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清朗,万里无云。

湛蓝的天空下是黄瓦朱墙的巍峨皇宫,五月的天,暖而不燥,开得烂漫的南洋紫薇压在朱红宫墙上如瀑如云,粉白的花瓣零零散散地被微风吹在地上,化作一地春泥,等待着明年春天的重生。

这是衰败残破的冷宫中唯一生机盎然的光景。

方昳澄就躺在院中的古旧的躺椅上,半眯着眼看着蓝空烈日,明明才二十五岁的年纪,却面容枯槁,一派沧桑。

微风吹拂起她稍有些散乱的鬓发,她不可抑制地用手帕掩唇咳嗽几声,手帕拿下时上面赫然是一滩鲜红血迹,在阳光下格外刺眼。她轻轻摇头自嘲一笑,手帕随手扔在地上。

“娘娘,咱就低个头,让皇上请个太医来看看吧!”

一直蹲在她身边为她扇着扇子的清秀小太监江昀忍不住哽咽着开口,眼眶通红,透着浓浓的担忧和心疼。

这时竹影从屋里跑出来,手里端着一碗热汤,眼含愧疚:“娘娘,这是我能在冷宫中找到的唯一能止咳的药草了,您就喝了吧!”

竹影说完便已经泪流满面。

方昳澄温柔的看了看竹影和江昀,两人眼中的担忧让她心中一暖。

竹影自小就是她的贴身丫鬟,七年前她做为太子妃嫁给太子宋时煦,竹影就放弃嫁给心仪已久的表哥回乡下过平凡日子,随着方昳澄进东宫做陪嫁丫鬟,陪着她从太子妃做到皇后的位置,又心甘情愿陪着她一起掉进泥潭成了冷宫废后,这一路的艰辛她是知道的。

她之前虽然贵为皇后,却处处受宠妃的刁难,竹影跟着她也是处处碰壁,没占到半分好处。

而江昀呢,是她刚成为皇后不久,撞见晚婕妤处罚他,只是因为在洒扫庭院时不小心让灰尘沾上了她的衣裙,他就被荆条打的满后背鲜血淋漓,她看不下去,便出头阻止,还讨要到了坤宁宫当值。

到了坤宁宫她便命人给江昀上药,她去看时,便瞧见他脸下的枕头湿濡一片,小太监正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着。她和竹影都被这场面逗笑,笑完她便问他:“你叫什么名字?”

他哭得抽抽的,却还是恭敬回答:“回娘娘话,奴才叫小昀子。”

“小昀子?可有大名?”

小太监听言愣了一瞬后,哭的更严重了,让他重复好几遍她才听清他说的是什么,他说:“奴才大名叫江昀。”

那时方昳澄并不懂他为何那种反应。等熟络了,当初那个哭唧唧、唯唯诺诺的小太监竟然变得活泼起来,每天叽叽喳喳有说不完的话,说的话还甚是有趣,全是些她从未听过的新鲜话。

后来他说:“娘娘,你知道吗,我来自未来,一个很遥远的时代,那里人人平等,没有等级制度,没有繁琐的规矩。”

方昳澄听的迷迷糊糊,却还是问他:“那你怎么会来这里?”

他瞬时哭丧起脸:“我不知道,我高中毕业后去旅行,遇到了意外,醒来时就到了这里,还成了太监,一开始我还不认命,整日寻死觅活,就想着回去,可是把自己整的遍体鳞伤后,我才发现我回不去了。”

他的嗓音和话语都很缥缈:“后来我努力在这宫里活下去,可我生于自由的时代,在宫规面前笨拙愚蠢,总是犯错被打,他们都看不起我,只当我是奴才,我一反抗就又是一身伤。后来遇到娘娘,他们都叫我小昀子,只有您问我大名。我每回听到您叫我江昀,我才感觉到我还有尊严的活着,我还没有弄丢原本的自己。”

他说着说着又泪流满面。

那时方昳澄虽听得似懂非懂,可在看见他哭时,还是耐心的安慰着:“不要哭了,有本宫在,再不会让你像从前那般受欺凌了,你可放心做你自己。”

可后来啊,她连自己都做不了自己了,也辜负了对他的承诺,可他还是心甘情愿的随她来到冷宫受苦。

她没能给竹影和江昀锦衣玉食、人人尊敬的日子,还拉着他们跌入深渊。

终究是她连累他们了。

想着想着,方昳澄便微不可闻的叹了口气,由着江昀将她扶起,端起那碗汤药。

可是她才刚要送到嘴边,嗓子里突然涌起一股腥甜,血就猝不及防的吐了一地。纤细素手再也承受不了一碗汤药的重量,药碗滑落在地,冒着热气的汤药和地上的血水混在一起。

方昳澄眼前一黑,身子便直直朝着江昀倒去。

竹影扑过去抓住她冰凉的手,凄厉的惊呼:“娘娘!娘娘你怎么了,不要吓竹影啊……”

江昀稳稳接住方昳澄的身子,不让她沾上地上的污秽,可一双手却抖得厉害,他颤着手抹去她嘴角的一丝血迹。

“快、快去找皇上,无论如何也要让皇上把太医请来!”

竹影胡乱地抹了抹眼泪,“娘娘,您等我……”,连忙起身出了冷宫,跌跌撞撞的前往养心殿。

方昳澄再醒来时,冷宫破败的小屋里乌泱泱跪满了太医。

恍惚了一瞬,便看见了宋时煦那张清俊又刚毅的脸,见她醒来,眸光深邃中透着不易察觉的喜悦。

但方昳澄能轻易的察觉出来,毕竟从前她是多么了解他。

可现在看见他,她只觉得恶心,身由心动,竟真的吐出一口血来,染红了他明黄色的朝服,她虚弱的阖眼,以此掩盖住眼中的快意。

看见被血脏污的龙袍,想着他发怒的样子,她从心底里感觉到畅快。

他不开心,她便开心。

只是她并没有等来他对她发怒的斥责,而是语气焦急地向地上跪着的一名太医问道:“李太医,她才醒来为何就吐了这么多血?”

李伯安皱眉轻叹一声,说起话来支支吾吾,他原本不必如此小心翼翼的,毕竟这躺着的是被皇上遗弃的废后,可他观察着皇上的神色,却有着对废后的紧张担忧。

唉,帝王的心思真是难以琢磨。

他组织好语言,丈量着开口:“回皇上,娘娘这是积劳成疾、郁结于心而引发的咳血,既是心病,又是身病,又就医太晚,早已伤、伤及五脏六腑...恐怕是...”

无力回天了……

可他猛地低首伏地,再说不出口了,因为他看见这位年轻帝王的脸色越来越差,眉头紧锁,清俊的脸上像是布满了千年冰霜,冷的他牙颤。

方昳澄平静的看着头顶深褐色的糙布窗幔,她早已知晓结局,如今亲口听太医说出来,更觉得是解脱。

只是……

她轻轻转头看向床前跪着的竹影和江昀,两人已然哭成了泪人,红肿的眼一眨不眨地看着她,生怕一个不留神她就不在了。

只是可怜这两个娃要伤心一阵子了,不过她还是皇后时就早已想好了他俩的去处,等到时他们各自过上踏实日子,想来,忘记她不是难事。

沉默许久的宋时煦冷不丁地站起身,将旁边桌子上仅有的一个天青色注水瓷瓶扫落在地。

“砰”一声,瓷瓶碎成了几半,开的正艳的剑兰就那么狼狈的躺在地上,被泥水污染。

这花是方昳澄刚来冷宫时,竹影怕她觉得冷宫单调,为她摆在桌上的。

太医们看见皇上如此动怒,具是一哆嗦,连忙都匍匐在地,生怕盛怒之下就掉了脑袋。

宋时煦俊脸黑的像墨,声音像透骨寒风:“废物!都是废物!给朕想办法,救不了她朕要你们——”

“够了!咳——”

方昳澄猛的撑起身子冲宋时煦吼道,由于情绪太过激烈又咳出一摊血来。竹影和江昀连忙起身为她擦拭嘴角的血丝,拍着她后背顺气。

而宋时煦的话堪堪被堵在嘴里,不可置信地看着方昳澄。

方昳澄却忽然讽刺一笑:“宋时煦,你今日这是在演哪出戏?我健康地活着时,你巴不得我死,如今我要死了,不正合你意吗?赶紧走吧,离开这冷宫,要不然你的宝贝玥贵妃可要找你闹了。”

说完她便躺回**,闭上双眼,再不理会一旁站着的盛怒的帝王。

太医们大气不敢出,身体微微哆嗦。

这废后胆子也太大了,竟敢直呼天子名讳!这下皇上肯定要彻底发怒了……

可他们等待良久,却只听到他说:“好!好!很好!”

宋时煦怒极反笑:“算你有骨气,我倒要看看没有朕逼着太医们为你医治,你能活多久!”

说完便握紧拳头头也不回地往屋外走,可往日挺拔的高大身影,此刻却有些佝偻。

方昳澄听着渐远的脚步声,紧闭的双眸流下一行清泪,心中生出一股子悲凉。

她本和宋时煦是一起长大的青梅竹马,他向来是对她很好的。

她不知道她和他是什么时候认识的,是怎么认识的,她只知道,从记事起就追在他屁股后“煦哥哥、煦哥哥”地叫。

她回想起她十岁时,他十二岁,那时他课业繁重,她找不到机会同他见面、与他玩耍,便哭了好一通鼻子,他便以“太傅身体不好,儿臣不忍恩师来回奔波”为理由向先皇提议每日来方府上课。

来方府上课的第一日,少年眸光干净无杂质,有的只是她肉嘟脸庞的倒影,他捏着她的脸说:“方太傅是我恩师,我自然不忍他太过操劳,而阿澄是我的小宝,我更是不忍你因见不到我而伤心哭泣。这下好啦,我们每天都能见面了。”

后来她十七岁,他十九岁,上元灯会那天,他在流缘寺万年菩提树下、满河花灯之前求娶她,他说:“阿澄,我会一生一世都对你好,只对你好。”那时的方昳澄心中甜蜜,好几天都兴奋得睡不着觉。

那是什么时候他开始变了的呢?

是他当上太子,是方昳澄从小被养在乡下的庶妹方芙玥被接回方府之后。

婚事定下之后没多久他便被立为太子,他的眼神不再纯粹,眼里的野心和算计再不隐藏,眼里也再不是只有方昳澄一人,他的视线逐渐被方芙玥吸引。

方芙玥虽粗鄙娇蛮,但也烂漫自由,天不怕地不怕,透着一股子野性,这特别的性子让宋时煦无可自拔,宠她纵她胜过对方昳澄,更是娶她为侧妃,和方昳澄一同入东宫。

当太子妃两年、皇后三年、废后两年,方芙玥就仗着宠爱整整欺负了方昳澄五年,没有宋时煦的偏爱,在皇权之下,她根本斗不过方芙玥。

方家被判满门抄斩,她被打入冷宫时,方芙玥却晋位至皇贵妃。

方芙玥还来冷宫隔门挑衅,并直言不讳地说:“就是我怂恿陛下判方家满门抄斩的,如果你能得陛下偏爱,方家或许就不会死,可是你不能!什么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我看都是笑话。”

那时方昳澄想,是啊,都是笑话,宋时煦不爱她,她救不了方家,也报不了仇。

恐怕宋时煦从一开始对她就是假的,向先皇请求来方府上课,是为了让先皇觉得他尊师重道是个仁君,娶她为妃、立她为后也只是看中方太傅乃文臣之首,能得到文官的支持,让他站稳脚跟。

这不,利用完了,什么尊师重道也不在乎了,直接就判了方家满门抄斩。

她只恨自己为何没有早些看清他。

方昳澄恨恨地抓紧被褥,肺部仿佛有刀子在疯狂游走,撕心裂肺也不过如此。

“咳——”

她又吐出一大口鲜血,这回再没有力气动弹。

竹影见次,眼泪夺眶而出,转身向太医们跪着,头“砰砰砰”一下一下地磕地,额头很快就变得血肉模糊。

“求太医救救我家娘娘……求求了……”

太医们为难地面面相觑,对竹影的忠心有所动容,可却实在是无能为力了。

“竹影,别求了……娘娘,薨了……”江昀的手颤抖着探了探方昳澄的鼻息,又视若珍宝般为她整理好散乱的碎发。

屋外又气又恼却还踌躇着未走的宋时煦,猛地看向天空,蓝得毫无杂质,就像他儿时第一次到方府上课那天一般。

良久,他捂着心口跌跌撞撞地走出冷宫。

他本想进去再看她一眼的,可是他走得慌乱,竟连回头都不敢。