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亚当盗摄下来的视频中,七八个村民聚集在了一起,一边忘我地念诵犹如咒语般的字句,一边拥挤地匍匐下来,恭恭敬敬地跪拜着前方木桌上的白色面具。这一幕古怪的画面,犹如一场私底下秘密举办的邪教聚会,散发着绝不容许无关者涉足的隐秘氛围。
视频画面小幅度地抖动了起来,显示出来盗摄者并不平静的心思。
好在木屋内部的村民们并没有注意到屋外有一个正在盗摄的人,而亚当也没有在这种令人紧张的时机倒霉地踩断树枝或者踢倒易拉罐。
画面视角缓慢地往后退去,离开了木屋外墙的裂缝,随即转入黑暗。
视频到此结束了。
我抬起头,看向了亚当的脸。
他的神色有些不安。
在都市社会中成长起来的人们,天然就有着对偏僻山村中不知底细的信仰的排斥心理,而这种排斥心理,归根结底其实就是对于未知和野蛮的恐惧心。这也是为什么有许多恐怖故事以“与世隔绝且有着血腥祭祀习俗的村落”为舞台的理由,因为这种舞台囊括了足够多的恐怖元素:孤立无援、无处可逃、前途未卜、不能沟通的人们、未知、危险、剧痛……不一而足。
再加上,因为他知道宁海的噩梦,知道宁海总是在噩梦中被戴着白色面具的人杀死,所以这一幕画面就更加能够刺激他的联想力了。
他到底在想什么,光是看他紧紧抿住嘴唇的样子,就足以推测一二。
不过……现实与故事不一样。
如果是阅读故事,那人们往往很容易就能够将不同的事情联系到一起,并且会忽视合理性而对此深信不疑;但如果是现实,那人们即使把不同的事情联系到一起了,也会在证据不足的前提下半信半疑,或者索性将其视为巧合。因此,即使有那么明显的疑点放在面前,他看上去也很难对自己的联想信以为真,因为这些都是有悖于常理的。
从这方面来说,调查员的心理就与正常人截然不同:前者就好像是将现实世界当成故事看待的“狂人”,会把自己身边发生的任何巧合都视为某种“伏笔”,某种与自己的处境息息相关的征兆。
“宁海,这个面具……”他困难地组织措辞,“该不会……”
“它与我梦中的面具一模一样。”我直接地证实了他的心中所想。
他脸色一变,问:“真的吗?”
“我没有必要欺骗你。”
尽管似乎早有设想,可他还是难以置信:“但是,这怎么可能?”
“你也可以把它看成单纯的巧合,毕竟从概率上出发,两种没有花纹的面具长得差不多的几率,至少比两种有花纹的面具长得差不多的几率要高出许多倍。”
我的本意是安慰他,让他放松下来。在我看来,即使他能够接受这件事情,对于我们调查员之后的行动也起不到有用的帮助,如果他的紧张表现让那些不知底细的村民注意到了,那么反而有几率会坏事。
但是我的言论好像起到了反作用:他非但没有放心下来,反而更加不安了。
“不,不对,如果这是巧合,那也太过巧合了。”他仿佛是在对自己说话,“先是在为了让你放松而举行的旅游的返程中因为一系列巧合而被困在森林里面,又是碰巧在假地图上找到了这个面具村,村民们跪拜的面具还偶然与你噩梦中出现的面具一模一样……这里面一定有着什么缘由……”
说到这里,他不知道联想到了什么事情,忽然抬起头,对我说,“宁海,你放心,之后你要是遇到了什么危险,我一定会帮助你的。”
“不需要,我会自己解决。”我不认为他能够帮助到自己,他之前可是差点被蛇吓得跌倒在地,“而且我也不一定会遇到危险。”
“我会帮助你的。”他坚持地说,“我们是朋友。”
这好像还是第一次有人对我这么说,有一点点措手不及,我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拒绝他,而他则趁着我稍作停顿的空隙自顾自地说了下去:“就这么说定了。”
“真要是发生危险了,你可别后悔。”我说。
“你以为我是谁啊?”他一扫先前的阴霾,没心没肺地笑了起来。
然后,我去了一趟隔壁,把牧濑叫出来,再将亚当盗摄到的视频内容以语言的形式转告给了她。
认真地说,面具村中有白色面具的事情并不出乎我们的预料,我们也从来不认为面具村就只是一个平凡的偏僻村落。在设想我们之后可能会遇到的危险的时候,“村民们突然对我们发起攻击”的可能性始终居高不下,除此之外,也无非就是“森林里面隐藏着实力强劲的怪物”、“噩梦中的面具人将会对现实的肉体造成伤害”、“队伍里面有奸细企图陷害我们”之类的可能性,真要设想起来,可以说是没完没了的。
从安全的角度出发,我们现在应该与面具村保持安全距离,以免被他们下黑手。
但是……因为守秘人突然发来了一条“收集情报”的指令,让我们既不知道要收集什么情报、又不知道要从何处收集情报,所以我们就只好在人多的村落中静观其变,被动地审视事态的变化。
说得极端一些,现在不怕村民们突然袭击我们,就怕什么事情都不发生,那样一来我们就只能像是无头苍蝇一样到处乱撞了。
一刻钟之后,外面的天空变成了接近夜晚的瓦蓝色,马丁也回来了。
亚当给他看了一遍自己盗摄下来的视频,他看完之后眉头紧皱,显然也是联想到了不妙的事情。
虽然截至目前都没有任何物质证据能够证明面具村与我的噩梦有关联,但是这些巧合和村民们跪拜白色面具的画面就足以制造不安,纵使是素来沉稳的他也有点动摇。不过与亚当不一样,他没有一直沉浸在这种被害妄想式的思维中,而是立刻冷静下来,不再继续纠结这个话题,而是说出了自己外出时的收获:“我问了一遍那些村民,有一个猎户说愿意给我们带路,带领我们离开森林,时间就定在明天早上。”
“这个猎户可信吗?”亚当敏感地问。
“试着相信吧,我们没有太多选择。”马丁说,“不过以防万一,在明早动身之前,我们可以先报个警……”
“让警察来找我们吗?”亚当问,“但要是我们顺利离开了,那事后该怎么对扑空的警察解释?”
“就说我们在报警之后碰巧遇到了善良的村民,然后在他的带领下离开了森林。”马丁张口就来,毫不含糊。
亚当点了点头,随即眼神古怪了起来:“嗯……是我的错觉吗?我怎么觉得你做起这事好像特别熟练……”
“这叫社会经验。”马丁笑了笑。
“哇,我对你幻灭了。”亚当开起了玩笑。
又聊了几句话,他转身离开卧室,去上厕所了。
马丁又看向我,问:“宁海,能借我一下手机吗?”
“你打算做什么?”
“我想向平时打工的几个地方请一天假,再向家人报一下平安,但是我没买手机,平时都是用座机打电话的。”他说。
我将手机借给了他。
他道了一声谢,随即打开手机盖,开始拨打号码。
没过多久,他就结束了自己的数通电话,然后将手机还给了我。
“你很关心自己的家人吗?”我想起了他会将自己的奖学金和打工薪酬的大部分交给家人的事情。
“嗯,是的。”他承认了我的话,接着不知道是被触动了什么心事,神色变得郁郁,在旁边的地铺上坐了下来,“但是……我其实并不喜欢他们,他们粗鲁、自私、没有本事却控制欲强烈,不愿意用努力改变自己的贫穷……”
“那你为什么还关心他们?”
“因为就算他们再差劲,也是我不可替代的家人。”他说,“这是我的义务,我必须尽全力照顾他们,就像他们以前将我抚养长大一样。”
说完,他好像轻松了一点点,然后对我露出了一个笑容。
……
时间到了深夜。
森林村落的夜晚与都市不一样,一旦黑下来,就真的是什么都看不见,整个世界好像都陷入了无边的黑暗。
我们住宿的“旅店”里没有电灯,“老板”也没有提供蜡烛之类的照明工具,因此卧室里面也是与窗外相同的黑暗,伸手不见五指,只能听见彼此的呼吸声和窗外的虫鸣。
我知道亚当和马丁都没有睡着,他们也都在顾虑村民们,所以睡不着,或者不愿意睡着。一开始亚当和马丁还在聊天提神,但是时间久了,都说累了,也就陷入了无言的寂静之中。
不知道过去了多长时间,我忽然闻到了一股淡淡的气味。因为的确非常淡,所以就连是香是臭都辨识不出来,甚至连是否存在都不确定。而在闻到这股气味的下一刻,我猛地觉得困意一下子就涌了起来。这种感觉,就好像我一直都是这么困,只是现在才迟钝地意识到自己很困而已。
朦胧间,我隐隐约约地听见了门被推开的动静。
一股危险感骤然升起。
我彻底地清醒了。
人在木质地板上行走的声音响了起来,从门口处,一路往这边接近,明黄色的灯光照射到了我的身边。
总共是三个人,步伐都十分缓慢。
我一言不发地躺在地铺上,装作熟睡的样子。
“就是他们吗?这一次的活祭品。”有人在说话,是男人的嗓音,就在我的四五米外,“一个、两个、三个……都是年纪轻轻的人,真是可怜。”
“如果不能让他们可怜,那就要轮到我们可怜了。”另一个男人说,“你也不想变成白色面具的材料吧?”
“别说话,快点动手。虽然他们都睡着了,但是药效本身不会很持久,很快就会变成容易唤醒的自然睡眠状态。”第三个男人说。
“要在这里动手吗?”
“就算是尸体也没关系。只要足够新鲜,村长就不会在意这种事情。”
“但这里好歹也是我的屋子,搬出去再杀吧。”
“也行……”
从他们的对话声中,我听见了这家“旅店”的“老板”的声音。
刚才我之所以会感觉到突如其来的困意,无疑就是因为他们使用了某种催眠气体,而他们的目的则是趁着我们昏睡的时机杀死我们。
他们将我们视为活祭品,而活祭品则是制造“白色面具”的材料。
如果他们不杀死我们,那他们自身就会被强迫变成活祭品。
被谁强迫?是他们提到的村长吗?还是其他什么角色?
他们应该都是这个面具村的村民,对我们下手的动机并非出自本人,而是出自村落整体。之前答应马丁请求的猎户也是村民之一,他恐怕是在欺骗马丁,实际上根本就没有带我们离开的打算。
我沉默地思考着他们的对话。接着,我感到他们中的一人将我用力地架了起来。
“那个黑大个就交给你们来搬吧,我来搬他。”架起我的男人说,“如果你们……”
没等他说完,我猛地用手肘狠狠痛击他的肋下,他顿时疼痛得就连惨叫都发不出来,只能无声地张大嘴巴,噗通一声跪倒在地。
紧接着,我旋身踢出一脚,命中他的太阳穴,将其重重地踢到数米外的墙壁上。颈椎断裂的动静隐约地响了起来,他顺着墙壁滑落在地,再也没有动作了。
另外两人顿时脸色一变,一边张开嘴巴想要大喝什么,一边快速迈步向我走来。
但是,他们的第一步还没完全迈出去,声音也没来得及发出来,我就率先抬起双手,对着他们做出了掐住喉咙的手势。
他们其中一人是“老板”,另外一人拎着一盏布满锈迹的金属油灯。在念力的作用下,他们的喉咙同时浮现出来手掌的印记,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只能惊恐地瞪视着我,漏出少许嘶哑而微弱的声音。不过一会儿,他们就纷纷失去意识,晕倒在地。
在油灯跟着落地之前,我用念力将其抓住,“吸引”到了自己的手中。
与此同时,隔壁传来了一声沉闷的撞音,像是有人被谁用了一记过肩摔狠狠摔倒在地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