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庸解

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

此章先明性、道、教三者所以名。性与天道,一也。天道降而在人,故谓之性。性者,生生之所固有也。循是而之焉,莫非道也。道之在人,有时与位之不同,必欲为法于后,不可不修。

道也者不可须臾离也(止),故君子必慎其独也。

此章明道之要,不可不诚。道之在我,犹饮食居处之不可去,可去皆外物也。诚以为己,故不欺其心。人心至灵,一萌于思,善与不善,莫不知之。他人虽明,有所不与也。故慎其独者,知为己而已。

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发而皆中节谓之和。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和也者,天下之达道也。致中和,天地位焉,万物育焉。

此章明中和及言其效。情之未发,乃其本心。本心元无过与不及,所谓“物皆然,心为甚”,所取准则以为中者,本心而已。由是而出,无有不合,故谓之和。非中不立,非和不行。所出所由,未尝离此大本根也。达道,众所出入之道。极吾中以尽天地之中,极吾和以尽天地之和,天地以此立,化育亦以此行。

仲尼曰:“君子中庸,小人反中庸。”“君子之中庸也,君子而时中。小人之反中庸也,小人而无忌惮也。”

此章言中庸之用。时中者,当其可而已,犹冬饮汤、夏饮水而已之谓。无忌惮,以无所取则也,不中不常,妄行而已。

子曰:中庸其至矣乎!民鲜能久矣。

人莫不中庸,鲜能久而已,久则为贤人,不息则为圣人。

子曰:“道之不行也,我知之矣。知者过之,愚者不及也。道之不明也,我知之矣:贤者过之;不肖者不及也。”“人莫不饮食也。鲜能知味也。”子曰:“道其不行矣夫!”

此章言失中之害。必知所以然,然后道行;必可常行,然后道明。知之过,无徵而不適用;不及,则卑陋不足为,是不行之因也。行之过,不与众共;不及,则无以异于众,是不明之因也。行之不著,习矣不察,是皆饮食而不知味者。如此而望道之行难矣夫!

子曰:“舜其大知也与!舜好问而好察迩言,隐恶而扬善,执其两端,用其中于民。其斯以为舜乎!”

此章言舜所以用中。舜之知所以为大者,乐取诸人以为善而已。好问而好察迩言,隐恶而扬善,皆乐取诸人者也。两端,过与不及也。执其两端,乃所以用其时中,犹持权衡而称物轻重,皆得其平。故舜之所以为舜,乐取诸人用诸民,皆以能执两端而不失中也。

子曰:“人皆曰予知,驱而纳诸罟攫陷阱之中,而莫之知辟也。人皆曰予知,择乎中庸,而不能期月守也。”子曰:“回之为人也,择乎中庸,得一善则拳拳服膺,而弗失之矣。”

此章辨惑。陷阱之可避,中庸之可守,人莫不知之,鲜能蹈之,乌在其为知也欤?惟颜子择中庸而守之,此所以为颜子也。众人之不能期月守,闻见之知,非心知也。颜子服膺而弗失,心知而已,此所以与众人异。

子曰:“天下国家可均也,爵禄可辞也,白刃可蹈也,中庸不可能也。”

此章言中庸之难能。均,平治也。一事之能,一节之廉,一朝之勇,有志者皆能之;久于中庸,惟圣者能之。

子路问强。子曰:“南方之强与,北方之强与,抑而强与?宽柔以教,不报无道,南方之强也,君子居之。衽金革,死而不厌,北方之强也,而强者居之。故君子和而不流,强哉矫;中立而不倚,强哉矫;国有道,不变塞焉,强哉矫;国无道,至死不变,强哉矫!

此章言强之中,南方之强,不及强者也,北方之强,过强者也。南方,中国也,虽不及强,然犯而不校,未害为君子。北方任力,故止为强者,能矫以就中,乃得君子之强。自“和而不流”以下,皆君子自矫其强者也。塞,未通也。不变未达之所守,所谓富贵不能**也。

子曰:“素隐行怪,后世有述焉,吾弗为之矣。君子遵道而行,半涂而废,吾弗能已矣。君子依乎中庸,遯世不见知而不悔,唯圣者能之。”

此章言行之中。素隐行怪,未当行而行,行之过者也。半涂而废,当行而不行,行之不及者也。惟君子依乎中庸,自信不悔,圣人之事也。

君子之道,费而隐。夫妇之愚,可以与知焉。及其至也,虽圣人亦有所不知焉。夫妇之不肖,可以能行焉。及其至也,虽圣人亦有所不能焉。天地之大也,人犹有所憾。故君子语大,天下莫能载焉;语小,天下莫能破焉。《诗》云:“莺飞戾天,鱼跃于渊。”言其上下察也。君子之道,造端乎夫妇,及其至也,察乎天地。

此已上论“中”,此已下论“庸”。此章言常道之终始。费,用之广也。隐,微密也。圣人有所不知不能,所谓隐也。费则常道,隐则至道。惟能尽常道,乃所以为至道。天地之大,亦有所不能,故人犹有憾,况圣人乎?天地之大犹有憾,语大者也。有憾于天地,则大于天地矣,此所以天下莫能载。愚不肖之夫妇所常行,语小者也。愚不肖所常行,虽圣人亦有不可废,此所谓天下莫能破。上至乎天地所不能,下至于愚不肖之所能,则至道备矣。自夫妇之能,至察乎天地,则常道尽矣。

子曰:“道不远人,人之为道而远人,不可以为道。《诗》云:‘伐柯伐柯,其则不远。'执柯以伐柯,睨而视之,犹以为远。故君子以人治人,改而止。忠恕违道不远,施诸己而不愿,亦勿施于人。君子之道四,丘未能一焉:所求乎子以事父,未能也;所求乎臣以事君,未能也;所求乎弟以事兄,未能也;所求乎朋友先施之,未能也。庸德之行,庸言之谨,有所不足,不敢不勉,有余不敢尽。言顾行,行顾言。君子胡不慥慥尔。”

言治人治己之常道。苟非其人,道不虚行。人能弘道,非道弘人。故道而远人,是为外物。一人之身,而具有天地之道,远而古今,大而天下,同之是理,无毫厘之差。故君子之治人,治其不及人者使及人而已。将欲治人,必先治己,故以忠恕自治。责子之孝,而自知乎未能事父;责臣,责弟,责朋友,皆然。故惟安常守中务实,是乃治己之务。

君子素其位而行,不愿乎其外:素富贵行乎富贵,素贫贱行乎贫贱,素夷狄行乎夷狄,素患难行乎患难。君子无入而不自得焉。在上位不陵下,在下位不援上。正己而不求于人,则无怨。上不怨天,下不尤人,故君子居易以俟命,小人行险以徼幸。子曰:“射有似乎君子,失诸正鹄,反求诸其身。”君子之道,辟如行远必自迩,辟如登高必自卑。《诗》曰:“妻子好合,如鼓瑟琴。兄弟既翕,和乐且耽。宜尔室家,乐尔妻帑。”子曰:“父母其顺矣乎?”

此章言安土顺命,乃所以守常。素其位,不援上,不陵下,不怨天,不尤人,居易俟命,自迩自卑,皆安土顺命之道。

子曰:“鬼神之为德,其盛矣乎!视之而弗见,听之而弗闻,体物而不可遗,使天下之人,齐明盛服,以承祭祀,洋洋乎如在其上,如在其左右。《诗》曰:‘神之格思,不可度思,矧可射思。'夫微之显,诚之不可揜如此夫!”

此章论诚之本。惟诚所以能中庸。神以知来,知以藏往。往者屈也,来者伸也。所屈者不亡,所伸者无息。虽无形声可求,而物物皆体。弗闻弗见,可谓微矣。然体物弗遗,此之谓显。不亡不息,可谓诚矣。因感必见,此之谓不可揜。

子曰:“舜其大孝也与!德为圣人,尊为天子,富有四海之内,宗庙飨之,子孙保之。故大德必得其位,必得其禄,必得其名,必得其寿。故天之生物,必因其材而笃焉,故栽者培之,倾者覆之。《诗》曰:‘嘉乐君子,宪宪令德。宜民宜人,受禄于天。保佑命之,自天申之。'故大德者必受命。”

中庸之行,孝弟而已。如舜之德位皆极,流泽之远,始可尽其孝。故禄、位、名、寿之皆得,非大德其孰能致之?故夫妇之不肖,可以能焉,及其至也,虽圣人亦有所不能焉。

子曰:“无忧者,其唯文王乎?以王季为父,以武王为子,父作之,子述之。武王缵大王、王季、文王之绪,壹戎衣而有天下,身不失天下之显名,尊为天子,富有四海之内,宗庙飨之,子孙保之。武王末受命,周公成文、武之德,追王大王、王季,上祀先公以天子之礼。斯礼也,达乎诸侯、大夫及士、庶人。父为大夫,子为士,葬以大夫,祭以士;父为士,子为大夫,葬以士,祭以大夫。期之丧,达乎大夫;三年之丧,达乎天子;父母之丧,无贵贱一也。”子曰:“武王、周公,其达孝矣!夫孝者,善继人之志,善述人之事者也。春秋修其祖庙,陈其宗器,设其裳衣,荐其时食。宗庙之礼,所以序昭穆也。序爵,所以辨贵贱也;序事,所以辨贤也。旅酬下为上,所以逮贱也。燕毛,所以序齿也。践其位,行其礼,奏其乐,敬其所尊,爱其所亲,事死如事生,事亡如事存,孝之至也。郊社之礼,所以事上帝也。宗庙之礼,所以祀乎其先也。明乎郊社之礼,褅、尝之义,治国其如示诸掌乎!"

此章亦言庸行本于孝。文、武、周公皆尽孝者也,所以父作子述而无忧者。文王之所致,犹舜之德为圣人,尊为天子;武王之孝,能不失显名,而尊为天子;周公则达孝于天下,是皆尽孝者也。武王、周公盖善继文王之志,善述文王之事。故修其祖庙,所以继文王事亲之志,序爵序事所以述文王事亲之事也。追王之礼,下达于士庶人;继志述事,上达乎祖,此之谓达孝。

哀公问政,子曰:“文武之政,布在方策,其人存则其政举,其人亡则其政息。人道敏政,地道敏树。夫政也者,蒲卢也。故为政在人,取人以身,修身以道,修道以仁。仁者,人也,亲亲为大。义者,宜也,尊贤为大。亲亲之杀,尊贤之等,礼所生也。在下位不获乎上,民不可得而治矣。故君子不可以不修身。思修身,不可以不事亲。思事亲,不可以不知人。思知人,不可以不知天。”

此章言为政,盖本于庸行也。尽修身之行,至于以道以仁,行之至也。思修身,至于事亲,知人、知天,知之至也。

“天下之达道五,所以行之者三,曰君臣也、父子也、夫妇也、昆弟也、朋友之交也,五者,天下之达道也。知、仁、勇三者,天下之达德也,所以行之者一也。或生而知之,或学而知之,或困而知之,及其知之一也。或安而行之,或利而行之,或勉强而行之,及其成功一也。”子曰:“好学近乎知,力行近乎仁,知耻近乎勇。知斯三者,则知所以修身。知所以修身,则知所以治人。知所以治人,则知所以治天下国家矣。”

天下古今之所共由,谓之达道。所谓达道者,天下古今之所共行。所谓达德者,天下古今之所共有。虽有共行之道,必知之、体之、勉之,然后可行。虽知之、体之、勉之,不一于诚,则有时而息。求之有三,知之则一。行之有三,成功则一,所入之涂,则不能不异;所至之域,则不可不同。故君子论其所至,则生知与困知,安行与勉行,未始有异也。既不有异,是乃所以为中庸。若乃企生知安行之资为不可几及,轻困知勉行为不能有成,此道之所以不明不行,中庸之所以难久也。愚者自是而不求,自私者以天下非吾事,懦者甘为人下而不辞,有是三者,欲修之身,未之有也。故好学非知,然足以破愚;力行非仁,然足以忘私;知耻非勇,然足以起懦。知是三者,未有不能修身者也。天下之理,一而已。小以成小,大以成大,无异事也。举斯心以加诸彼,远而推之四海而准,久而推之万世而准。故一修身而知所以治人,知所以治人而知所以治天下国家。皆出乎此者何?中庸而已。

“凡为天下国家有九经,曰:修身也,尊贤也,亲亲也,敬大臣也,体群臣也,子庶民也,来百工也,柔远人也,怀诸侯也。修身则道立,尊贤则不惑,亲亲则诸父昆弟不怨,敬大臣则不眩,体群臣则士之报礼重,子庶民则百姓劝,来百工则财用足,柔远人则四方归之,怀诸侯则天下畏之。齐明盛服,非礼不动,所以修身也。去谗远色,贱货而贵德,所以劝贤也。尊其位,重其禄,同其好恶,所以劝亲亲也。官盛任使,所以劝大臣也。忠信重禄,所以劝士也。时使薄敛,所以劝百姓也。日省月试,既廪称事,所以劝百工也。送往迎来,嘉善而矜不能,所以柔远人也。继绝世,举废国,治乱持危,朝聘以时,厚往而薄来,所以怀诸侯也。凡为天下国家有九经,所以行之者一也。”

此章言庸行,至于九经,尽矣。自知天至于九经,无精粗之别必备,乃所以为常道。经者,百世所不变也。九经之用,皆本于德怀,无一物不在所抚,而刑有不与焉。修身,九经之本。必亲友,然后修身之道进,故次之以尊贤。道之所进,莫先其家,故次之以亲亲。由亲亲以及朝廷,故敬大臣,体群臣。由朝廷以及其国,故子庶民,来百工。由其国以及天下,故柔远人,怀诸侯。此九经之序。视群臣犹吾四体,视庶民犹吾子,此视臣视民之别。礼义由贤者出,尊贤则不为异端所惑。大臣,人所瞻仰,所以取法,非其人,黜之可也。在其位,不可不敬,不敬则民眩,不知所从。谗、色、货,皆害德。舍是三者,惟德之贵,则人劝而为贤。尊之欲其贵,爱之欲其富。所欲与之聚之,所恶勿施尔,而不责以善,此所以诸父兄弟相劝而亲。官盛任使,如注说,注云:“大臣皆有属官,所任使,不亲小事也。”待之以忠信,养之以厚禄,士无有不劝者也。远人惟可以柔道驭之。送往迎来,嘉善而矜不能者,柔道也。厚往薄来,不为归己者,厚也。一说,谓燕赐厚而纳贡薄。一以贯九者诚也,故其下论诚。

“凡事豫则立,不豫则废。言前定则不跆,事前定则不困,行前定则不疚,道前定则不穷。”

豫,谓成己素定也。成而素定,非诚而何?有诸己之谓信。无信不立,有信不废。如诚有之,何往而不可?苟无其实,几何不穷?言前定,如宰我、子贡以说辞成。事前定,如冉有、季路以政事成。行前定,如颜渊、仲弓以德成。道前定,如孔子之集大成。此章论在事之诚。

“在下位不获乎上,民不可得而治矣。获乎上有道,不信乎朋友,不获乎上矣。信乎朋友有道,不顺乎亲,不信乎朋友矣。顺乎亲有道,反诸身不诚,不顺乎亲矣。诚身有道,不明乎善,不诚乎 身矣。”

自治民而造约,必至于明善而后已。明善者,能明其善而已。如明仁义,则知凡在我者,以何为仁,以何为义。能明其情状,而知所从来,则在我者,非徒说之而已。在吾身诚有是善,故所以能诚其身。此章论在身之诚。

诚者,天之道也。诚之者,人之道也。诚者不勉而中,不思而得,从容中道,圣人也。诚之者,择善而固执之者也。博学之,审问之,慎思之,明辨之,笃行之。有弗学,学之弗能,弗措也;有弗问,问之弗知,弗措也;有弗思,思之弗得,弗措也;有弗辨,辨之弗明,弗措也;有弗行,行之弗笃,弗措也。人一能之,己百之,人十能之,己千之。果能此道矣,虽愚必明,虽柔必强。

诚者,理之实然,致一而不可易也。天下万古,人心物理,皆所同然,有一无二,虽前圣后圣,若合符节,是乃所谓诚,诚即天道也。天道无勉无思,然其中其得,自然而已。圣人诚一于天,天即圣人,圣人即天。由仁义行,何思勉之有?故从容中道而不迫。诚之者,以人求天者也,思诚而复之,故明有未穷,于善必择,诚有未至,所执必固。善不择,道不精;执不固,德将去。学问思辨,所以求之也;行,所以至之也。至之,非人一己百,人十己千,不足以化气质。

自诚明谓之性,自明诚谓之教。诚则明矣,明则诚矣。

谓之性者,生之所固有以得之。谓之教者,由学以复之。理之实然者,至简至易。既已至之,则天下之理,如开目睹万象,不假思虑而后知,此之谓诚则明。致知以穷天下之理,则天下之理皆得,卒亦至于简易实然之地,而行其所无事,此之谓明则诚。

唯天下至诚,为能尽其性。能尽其性,则能尽人之性;能尽人之性,则能尽物之性;能尽物之性,则可以赞天地之化育;可以赞天地之化育,则可以与天地参矣。

至于实理之极,则吾生之所固有者,不越乎是。吾生所有,既一于理,则理之所有,皆吾性也。人受天地之中,其生也,具有天地之德,柔强昏明之质虽异,其心之所同者皆然。特蔽有浅深,故别而为昏明;禀有多寡,故分而为强柔;至于理之所同然,虽圣愚有所不异。尽己之性,则天下之性皆然,故能尽人之性。蔽有浅深,故为昏明;蔽有开塞,故为人物。禀有多寡,故为强柔,禀有偏正,故为人物。故物之性与人异者几希,惟塞而不开,故知不若人之明;偏而不正,故才不若人之美。然人有近物之性者,物有近人之性者,亦系于此。于人之性,开塞偏正,无所不尽,则物之性,未有不能尽也。己也,人也,物也,莫不尽其性,则天地之化几矣。故行其无事,顺以养之而已,是所谓赞天地之化育。天地之化育,犹有所不及,必人赞之而后备,则天地非人不立,故人与天地并立为三才,此之谓天地参。

其次致曲,曲能有诚,诚则形,形则著,著则明,明则动,动则变,变则化。唯天下至诚为能化。

人具有天地之德,自当遍覆包含,无所不尽。然而禀于天,不能无少偏曲,则其所存所发,在偏曲处必多,此谓致曲。虽曰致曲,如专壹于是,未有不成;德之成矣,未有不见乎文章。致曲至于成章,无以加矣。无以加,切必能知类通达,见其所不尽。几者,动之微也。知至而不能至之,不可与几。故知至,未有不动者也。君子豹变,其文蔚也;大人虎变,其文炳也。有心乎动,动而不息,虽文有大小未有不变者也。变者,复之初。复于故,则一于理,不知其所以变,故惟至诚为能化。

至诚之道,可以前知。国家将兴,必有祯祥。国家将亡,必有妖孽。见乎蓍龟,动乎四体,祸福将至,善必先知之,不善必先知之,故至诚如神。

诚一于理,无所间杂则天地人物,古今后世,融彻洞达,一体而已。兴亡之兆,今之有思虑,如有萌焉,无不前知。盖有方所,则有彼此先后之别。既无方所,彼即我也,先即后也,未尝分别隔碍,自将达乎神明,非特前知而已。

诚者自成也,而道自道也。诚者物之终始,不诚无物。是故君子诚之为贵。诚者非自成己而已也,所以成物也。成己,仁也。成物,知也。性之德也,合外内之道也。故时措之宜也。

诚不为己,则诚为外物,道不自道,而其道虚行。既曰诚矣,苟不自成就,如何致力?既曰道矣,非己所自行,将谁与行乎·实有是理,乃有是物。有所从来,有以致之,物之始也;有所从亡,有以丧之,物之终也。皆无是理,虽有物象接于耳目,耳目犹不可信,谓之非物可也。天大无外,造化发育,皆在其间,故有内外生焉。性生内外之别,故与天地不相似。若性命之德,自合乎内外,故具仁与知。无己无物,诚一以贯之,合大德而施化育,故能时措之宜也。理义者,人心之所同然者也。吾信乎此,则吾德实矣,故曰“诚者自成也”。吾用乎此,则吾道行矣,故曰“道自道也”。夫诚者,实而已矣。实有是理,故实有是物;实有是物,故实有是用;实有是用,故实有是心;实有是心,故实有是事。是皆原始要终而言也。箕不可以簸扬,则箕非箕矣。斗不可以挹酒浆,则斗非斗矣。种禾于此,则禾之实可收也。种麦于此,则麦之实可收也。如未尝种而望其收,虽荑稗且不可得,况禾麦乎?是所谓“诚者物之终始,不诚无物”也。故君子必明乎善,知至意诚矣。既有恻怛之诚意,乃能竭不倦之强力,然后有可见之成功。苟不如是,虽博闻多见,举归于虚而已。是则诚之为贵也。诚虽自成也,道虽自道也,非有我之得私也,与天下同之而已。故思成己,必思所以成物,乃谓仁知之具也。性之所固有,合内外而无间者也。夫天大无外,造化发育,皆在其间,自无内外之别。人有是形,而为形所梏,故有内外生焉。内外一生,则物自物,己自己,与天地不相似矣。反乎性之德,则安有物我之异,内外之别哉?故时措之宜者,凡以反乎性之德,而得乎喜怒哀乐未发之中,发而皆中节者也。

故至诚无息,不息则久,久则徵,徵则悠远,悠远则博厚,博厚则高明。博厚所以载物也,高明所以覆物也,悠久所以成物也。博厚配地,高明配天,悠久无疆。如此者,不见而章,不动而变,无为而成。天地之道,可壹言而尽也。其为物不贰,则其生物不测。天地之道博也,厚也,高也,明也,悠也,久也。今夫天,斯昭昭之多,及其无穷也,日月星辰系焉,万物覆焉。今夫地,一撮土之多,及其广厚,载华岳而不重,振河海而不泄,万物载焉。今夫山,一卷石之多,及其广大,草木生之,禽兽居之,宝藏兴焉。今夫水,一勺之多,及其不测,鼋鼍蛟龙鱼鳖生焉,货财殖焉。《诗》曰:“惟天之命,於穆不已。”盖曰天之所以为天也。“於乎不显,文王之德之纯。”盖曰文王之所以为文也,纯亦不已。大哉圣人之道,洋洋乎发育万物,峻极于天。优优大哉,礼仪三百,威仪三千,待其人然后行,故曰:苟不至德,至道不凝焉。

此章言至约之理,惟至诚而已。尽天地之道,亦不越此。穷尽实理,得之有之,其势自能至于悠久、博厚、高明,但积之而已。盖实理不二,则其体无杂。其体无杂,则其行无间。故至诚无息,非使之也,机自动尔,乃乾坤之所以开阖。如使之非实则有时而息矣。久,堪任也。徵,验也。悠,久长也。凡物用之 不穷者,其才堪任是用也。如有所穷,则其用必息。故诚之所以久者,不息而已。不能堪任,废敝必矣,又安所效验于外哉?不息至于有徵,则传之百世,亦犹是也。能传百世而不已,则其积必多。博者能积众狭,厚者能积众卑。有如是广博,其势不得不高;有如是深厚,其积不得不明;是皆积之之效也。所以覆物、载物、成物者,其能也;所以章、所以变、所以成者,其功也。能非力之所任,非用而后有,其势自然,不得不尔,是乃天地之道也。天地所以生物不测者,止于至诚而已,天地之所以神者,积之无疆而已。如使天地为物有贰,则必有已;积之有已,则其积不多。昭昭撮土之微,不同乎众物,又乌有博厚高明悠久之功能哉?天之为天,不已其命而已。圣人之为圣人,不已其德而已。其为天人德命则异,其所以不已则一。故圣人之道,可以配天者,如此而已。礼仪威仪,道也,所以行之者德也。小德可以任大道,至德可以守至道。故道不虚行,必待人而后行。故必有人而行,然后可名之道也。

故君子尊德性而道问学,致广大而尽精微,极高明而道中庸,温故而知新,敦厚以崇礼。

德性,广大高明皆至德;问学,精微中庸皆至道;惟至德所以凝至道也。虽有问学,不尊吾自德之性,则问学失其道矣。虽有精微之理,不致广大以自求,则精微不足以自信矣。虽有中庸之道,不极高明以行之,则同污合俗矣。虽知所未知,不温故以存之,则德不可积;虽有崇礼之志,不敦厚以持之,则其行不久。此皆合德与道而言,然后可以有成矣。

是故居上不骄,为下不倍。国有道,其言足以兴。国无道,其默足以容。《诗》曰:“既明且哲,以保其身。”其此之谓与?

居上不骄,知上而不知下;为下不倍,知下而不知上。国有道,不知言之足兴,知藏而不知行。

子曰:“愚而好自用,贱而好自专,生乎今之世,反古之道,如此者,灾及其身者也。非天子不议礼,不制度,不考文。今天下车同轨,书同文,行同伦。虽有其位,苟无其德,不敢作礼乐焉。虽有其德,苟无其位,亦不敢作礼乐焉。”子曰:“吾说夏礼,杞不足徵也。吾学殷礼,有宋存焉。吾学周礼,今用之,吾从周。”王天下有三重焉,其寡过矣乎!上焉者,虽善无徵,无徵不信,不信民弗从;下焉者,虽善不尊,不尊不信,不信民弗从。故君子之道,本诸身,徵诸庶民,考诸三王而不缪,建诸天地而不悖,质诸鬼神而无疑,百世以俟圣人而不惑。“质诸鬼神而无疑”,知天也。“百世以俟圣人而不惑”,知人也。是故君子动而世为天下道,行而世为天下法,言而世为天下则。远之则有望,近之则不厌。《诗》曰:“在彼无恶,在此无射,庶几夙夜,以永终誉。”君子未有不如此而蚤有誉于天下者也。

无德为愚,无位为贱。有位无德,而作礼乐,所谓“愚而好自用”。有德无位,而作礼乐,所谓“贱而好自专”。生周之世,而从夏、殷之礼,所谓“居今世,反古之道”。三者有一焉,取栽之道也。故王天下者,有三重焉:议礼所以制行,故行必同轮;制度所以为法,故车必同轨;考文所以合俗,故书必同文。惟王天下者行之,诸侯有所不与,故国无异政,家不殊俗,盖有以一之也。如此则寡过矣。

仲尼祖述尧舜,宪章文武,上律天时,下袭水土。辟如天地之无不持载,无不覆帱。辟如四时之错行,如日月之代明。万物并育而不相害,道并行而不相悖,小德川流,大德敦化,此天地之所以为大也。

祖述尧、舜,善有所尊;宪章文、武,善有所徵。上律天时,如祖述尧、舜;下袭水土,如宪章文、武。盖称尧、舜者,以道言之,天时者道之所由出也;称文、武者,以政事言之,水土者人之所有事也。律之言法,袭之言服也。此言仲尼之中庸,如是之大,如是之备,故譬言天地之大也。其博厚,足以任天下;其高明,足以冒天下;其化循环而无穷,达消息之理也;其用照鉴而不已,达昼夜之道也。尊贤容众,嘉善而矜不能,并育不相害之埋也;贵贵尊贤,赏功罚罪,各当其理,并行不相悖之义也;礼仪三百,威仪三千,此小德所以川流;洋洋乎发育,峻极于天,此大德所以敦化也。

唯天下至圣,为能聪明睿知,足以有临也;宽裕温柔,足以有容也;发强刚毅,足以有执也;齐庄中正,足以有敬也;文理密察,足以有别也。溥博渊泉,而时出之。溥博如天,渊泉如渊,见而民莫不敬,言而民莫不信,行而民莫不说。是以声名洋溢乎中国,施及蛮貊,舟车所至,人力所通,天之所覆,地之所载,日月所照,霜露所坠,凡有血气者,莫不尊亲,故曰配天。

此章言圣人成德之用,其效如此。圣人成德,非万物皆备,足以应物而已;其停蓄充盛,至深至大,出之以时,人莫不敬信悦服,至于血气之类,莫不尊亲,惟天德为能配。

唯天下至诚,为能经纶天下之大经,立天下之大本,知天地之化育。夫焉有所倚,肫肫其仁,渊渊其渊,浩浩其天。苟不固聪明圣知达天德者,其孰能知之!

大经,庸也;大本,中也;化育,化也。莫非经也。亲亲,长长,贵贵,尊贤,其大经欤!莫非本也;致公平,极广大,不偏倚,不系累,其大本欤!莫非化也;阴阳,合散,屈伸,其化育欤!诚者,实有是理也。反而求之,理之所固有而不可易者,是谓庸。体其所固有之义,则经纶至矣。理之所自出而不可易者,是谓之中。尊其所自出,则立之至矣。理之所不得已者,是谓化育。明其所不得已之机,则知之至矣。至诚而至于此,则至诚之事尽矣,天德全矣。夫天德无所不覆者,不越不倚于物而已。有倚于物,则覆物也有数矣。由不倚,然后积而至厚,厚则深,深则大。厚也,深也,大也,不至于天则不已。卒所以浩浩者,天而已。故非达天德,不足以知之。

《诗》曰:“衣锦尚絅。”恶其文之著也。故君子之道,闇然而日章;小人之道,的然而日亡。君子之道,淡而不厌,简而文,温而理,知远之近,知风之自,知微之显,可与入德矣。《诗》云:“潜虽伏矣,亦孔之昭。”故君子内省不疚,无恶于志。君子所不可及者,其唯人之所不见乎?《诗》云:“相在尔室,尚不愧于屋漏。”故君子不动而敬,不言而信。《诗》曰:“奏假无言,时靡有争。”是故君子不赏而民劝,不怒而民威于鈇钺。《诗》曰:“不显惟德,百辟其刑之。”是故君子笃恭而天下平。《诗》曰:“予怀明德,不大声以色。”子曰:“声色之于以化民,末也。”《诗》曰:“德輶如毛。”毛犹有伦,上天之载,无声无臭,至矣!

自此至终篇,言德成反本,自内省至于不动而敬,不言而信,自不动不言至于不大声色,自不大声色至于无声无臭。声臭微矣,有物而不可见,犹曰无之,则诚一于天可知。暗然而日章,中有本也;的然而日亡,暴于外而无实以继之也,故君子贵乎反本。君子之道,深厚悠远而有本,故淡而不厌,简而文,温而理,本我心之所固有也。习矣而不察,日用而不知,非失之也,不自知其在我尔。故君子之学,将以求其本心。本心之微,非声色臭味之可得,此不可得而致力焉。惟循本以趣之,是乃入德之要。推末流之大小,则至于本源之浅深,其知远之近欤?以见闻之广,动作之利,推所从来,莫非心之所出,其知风之自欤?心之精微,至隐至妙,无声无臭,然其理明达暴著,若悬日月,其知微之显欤?凡德之本,不越是矣。如此,则入德其几矣。反本之要,吾心诚然而已。心诚然之,岂系乎人之见与不见?惟内省不疚可矣。其中有本,不待言动,而人敬信。天何言哉?四时行焉,百物生焉。不必赏罚,而人知劝沮。其盛德之盛,足以使人爱敬。爱之则乐从,故不待劝;敬之则不敢慢,故不待惩;其斯之谓欤!君子之于天下,正己斯可矣。正己,则物孰与不正?笃恭而天下平,正己而已。自明之德,若日月有明,容光必照,何声色之用乎?德之端,夫妇之愚可以与知,其不肖也,可以能行。其轻而易举,岂特毛之比乎?故“毛輶有伦”。如诚一于天,则无声无臭之间,得其实理,斯尽之矣。

按晁昭德《读书志》,有明道《中庸解》一卷,伊川大全集亦载此卷。窃尝考之,《中庸》,明道不及为书,伊川虽言已成《中庸》之书,自以不满其意,已火之矣。反复此《解》,其即朱子所辨蓝田吕氏讲堂之初本、改本无疑矣。用仍其旧,以备参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