生下来就体弱多病,长到四岁就夭折了,又养在深闺没见过人,说什么这事也轮不到我们家,没得叫那贱民出身的丫头替了我囡的身份。我越见这丫头越膈应,好在这丫头生的性子清冷,也不喜与人亲近,这次回来却性格大变,腻歪得不行,以后你给我拦着她,别叫她近我的身!”
秋菊应了声是。
片刻后,秋菊又道:“夫人,恕奴婢说句不该说的,那位……让姑娘投奔我们长平侯府便罢了,为什么又非要多塞一个人来,还非得替个尊贵的身份……”
孙氏烦躁道:“上面的心思谁知道呢……总之是上面说一,我们不得说二的……”
她长叹了一口气:“幸亏清瑶性子柔顺听话,若是跟……一样,我非得膈应死不可!还望清瑶早日恢复身份,也念我们一家的好!”
门外,薛谨修握紧了拳头,眼中暗光闪过,始终没有敲响抱月居的门。
如此这般过了两三日,薛安然整天在府里吃吃睡睡,过得好不自在。
因着她的一反常态,孙氏,谢清瑶都没有像前世一样找她麻烦。
这日,薛安然正在津津有味看着一本坊间正流行的话本,墨枝前来禀报道:“大小姐,吴管事有事求见。”
绛雪和墨枝明面上叫她大小姐,私底下爱称呼她姑娘。
薛安然点点头:“让他在客松厅等我。”
墨枝诧异地看了薛安然一眼,却没有多问。
以往薛安然都是在自己的小院子里会见这些管事的,说是人多事咋,免得扰了府里其他人的清净,结果孙氏却觉得大小姐是有意藏私心眼多……
墨枝心底叹了口气,这事不是她该管的,她也根本管不了。
薛安然施施然走到客松厅,一路上还跟路过的丫鬟小厮们含笑问好。
这都是学的谢清瑶的,前世的她对这些事不以为意,但是谢清瑶就是靠这些微不足道的细枝末节,无形中拉了府里下人一大票好感。
到了客松厅,吴管事对她问了好。
薛安然端坐上首,笑得温柔:“吴管事近日可好。”
吴管事诧异看了她一眼,虽觉她的态度温和的有些奇怪,但仍是照实汇报了:“铺子最近一切都好,只是……”他凑近了薛安然,小声说:“到了每月交街坊费的时候了……这笔账以前都是从大小姐私库出的,现今掌事的换了谢小姐,小的特意来问一嘴……”
街坊费也就是保护费,她的胭脂铺子开在一个不错的地段,那个地段所有的铺子每月都会定时交一些保护费,至于保护费背后真正的主人是谁,大家都不知道,不过谁要是不交,准保倒霉,告官也不好使。
这保护费也不高,但公账上可不能明白写这项费用,以往薛安然都是从自己的私库里出钱,将费用的账目落在一些杂事上。
吴管事犹豫了一下,还是问道:“大小姐不回来管事了吗?”他虽是外聘回来的管事,也知道这铺子是薛安然的嫁妆!
薛安然笑道:“我和谢姑娘是一家人,我管事和谢姑娘管事,都是一样的。”
吴管事瞠目结舌了一会,才低下头去,也不再多问,连连道:“是,是,小的僭越了,但是……”他看薛安然这个态度,却有些不好往下说了!
薛安然温和道:“吴管事但说无妨。”
吴管事心一横,方道:“……大小姐,虽说钱可以从你的私库出,但是……但是谢小姐也看明白了账目,自是知道这笔钱和账对不上,到时候盘问我们,会怀疑我们私吞钱款,这,这让小的如何交代……”
薛安然了然。
假如说杂事费实际花费的是一两银子,账目上却记着三两银子,胭脂铺子的事情不多,谢清瑶只要稍微用心一点,自然能看出账目上的问题。
以前这胭脂铺子是她的嫁妆,保护费从她的私账出,不过一进一出,自然也没什么。但如今胭脂铺子归属不明,保护费谁出自然是个问题。
薛安然道:“这倒确实是个问题,只是此事我也不好一个人做主,墨枝,你去请谢姑娘和母亲来吧。”
不多时,谢清瑶和孙氏款款而来。
没等她俩走近,薛安然就迎上去,要去挽住孙氏的手,秋菊恰到好处地一挡,皮笑肉不笑道:“大小姐,外面凉,快让夫人进屋子吧。”
薛安然偏偏不让,有些委屈,带着些撒娇道:“秋麽麽,许久未见母亲,我可想死她了,你让让我好不好?你总跟在母亲身前,倒叫我这个嫡亲的女儿生分了呢!”
秋菊僵住,孙氏忙道:“瞧瞧你,真是这么大了还跟个孩子一样,这说的什么话。”
薛安然只是为了恶心一下孙氏,听孙氏这样说,顺势收回了手,带众人进了厅子里。
待众人坐定,吴管事眼观鼻,鼻观心,又将事情如实说了一遍。
谢清瑶恍然道:“……原来如此,我说怎么姐姐的账目一直有这个问题,姐姐这样能干一个人,居然没瞧见,还以为是下人私心巧妙,将姐姐糊弄过去了。”
薛安然道:“这些人有的是外头名声好的聘用来的,有的是府里一向忠心耿耿的家生子,妹妹可放心用着。”
谢清瑶甜甜笑道:“姐姐用了几年的人,妹妹自然是放心的。还没向姐姐道谢,将自己的嫁妆铺子给了我练手呢。”
她点明这铺子依然是薛安然的,但每月的利润可不一定能进薛安然的手里!
绛雪急了,对着吴管事疯狂使眼色。
因此事自己实在脱不开身,吴管事只好硬着头皮道:“既然三位主子都在,小的愚钝,就请明确示下,此事该如何处理吧!”
也幸好他是外聘的人,才敢如此挑明了回话。
薛安然,谢清瑶便都看向孙氏。
孙氏端着茶,半晌,才笑道:“这铺子既归了你们姐妹管,你们总要拿出个样子来,以后当家做主的时候,这种事更多呢,既然碰到了,不妨学着怎么处理。安然,你是姐姐,不如你先说说,你想怎么处理,再让你妹妹说,如何?”
这话看似公正,却全是偏心,让薛安然先开口,薛安然若说钱还是她出,那就等于白白出了这笔钱,毕竟钱是实实在在出的,利钱却进不了薛安然的手中。但薛安然若说让谢清瑶出这笔钱,就大有将铺子的归属权转到谢清瑶手上之意!
反之,如果让谢清瑶先说,谢清瑶作为表妹,自然不好开口让薛安然出这笔钱,也不好说自己出了这笔钱,铺子就归自己了,谁先说谁后说,事情的结果完全不一样!
薛安然沉吟不语。
孙氏嗔怪道:“安然,你是长姐,自然要作出个表率来,这点小事,怎么迟迟定夺不了?不过一间铺子而已……”
这间胭脂铺子一个月的纯利钱大约是五两银子,五两银子也够一个三口之家半年的口粮钱了。
想来这铺子留在自己手上,不过作个样子,自然是不如直接献给谢清瑶的。
薛安然微微笑了。
前世她气愤,伤心,绛雪也忍不住为她说话,被孙氏用长辈的身份压住,谢清瑶再落几滴泪,说几句好听话,府里上上下下,都说她的不是。还害绛雪被孙氏罚掌嘴。
“你笑什么?”孙氏略有些不满道:“作为长平侯府的嫡女,怎的这般不知礼数……”
薛安然打断了她的话,笑道:“好啊。”
孙氏,谢清瑶都愣住了。
薛安然道:“母亲说的是,我是长姐,又是长平侯府的嫡女,自然要为弟妹作出表率。”
薛安然对吴管事道:“这笔钱便照往常处理,从我的私账上扣吧。”
吴管事愣了一下,连忙应是。
薛安然又道:“你且等等。绛雪,去我房中把这间铺子的地契拿过来。”
绛雪不明所以,但还是很快拿了过来。
薛安然将胭脂铺子的地契递给谢清瑶,笑得跟朵花似的:“母亲说得对,我和妹妹都是一家人,一家人怎么能算两家账,我的便是妹妹的,能有什么差别,这钱,还是从我的私账上扣,这铺子嘛,也转送给妹妹了,妹妹且放心,铺子送给妹妹后,这钱还是从我的私账上出。我是姐姐,自然是要疼着妹妹的!”
众人大惊。
孙氏也忍不住站起来道:“这……”
薛安然恭顺道:“母亲觉得这样如何?”
这能如何?!
孙氏平了平心绪,赶忙笑道:“你能这样为家里人想,自然是极好的!”
薛安然道:“母亲高兴就好,母亲高兴,我也高兴。”
谢清瑶心底却有些不安,这也太反常了!
她连忙道:“这怎使得……”
但看着地契,推脱的话无论如何她都说不出口!
她虽然私底下身份贵重,但……从出生起她一直是在平民家庭里生活的,直到十三岁,才有人告诉她她其实是太后之女,但知道了自己的身份,她也不过是换了个地方看人眼色讨生活,并没有自己傍身的钱财,这样一间铺子,她如何舍得放手。
谢清瑶改口道:“既然姐姐转送给了我,这钱如何好意思让姐姐出,自然是由妹妹我出了。”
薛安然摇头:“每月不过那么点银子,难道姐姐还出不起不成。妹妹不要客气了,这是姐姐的一点心意,你尽管收下吧!妹妹若是不允,那就是看不起姐姐,看不起长平侯府!”
薛安然这话一出,谢清瑶没了推辞的余地,吴管事再次瞠目结舌,薛安然和谢清瑶,孙氏再谈笑了几句,便将二人送走了。
走的时候,谢清瑶的背影都忍不住欢欣雀跃。
孙氏也是和谢清瑶言笑晏晏,一副母女情深的样子。
薛安然又对吴管事吩咐道:“这就将铺子易手的事,告诉底下所有人吧。”
吴管事应了声是。
等人都走光后,绛雪才几乎跳起来道:“姑娘!你就这么把铺子给了谢小姐?!那可是你的嫁妆!”
薛安然闲闲吹了吹茶:“是呀,她是我妹妹……表妹嘛。”
绛雪呆了一会,恍然道:“那铺子……那铺子有什么不正常的地方,对吗?”
薛安然摇摇头,笑道:“傻丫头,别猜了。那铺子好得很。”
绛雪急得快哭了:“姑娘,你才是傻瓜呢!怎么能,怎么能白白将这铺子送给谢小姐啊!这铺子,这铺子花了姑娘你多少心血,才经营成现在这样啊!还有这杂事费,都将铺子送给了她,怎的还要我们自己出呢?!这谢小姐,也实在……实在太贪心了,她居然推辞了两下,就全部收下了?!”
因了薛安然上次的吩咐,她不敢再骂谢清瑶,心底却将谢清瑶不知骂了多少遍。
薛安然笑笑道:“因为,我们是一家人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